第十二章 冬痕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0 07:45:57 字数:3886
寒冬的北风像刀子,刮过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三哥的X光片取回来了,薄薄一张,却重得压手。县医院的白墙冷得泛青,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冻得人脑仁发麻。穿白大褂的医生捏着那张黑白的胶片,对着窗户的光,眉头锁得死紧。他指尖点着片子上几团模糊的阴影,像是雪地里肮脏的污渍,又像是被虫蛀空的朽木纹理。
“尘肺。”医生的嘴唇开合,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砸在诊室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看这程度,不是一天两天了。粉笔灰吸多了,加上你们那地方……”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把一张写着密密麻麻药品名的处方单推过来。
三哥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比头顶晃眼的白炽灯还要惨白,他死死攥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指关节绷得发青,仿佛那是他沉浮于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县城的屋顶,沉甸甸的,透不过一丝活气。这诊断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哐当”一声,扣在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上。
家里的空气比外面更冷,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三哥蜷在堂屋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竹躺椅上,身上搭着母亲那床最厚的旧棉被。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发出拉风箱般粗重嘶哑的声响,间隙里是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母亲拖着病躯忙前忙后,熬药、倒水,用温水浸湿毛巾敷在三哥滚烫的额头上。她自己的脚步虚浮得厉害,蜡黄的脸颊深陷下去,眼窝发青。有时一阵急喘上来,她猛地背过身去,用那块洗得发白、边角磨出毛边的旧手帕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等那阵撕扯过去,她飞快地将手帕塞进袖口,再转回身时,嘴角努力向上弯着,眼神却飘忽着不敢看人,只低声念叨:“没事,呛了口冷风。”那袖口里藏着不肯示人的猩红,成了悬在我们头顶另一把沉默的铡刀。
父亲比以往更沉默了。他整日在堂屋门槛上枯坐,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得走了形的石像。手里那根磨得油亮的旱烟杆,烟锅里常常是冷的,他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用社那一千五百块的贷款单据,被他揣在贴身的衣兜里,硬硬的纸角磨着皮肉,也磨着心。
这天晌午,他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用褪色蓝布包着的长条物件。他一层层揭开蓝布,露出里面那根油润发亮、镶着黄铜烟嘴的祖传烟杆。他粗糙的手指在光滑的竹节上流连了片刻,像是抚摸一个老友的脸,然后猛地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院门。那决绝的背影,带着一种剜肉补疮般的痛楚。
傍晚,父亲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印着“回春堂”字样的土黄色纸药包,还有一小块用油纸裹着的、暗红色的东西。他把药包递给母亲,声音沙哑:“按方子熬。”然后,把那块油纸包的东西放在三哥躺椅边的小板凳上——是一块酱红色的卤猪蹄,皮肉颤巍巍的,散发着微弱的油腻香气。“吃,以形补形。”父亲生硬地吐出几个字,眼睛却盯着墙角蛛网密布的地方,仿佛那猪蹄是件烫手的赃物。
三哥的目光掠过那块油腻的肉,最终停留在父亲空荡荡的腰间——那里本该悬着那根跟随他半辈子的烟杆。三哥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呜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呛咳,咳得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脸憋成了酱紫色。父亲身体一僵,猛地别过头去,只留下一个微微佝偻、布满补丁的灰暗背影。那空悬的腰际,无声诉说着一种山穷水尽的悲凉。
奎入狱的消息,像阴沟里刮起的风,卷着恶臭的流言蜚语,在闭塞的山村里迅速发酵。“上梁不正下梁歪”、“偷鸡摸狗,跟他爹一个德行”……这些毒刺般的话语,时不时扎进我的耳朵。古老二看我的眼神也复杂起来,少了往日的亲近,多了层审视的隔膜。这无形的枷锁,勒得我喘不过气。
那天飘着细碎的雪霰子,冰冷地打在脸上。我揣着母亲熬夜缝好的一双厚实棉鞋,踩着泥泞溜滑的山路,走了大半天才到镇上的拘留所。高墙、电网、紧闭的铁门,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森冷。隔着冰冷的铁栏杆,奎的身影出现在昏暗通道的尽头。他穿着灰扑扑的囚服,剃了头,整个人像是被骤然抽走了精气神,瘦脱了形。脸颊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那双曾经总是带着点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我,像两口枯井。脸上那道被野熊爪子留下的旧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
“奎!”我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厉害。
他迟钝地挪过来,脚步有些虚浮。隔着栏杆,我把棉鞋塞过去。他接过去,手指冰凉,触碰到我时带着微微的颤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先发出的却是一阵沉闷压抑的咳嗽,咳得他弯下腰,肩膀一耸一耸,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那声音在空旷冰冷的探视间里回荡,带着一种铁锈般的嘶哑,和三哥在家里的咳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听得我脊背发凉。
“彩霞……”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声音像砂纸磨过,“她还好?”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好。就是担心你。这鞋……是她纳的底,我娘上的帮。”我指了指棉鞋厚实的千层底。
奎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攥着那双鞋,指节泛白。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破的囚鞋,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挤出一句:“跟她说……别等。不值当。”说完,他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逃也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那条昏暗阴冷的通道尽头。那决绝的背影,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沉没无声,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铁栏后那挥之不去的、带着血腥气的咳声。那咳声,像阴宅里永不消散的咒语,追着人,钻进骨头缝里。
家里成了病痛的牢笼。三哥的咳声不分昼夜,时而是拉风箱般沉闷的喘息,时而是撕裂布帛般尖锐的呛咳,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惊心。他吃不下东西,日渐消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偶尔在咳喘的间隙,还残留着一丝不甘的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望向那再也回不去的讲台。药罐子日夜在灶膛上咕嘟着,苦涩的药味霸道地侵占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混杂着劣质烟草和灰尘的气息,凝成一种沉重而绝望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母亲的状况更糟了。她强撑着照料三哥,自己却像风中残烛。那夜,风雪拍打着窗棂,呜咽声如同鬼泣。三哥一阵剧烈的呛咳过后,暂时平息下来,昏沉地睡去。堂屋里只剩下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跳动,将母亲佝偻的身影放大、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她坐在冰冷的小板凳上,守着火塘里将熄未熄的余烬,试图借那一点微末的热气暖一暖冻僵的手脚。忽然,一阵无法遏制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攫住了她。她整个人剧烈地弓起背,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巴,指缝间发出痛苦的、被扼住喉咙般的“嗬嗬”声。
父亲被惊醒了,烦躁地掀开破棉絮门帘冲出来,脸上带着被搅扰清梦的暴怒:“嚎丧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他骂声戛然而止。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捂嘴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暗红色的、粘稠的血,像一条扭曲的小蛇,顺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灰布裤子的膝盖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惊心动魄的深色。更多的血沫从她指缝里溢出来,染红了她的袖口和前襟。她整个人蜷缩着,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呛咳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浓重的铁锈腥气。那血,红得惊心,红得绝望。
父亲像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僵立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母亲胸前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的湿痕。他那张惯于咆哮怒骂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肌肉扭曲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那只曾无数次高高扬起、落向母亲身体的手,此刻也僵在半空,五指痉挛般地张开又蜷缩,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在与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搏斗。最终,那只暴戾的手没有落下,而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他自己同样瘦骨嶙峋的大腿上。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发出一声短促、沉闷、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随即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对着那堵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土墙,将额头死死抵了上去。墙皮簌簌落下,混着他无声汹涌的泪水。那堵沉默的墙,承载了他半生的暴戾,此刻也吸干了这迟来的、无声的悲鸣。
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母亲痛苦蜷缩的身影和父亲抵墙抽搐的脊背上疯狂晃动。三哥在里屋的咳嗽声又起,闷雷般滚过死寂的堂屋,与母亲压抑的、带着血沫的呛咳声,一里一外,交织缠绕,撕扯着这寒夜仅存的温度。
屋外,北风裹着雪粒子,猛烈地抽打着窗棂,发出尖厉的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旷野里哭嚎。这哭声穿透薄薄的墙壁,钻进屋里,钻进我们每个人的骨头缝里,与屋内三重痛苦的咳喘声汇成一片——三哥沉闷如深潭暗涌,母亲破碎如裂帛呕血,父亲压抑如困兽低嚎。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病痛呻吟,它们纠缠着,攀升着,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中凝结、碰撞,最终汇成一股庞大、粘稠、令人窒息的悲鸣。
这悲鸣盘旋在低矮破败的屋顶下,沉重地压向蜷缩在黑暗中的每一个灵魂。它仿佛有形,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脖颈,勒紧胸腔;它又仿佛无形,是这冬夜本身,是门外呜咽的风雪,是这山村无边无际的沉寂与贫瘠共同发出的呜咽。这哪里还是人的声音?分明是这片土地在呻吟,是无数被生活碾碎、被时代遗忘的灵魂在旷野深处,对着寒风,对着冻土,对着那一片片沉默的、埋葬了太多苦难与无言的坟茔,发出的最凄厉、最绝望的控诉与哭泣!
屋角,父亲抵着墙的身体渐渐停止了抽搐,只剩下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细微抖动;母亲呕血的呛咳似乎也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蜷缩在板凳旁,只剩下微弱而艰难的喘息;三哥里屋的咳声暂时低伏下去,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死寂。只有那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疯狂摇曳、挣扎,将墙上那些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光影明灭,映照着地上那滩尚未凝固的、暗沉发黑的血迹,像大地睁开的一只绝望之眼,冷冷地凝视着这方寸之地的苦难轮回。
风雪更急了。呜咽声穿透门缝,带着刺骨的寒意,灌满了整个屋子。这哭声,是冬夜对大地无情的鞭笞,也是这埋葬了太多沉默的墓地,在深寒之中,发出的、永无止息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