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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地下要塞 珍兰之忆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19 08:03:22      字数:6430

  1970年的深秋,我在天津卫的一条胡同里找到了王强。他住的小院堆着半墙爬山虎,叶子红得像火,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他正蹲在石榴树下劈柴,听见脚步声回头,手里的斧头“当啷”掉在地上,两鬓的白霜在夕阳里晃得人眼酸。
  
  “李明?”他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你还在啊……”
  进屋坐下,他老伴端来两碗热茶,白瓷碗上印着“劳动模范”四个字。水汽模糊了他脸上的疤,那些在冀中平原的土坯房里没讲完的话,终于在十年后的暖炉边续上了头。
  王强讲道,前阵子我去海拉尔出差,碰见个独眼老汉,姓章,不对,是姓张,张玉甫。他在卫生队管仓库,看见我穿的旧军装,非要拉着我喝两盅。喝到第三盅,他才掀开左眼皮——那地方是空的,只剩个凹陷的疤,像块被啃过的红薯。
  “老哥,我给你讲个事。”他倒酒的手直哆嗦,酒洒在桌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1935年,我在郑家屯被骗过一次。”
  王强讲道,那会儿他刚从滦县逃荒到东北,爹娘都死在长城边上的炮眼里。郑家屯的大集上,有人摇着铜铃铛喊招工,说去东山开荒,一天一块五,顿顿白面馒头。他摸了摸怀里冻硬的窝头,跟着四百多人进了个四合院。第二天凌晨,鬼子兵端着刺刀把他们往闷罐车里赶,一个山东汉子多嘴问了句,当场被砸得满脸是血。
  “那车厢密不透风。”张玉甫灌了口酒,喉结滚动得像块石头,“四天三夜,没水没粮,有个老头死在我脚边,硬得像块冻肉,我们挤得连挪地方的空都没有。”
  车到海拉尔,他们被拉到敖包山。山脚下的席棚子一眼望不到头,探照灯扫过来时,能看见铁丝网闪着冷光,像圈住了一群待宰的羊。张玉甫被分到混凝土队,每天挑着冻成铁块的沙子爬台阶,监工的汉奸拿着包铁皮的棒子,见谁慢了就往死里打。
  “我后颈这道疤,”他指给我看,脖子上有块月牙形的凹陷,“就是被枪托砸的,当时血顺着脊梁骨往下流,冻在棉袄上,硬邦邦的。”
  住的席棚子四处漏风,五十个人挤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夜里能听见有人冻得哭出声。每天两顿高粱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桶底沉着老鼠屎,他照样呼噜呼噜往下灌——饿啊,饿到看见石头都想啃两口。
  跟他同屋的河北老乡是个木匠,会刻小玩意儿,给他刻过个小菩萨,说等出去了就回家盖瓦房。“可没一个月,那小子就硬了。”张玉甫的声音低下去,“鬼子用草席一卷,拖到后山喂狼了。”
  有个辽南后生跑了,被狼狗追上撕得稀烂。第二天,鬼子把所有人赶到电线杆下,那后生被吊在上面,浑身是血,冻得硬邦邦的,手指还攥着拳头,指甲缝里全是工地的土。“汉奸拿着鞭子逼我们一个个看,”张玉甫的右眼红了,“我走到跟前,看见他眼睛瞪着,像要把敖包山看穿。”
  后来张玉甫的眼睛被水泥烧烂了,左眼彻底瞎了,被扔进病号棚。那地方比猪圈还臭,每天早上都有人扛着扁担进来,把硬邦邦的尸体挑出去。“我躺在那儿想,我才二十五,还没回过老家,不能就这么烂了。”
  1936年七月的雨夜,看守的老鬼子吹着口琴睡着了。他光着脚溜出去,连爬七道铁丝网,铁丝把皮肉刮得像烂布条,最后滚下一道深沟,昏死在草堆里。“醒来时在老乡家,他们给我敷草药,那药一股子苦味,可我知道,我活下来了。”
  解放后,他带着人去敖包山,指认了地下要塞的入口。“那底下跟迷宫似的,能跑卡车,能藏大炮。”他抹了把脸,不知是酒还是泪,“十年间运进去的劳工,至少两万,工程完了就被集体屠杀,扔在万人坑里。”
  他领着人找到那片洼地,黄沙底下全是骨头,有的戴着镣铐,有的颅骨上有弹孔。“我摸着瞎了的眼睛对他们说,这些都是想活着回家的人啊。”
  
  王强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院里的石榴树“啪嗒”掉了个果子,在地上砸出个浅坑。
  “他最后跟我说,”王强的声音沉得像井,“左眼瞎了,可看东西更清楚了——哪些是人的骨头,哪些是狗的,一眼就能分清。”
  我端起茶碗,热气扑在脸上,烫得人想落泪。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在我们俩的旧军装上,那些补丁在光里闪闪发亮,像无数双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王强从怀里摸出个磨得发亮的烟荷包,烟叶是晒干的旱烟,卷起来时碎末簌簌往下掉。
  “李明,你还记得鲁民店不?”他吧嗒着烟袋,烟雾缭绕里,眼神飘回了十几年前的黑土地,“1936年夏天,我在同江那边见过寇珍兰一面,那姑娘眼睛亮得像黑葡萄,谁能想到……”
  王强讲道,那年六月底,麦子黄得能挤出油来。抗联三师的小分队在鲁民店宿营,十八个人,都是能扛枪能挥镰的硬汉子。寇珍兰家是村里头一户,房子带个大院子,住了我们三个战士。她才二十二,梳着两条大辫子,帮着娘给战士们烙煎饼,鏊子烧热了,她手腕子一转,面糊就摊得匀匀的,边烙边跟我们说:“等收了麦子,给你们做麦仁粥喝。”
  鲁民店就八户人家,四十来口人,藏在丰乐村西的小岗坡上,像片贴在地上的叶子。那天日头毒得很,天刚蒙蒙亮,战士们就跟着村民下地抢收——鬼子总来抢粮,麦子得抢在他们前头进仓。
  约莫十点来钟,村外站岗的小赵跑回来,手里攥着两打煎饼,脸胀得通红:“村口来了俩要饭的,说要进村,我瞅着不对劲,塞了煎饼把他们打发了。”那俩要饭的穿得破破烂烂,手里的豁口碗却干干净净,小赵是山东娃,机灵得很,早看出来路数不对。
  可谁也没料到,那俩货边吃边磨蹭,眼瞅着村里有穿灰布军装的帮着背麦捆,撒腿就往县城方向跑——他们是鬼子的奸细,专在各村晃荡探消息。
  
  中午刚过,小赵还在二里外的高梁地边放哨,突然看见远处扬起一溜尘土。两辆卡车轰隆隆地开,三四辆摩托车“突突”地窜,后面跟着马队,机关枪在车斗上闪着黑亮的光,天上还有架飞机盘旋,翅膀几乎擦着树梢。
  “鬼子来了!”小赵撒腿就往村里跑,马队上的鬼子看见了,嗷嗷叫着策马追赶,子弹“嗖嗖”地从他耳边飞过。他一头扎进高梁地,红缨似的高粱穗子没过头顶,可鬼子的马快,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等我们在地里找到他时,他手里还攥着半截枪栓,血把身下的土浸透了,红得发黑。
  枪声一响,小分队的战士们立马分散隐蔽。老百姓慌了神,妇女抱着孩子往炕洞、柴房里钻。寇珍兰的叔叔是村长,急得直搓手,从屋里翻出块白布,想举着出去交涉。
  没等他迈出院门,一个挎战刀的军曹带着俩鬼子和翻译就闯了过来。“红胡子的有?”军曹龇着黄牙问。“没有!真没有……”叔叔的话还没说完,那军曹“唰”地抽出战刀,照着他脑袋就劈。
  “砰!”藏在东厢房的战士开了枪,军曹应声倒地。俩鬼子刚要抬枪,又被撂倒在门槛上,翻译吓得尿了裤子,没跑出两步就被一枪托砸晕。
  村里顿时炸开了锅。战士们依托院墙、猪圈、菜窖还击,子弹“啾啾”地飞,手榴弹在马队里炸开,把鬼子炸得人仰马翻。可鬼子人太多,像潮水似的往村里涌。
  
  寇珍兰后来跟我说,她躲在烟囱根下,听见娘和婶子在里屋哭喊,接着是枪响,然后就没声了。院里那个十二岁的哑巴孩子,慌着往柴房跑,被一个鬼子追上,刺刀从后背捅进去,孩子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碾盘边上,血顺着石缝往下淌。
  枪声像爆豆似的响了一个多钟头,渐渐稀了。没牺牲的战士顺着地道撤进了大山,留下满地弹壳和硝烟。寇珍兰刚敢探出头,就看见一个抗联战士从西厢房踉跄着走出来,脸色白得像纸,左手捂着肚子,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右腿拖在地上,每走一步都留下个血印。他看见寇珍兰,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这时远处传来鬼子的嚎叫声,他急得往柴房跑,钻进了盛白面的大柜子里。
  寇珍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转身跑回屋,抓了个装着干粮的布包,拽起五岁的小弟弟,故意大声说:“咱逃出去找爹!”她想引开鬼子,刚跑出院门,就被两个端着枪的鬼子拦住了。
  她被押到村南的空院子时,里头已经站了不少村民。鬼子把男女老少分开,妇女孩子蹲在墙角,男人被捆着胳膊。有个抱着婴儿的媳妇忍不住哭,被一个鬼子拽着头发拖到马前,马一扬蹄,把孩子从她怀里甩出去,落在地上没了声息。那媳妇疯了似的扑上去,被鬼子一刀劈在肩上,惨叫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旁边的鬼子却拍着手狂笑。
  院子旁边有个水泡子,五十来平方,水刚没过膝盖。有几个妇女带着孩子悄悄挪过去,站在水里,想躲开马队的踩踏。水泡子的水不深,可没过多久,鬼子又把他们轰上岸,赶到场院中央,四周架起了机关枪。
  最不是人的是,鬼子从人群里拽出两个四五岁的娃,逼着他们指认谁是抗联的家属。“叫出名字,大大的有赏!”翻译官吼着。俩娃吓得直哭,指着几个村民乱喊。被指到的人被拉到一边,剩下的人里,有两个被拽了出来。
  一个是从山东来帮工的小王,才二十,脸还带着稚气,是来给老兰家割大烟的;另一个是二村开油坊的老王,四十多,早上来要账的。“我不是抗联!我家里有老娘和仨娃!”老王哭喊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王吓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囫囵。
  村民们看着不忍,有人壮着胆子求情:“他们真是外来的!”可鬼子哪里肯听,军曹挥了挥手,两个鬼子就把人拖到场院边。小王刚要回头,刺刀就从他后心捅进去,他“扑通”栽倒,脸埋在麦秸里。老王惨叫一声,刺刀从他肋骨间穿出来,血喷了鬼子一身。
  寇珍兰被押着去埋尸体时,在乱坟堆里看见了叔叔,他手里还攥着那块白布,被血浸成了红的。那天,抗联牺牲了七个战士,村里死了十多口,加上外来的那俩,一共二十多条人命。
  鬼子临走时放了把火,麦秸垛、土坯房、柴棚子全着了,黑烟滚滚的,把日头都遮得看不见了。寇珍兰抱着弟弟站在山岗上,看着鲁民店在火里化成灰,她对我说:“那火烤得脸疼,可心里比冰窖还凉。”
  
  王强的烟袋锅灭了,他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把脸,像是想擦去什么。窗外的月光落进来,在地上铺了层白霜,恍惚间,我仿佛看见那个叫寇珍兰的姑娘,站在燃烧的村庄前,辫子上沾着火星,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她跟着逃难的人走了,”王强的声音很沉,“听说参加了抗联的被服厂,用缝纫机做军装,针脚比谁都密。”
  炉火渐渐弱下去,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那些消失的村庄,死去的人,像种子一样埋在黑土地里,总有一天,会开出比麦子更旺的花来。
  
  天津的冬夜比冀中平原湿冷,风卷着碎雪敲打着窗棂,像有人在外面轻叩。王强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手里摩挲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缸沿结着层薄冰。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似的颤。
  “李明,你见过用活人堆起来的大坝吗?”他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在昏灯下看得分明,“吉林丰满那座,坝基里埋的不是钢筋水泥,是无数个像刁歧山那样的汉子。”
  王强讲道,1937年冬天,我在吉林城外见过刁歧山。那时候他才二十五,却瘦得像根被冻硬的柴火,颧骨突得能硌死人。他在江坝上推轱辘马子,就是那种木头架子车,装着满车的石头,顺着冰坡往上爬。零下四十度的天,哈气成霜,他光着头,棉袄破烂得露出棉絮,冻得发紫的手死死攥着车把,每走一步都打滑。
  我亲眼看见他旁边的汉子脚下一崴,连人带车顺着冰坡滚进江里。那江早冻实了,可冰面被石头砸开个窟窿,人掉进去连个响都没听见,就剩只破鞋浮在冰窟窿边上。刁歧山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哆嗦着,没敢停步——监工的皮鞭子正带着风抽过来。
  王强讲道,他本是附近的农民,家里三亩水田,爹传下来的,能养活一家四口。日本人来勘探大坝那年,二话不说就把地圈了,插着“大东亚共荣”的木牌子。他去找鬼子理论,被打了个半死,扔在路边。等醒过来,田埂上已经立起了脚手架,他成了无家可归的劳工。
  冬天挖土方,他们发明了个叫法,叫“掏窑”。就是在江边上挖深沟,人躲在里头避风,一层一层往里掏。那天沟挖到两丈深,底下挤满了百十来号人,正抡着镐头刨冻土。突然头顶“轰隆”一声响,冻土像塌下来的天,瞬间把沟填满了。有人在外头喊,想下去救人,可鬼子举着枪拦着,说“耽误工程,死啦死啦的”。刁歧山说,他听见土里传来闷哼声,一下下的,像打鼓,过了半个时辰才没了动静。
  鬼子的心比江里的冰还硬。每天中午开饭,人还没撤净,就逼着炮手点炮崩石头。百八十炮齐响,石头飞得比树还高,落下来跟冰雹似的。有个山东汉子蹲在石头堆上啃窝头,刚咬了两口,一块碗大的石头从天而降,正砸在天灵盖上。刁歧山说,那汉子倒下去时,嘴里还含着半口窝头,手里攥着剩下的半个,黄澄澄的玉米渣子混着血,糊在冻地上。
  最惨的是钢丝绳断的那天。十几辆轱辘马子串在一根钢绳上,正往坝顶运水泥。不知怎的,钢绳“啪”地绷断了,车子像下山的猛虎往下滚,撞在一块儿,碎木片和人骨飞得满天都是。等烟尘落了,坡底下黑压压一片,都是被撞死砸死的劳工,数了数,五六十具,连个囫囵身子都没有。
  有人受不了这份罪,合计着跑。一百多号人趁着夜色往江边逃,没跑出三里地,就被警备队的马队追上了。江面上的冰薄,人一踩就裂,可前头是马队,后头是江水,只能往下跳。会水的挣扎着游了几步,就被冻僵在江里,不会水的沉得更快。刁歧山说,那天江面上漂着的尸体,像顺流而下的木头,密密麻麻的。抓回来的三十来个,被鬼子用镐把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死,脑浆溅在刚浇筑的混凝土上,冻成了黑紫色。
  
  在鬼子眼里,劳工的命不如只麻雀。谁要是干活慢了,监工抬脚就从坝上踹下去,江里的冰窟窿就是现成的坟。冬天上工,队伍里总有人走着走着就直挺挺倒下去,再也起不来。冻僵的人脸都咧着,像在笑,刁歧山说那不是笑,是冻得抽了筋,嘴角合不上,看着比哭还让人揪心。
  工棚子周围的茅坑臭得能熏死人,夏天一到,苍蝇蚊子成团,跳蚤多得能把人抬起来。一进工棚,腿上就落满跳蚤,一拍能打死七八只。伤寒像长了腿,在棚子里乱窜,每天都有十来个尸体被拉到万人坑。有个小子被钉子扎穿了脚,没药没包扎,照样逼着挑土,脚肿得像发面馒头,流脓淌水,没几天就挺不住了。
  万人坑边上的野狗,眼睛都是红的。它们专吃死人,日子久了,见了活人也敢龇牙。有个关里来的女人,寻丈夫找到这儿,听说男人死在万人坑,就天天去那儿哭。有天她哭昏了过去,第二天人们只看见坑边有只鞋,还有撕烂的衣角——被野狗拖去吃了。刁歧山说,那之后好几天,他总能看见几只野狗叼着碎布条子,在坑边转悠。
  1943年春天桃花水下来的时候,工棚里病倒了不少人。一天清早,来了几辆卡车,下来三十多个鬼子和警备队员,拎着汽油桶就往棚子上泼。火一点,两栋工棚子顿时成了火笼,里面传出的惨叫声能把心剜下来。有劳工浑身是火冲出来,刚到门口就被乱枪打死,尸体堆在门口,像堵肉墙。那两栋棚子里的一百六十人,没一个活下来的。鬼子对外说,是怕传染病蔓延。
  还有更缺德的。见谁躺在炕上不动弹,不管是死是活,监工拖着就往万人坑扔。有个河北老乡还有气,拉着监工的裤腿哀求:“我还能活……让我缓口气……”可那监工一脚把他踹开,像拖死猪似的拖走了。刁歧山说,他后来偷偷去万人坑看过,那老乡的手指头在地上抠出一道沟,可见多不甘心。
  大坝合拢那天,水流急得像疯了似的。鬼子逼着劳工拿木板和棉被堵缺口,再浇筑混凝土。水越涨越高,压力大得能把木板压碎,劳工们拼命顶着,用棉被塞缝。突然“轰”的一声,木板全被冲开了,站在最前面的二百多人,一下子就被卷进旋涡,连个呼救声都没来得及出。刁歧山说,那天的江水都是红的,漂着棉絮和碎木头,三天都没清。
  1941年,鬼子在江东立了个“工人慰灵塔”,碑文写得比唱的还好听,说什么“勤劳精神的化身”“守卫大坝”。刁歧山每次路过都往塔上吐唾沫:“啥化身?就是些屈死鬼!啥守卫?是被你们埋在坝底下,想爬都爬不出来!”
  
  1963年我再去丰满,那儿建起了纪念馆。万人坑里挖出来的骨头,层层叠叠的,有的还嵌着子弹头,有的手腕上戴着镣铐。讲解员说,死在这儿的劳工,远远不止一万。刁歧山也去了,他摸着那些骨头,老泪纵横:“兄弟,你们总算见着天日了。”
  王强把搪瓷缸里的水喝干,缸底发出空响。窗外的雪停了,月光照在对面的屋顶上,白得晃眼。我想起冀中地道里那些支撑洞顶的木头,想起那些用血肉之躯挡住炮楼的乡亲,突然明白,无论地上的大坝还是地下的地道,能撑住它们的,从来都是中国人的骨头。
  “刁歧山后来呢?”我问。
  “在大坝上干到光复,”王强的声音低下来,“娶了个当地媳妇,守着纪念馆当看守,守了一辈子。”
  屋里的炉火渐渐弱了,可我觉得浑身发烫。那些埋在坝基下的魂灵,那些刻在石碑上的谎言,还有那个守着纪念馆的老人,都在黑夜里亮着,像永不熄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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