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砍头义真 神勇廷廉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18 08:21:35 字数:9062
1946年的晋察冀军区伤员休养所,白杨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晃。我躺在靠里的铺位上,正用布条缠着胳膊上还在渗血的枪伤——那是冀中反扫荡时被鬼子流弹擦过留下的,不算重,却疼得钻心。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护士推着一辆担架床进来,床上躺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头顶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缝隙里露出的额角泛着青紫色,像块被反复捶打的铁块。
“这是黄廷廉同志,太岳军区来的战斗英雄。”护士轻声说,给担架床换床单时,不小心碰掉了男人盖着的毯子,我眼瞅着他后腰那道刀疤猛地一颤——那疤痕从脊椎一直蜿蜒到侧腰,像条被踩碎的蛇,边缘还泛着粉红色的新肉,显然是伤得极重。
男人忽然睁开眼,目光扫过我的胳膊,咧嘴笑了:“小兄弟,你这伤是在哪儿挂的彩?瞧着跟猫抓似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擦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山西口音的硬朗。我脸一红,刚想辩解,他忽然掀起自己的衣襟,后腰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日光下格外刺眼,“跟我这道比,你那真不算啥。”
就这样,我和黄廷廉成了邻床的弟兄。休养所的日子慢得像熬粥,每天除了换药就是晒太阳,他总爱跟我讲1944年那个夏天,庄则村的月光有多亮,伤员家的小米粥有多香,还有那个叫阎引则的通信员——“那娃才十六,背着个帆布包,包里揣着反战同盟的传单,红油墨印的日文,他总说要让鬼子看看,咱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他说这话时,总会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磨得发亮的铜哨,哨子上刻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引则的,”他用拇指摩挲着哨子,“那娃吹哨子能引来鸽子,说等抗战胜利了,要养一群鸽子,从平遥飞到延安去。”我看着他指尖的老茧,忽然想起自己牺牲的战友,鼻子一酸,把藏在怀里的半截铅笔递给他:“黄大哥,我给你画张像吧,等伤好了,好让家里人认得出。”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露出被打断过的门牙——那是在看守所里被鬼子用枪托砸的。“画吧,”他挺直腰板,“把我画得精神点,让引则在天上看见,知道他黄大哥还活着。”
一、庄则村的炊烟
1944年7月的晋南,谷子刚抽穗,田野里弥漫着青涩的香气。黄廷廉挎着帆布包,里面装着给伤员换药的纱布和碘酒,阎引则跟在他身后,背着沉甸甸的通信包,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黄干事,听说庄则村的老陈醋特别香,咱看完伤员,能不能讨点回去?”引则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雀跃,粗布军装的领口还别着朵野菊花。
黄廷廉回头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讨醋?小心让队长知道了,罚你抄十遍《三大纪律》。”他其实心里也松快——游击大队在汾河沿岸打了个胜仗,端了鬼子的两个炮楼,伤员们都在庄则村养伤,这次去不仅要送药品,还要给他们带去反战同盟的新传单。那些传单是日文的,印着“停止战争”“回家去”的字样,是反战同盟的日本同志连夜赶制的,油墨味还没散尽。
庄则村藏在太行山的褶皱里,村口的老槐树有几百年了,枝桠像张开的大手。伤员住在村西头的土坯房里,是个姓赵的猎户家,炕上躺着三个伤兵,有个断了腿的班长正用刺刀削木棍,看见他们进来,赶紧把刺刀藏进褥子底下——那是缴获的鬼子军刺,还没来得及上交。
“黄干事!”班长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黄廷廉按住了。他解开帆布包,拿出碘酒给伤员清洗伤口,引则在一旁帮忙递纱布,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挂着的猎枪。“赵大爷说这枪能打三里地。”他小声跟黄廷廉说,“等我学会打枪,肯定比他准。”
黄廷廉没理他,心里却盘算着回程的路。天已经擦黑,西边的山尖上还留着一抹晚霞,风里飘着家家户户的炊烟味。“今晚就在这儿歇下,”赵大爷端来一碗小米粥,“后半夜我送你们出村,鬼子的巡逻队刚过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土炕烧得暖暖的,黄廷廉和引则挤在炕梢,听着伤员们讲打炮楼的经过。那个断腿的班长说,他们趁着月色摸进炮楼,引则的哥哥——也是游击队员——第一个爬上梯子,却被鬼子的机枪扫中,掉进了护城河。“引则他哥最后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班长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声音,河对岸都能听见。”
引则忽然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黄廷廉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看见少年的眼泪掉在通信包上,把帆布洇出个深色的圆点。“明天咱去河边看看,”黄廷廉轻声说,“给你哥鞠个躬。”
后半夜,鸡刚叫头遍,赵大爷突然撞开房门,手里的油灯晃得厉害:“鬼子来了!包围村子了!”黄廷廉一骨碌爬起来,看见窗外已经亮起了火把,像条毒蛇绕着村子游动。“快!从后墙走!”赵大爷掀开炕席,露出个洞口,“顺着地道能到村东的高粱地。”
伤员们挣扎着想起来掩护,被黄廷廉按住了:“你们别动,我和引则引开他们。”他抓起通信包塞给引则,自己背上药箱,刚想钻进地道,就听见院外传来“砰砰”的踹门声。“来不及了!”赵大爷把他们往柴房推,“躲在柴火堆里,我去应付!”
柴房里弥漫着麦秸秆的气息,黄廷廉和引则蹲在草堆后面,能听见鬼子的皮靴踩在院子里的声音。“搜!给我仔细搜!”一个粗暴的日本口音响起,接着是翻箱倒柜的声响。引则忽然打了个哆嗦,黄廷廉才发现他怀里的通信包没拉好拉链,露出半截红色的传单——那是反战同盟的传单,红油墨在黑暗里格外扎眼。
“快藏起来!”黄廷廉伸手去捂,可已经晚了。柴房的门被一脚踹开,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来,照在引则怀里的传单上。“八路!”鬼子叫了起来,刺刀立刻顶到了他们的胸口。
黄廷廉把引则往身后拽了拽,挺直腰板:“我叫李国喜,是个兵。”他盯着那个戴眼镜的鬼子军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引则也跟着说:“我叫郭守义,是个兵。”可他的声音太嫩,尾音还带着哭腔,鬼子“嘿嘿”笑了起来,用刺刀挑出了通信包里的传单。
“日文的?”眼镜军官拿起一张,突然脸色一变,“反战同盟?你们是八路军的宣传干事!”他用枪托子砸在黄廷廉的脸上,鼻血瞬间涌了出来,滴在胸前的衣襟上。“带走!”鬼子吼道,绳子像蛇一样缠上来,勒得手腕生疼。
被押出柴房时,黄廷廉看见赵大爷被捆在老槐树上,脸上全是血。“对不起,大爷!”他心里喊着,却被鬼子推搡着往前走。引则的肩膀在发抖,黄廷廉悄悄碰了碰他的手,看见少年眼里的泪,却咬着牙没掉下来。
村口的火把照得像白昼,鬼子把没来得及跑的乡亲们赶到打谷场上,赵大爷的儿子被按在地上,刺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说!还有没有八路?”眼镜军官吼道。黄廷廉忽然挣开鬼子的手,大声说:“就我们两个!放了乡亲们!”
引则也跟着喊:“对!就我们两个!”鬼子被激怒了,用枪托子狠狠砸在他们的背上,两人踉跄着摔倒在地上,嘴里满是泥土的腥味。“带走!”军官挥挥手,黄廷廉被拽起来时,看见赵大爷的眼泪掉在尘土里,砸出个小小的坑。
二、孔庙的柏树下
平遥县城的城墙在晨光里像条灰色的巨蟒。黄廷廉和阎引则被绳子捆着,像牲口一样被拽着往前走,石板路上的血渍已经干了,变成暗褐色,不知道是哪个同胞留下的。引则的布鞋被磨破了,脚后跟渗着血,每走一步都“嘶”地吸口凉气,却硬是没哼一声。
“忍着点,”黄廷廉低声说,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到了地方,别乱说话。”引则点点头,嘴唇咬得发白。他们被押进一座红漆大门,里面是个院子,种着几棵老柏树,树干上缠着红布条,应该是座文庙——黄廷廉高小毕业时,去过县里的文庙,知道这是供奉孔子的地方,可现在,这里却成了鬼子的刑场。
“绑在树上!”鬼子推搡着他们,把绳子牢牢系在柏树上。柏树的皮很糙,蹭得黄廷廉的脖子火辣辣地疼。他抬头看了看,这棵树得有两抱粗,树枝伸向天空,像无数只求救的手。引则被绑在旁边的树上,离他不过三步远,少年的脸被吓得发白,却还努力挤出个笑脸:“黄干事,你看天上的云,像不像棉花糖?”
黄廷廉没说话,心里却像被刀割一样。他知道,鬼子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尤其是那些日文传单,足以给他们定个“通敌”的罪名——虽然那是让鬼子反战的传单,可在这些畜生眼里,任何反抗都是死罪。
太阳渐渐升高,晒得柏树叶都打了蔫。黄廷廉的头开始发晕,嘴里干得像要冒烟,昨天被枪托砸破的嘴唇裂了道口子,渗出血来,咸咸的。引则的脸色更白了,眼睛闭着,像是在睡觉,可黄廷廉看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喂!八路!”一个鬼子巡逻兵走过来,穿着皮靴,用鞋尖踢黄廷廉的腿,“知道错了吗?”黄廷廉瞪着他,没说话。鬼子被激怒了,捡起地上的木棍就往他身上抽,“啪”的一声,后背的衣服立刻破了个洞,疼得他浑身一哆嗦。
“别打黄干事!”引则喊了起来,挣扎着想要扑过来,却被绳子拽得更紧。另一个鬼子走过来,用砖头砸在引则的头上,“咚”的一声,少年闷哼了一声,额角立刻流出了血,顺着脸颊滴在衣襟上。
“引则!”黄廷廉急得想骂人,可嘴里干得发不出声音。鬼子们哈哈大笑起来,又踹了他们几脚,才扬长而去。黄廷廉看着引则额角的血,心里像烧着一团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中午的时候,天突然变了脸,乌云像墨汁一样泼满了天空。“要下雨了!”黄廷廉心里一动,盼着能喝点雨水解渴。果然,没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起初是零星的几滴,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雨水顺着树干流下来,打在黄廷廉的脸上,凉丝丝的,他赶紧张开嘴,让雨水流进嘴里——那水带着柏树叶的味道,还有点土腥味,可在他看来,比蜜还甜。引则也仰着头,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露出少年苍白的皮肤。
“痛快!”引则笑了,声音里带着水的湿气。黄廷廉也笑了,正想跟他说句话,忽然看见几个鬼子拿着水桶跑了过来。“不好!”他心里咯噔一下,果然,鬼子们把他们的布鞋脱了下来,舀起树坑里积的脏水,就往他们嘴里灌。
那水黑乎乎的,漂着虫尸和烂树叶,还有股腥臭味。黄廷廉咬紧牙关,紧闭着嘴,可鬼子捏住他的鼻子,用木棍撬开他的嘴,脏水“咕嘟咕嘟”地灌了进去,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喝!给我喝!”鬼子狞笑着,又往引则嘴里灌。少年呛得浑身发抖,却死死瞪着鬼子,眼里的恨意像要烧起来。等鬼子灌够了,骂骂咧咧地走了。黄廷廉才喘着气说:“引则,没事吧?”
引则摇摇头,吐了口带血的水:“黄干事,我没事……就是这水太难喝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还是强忍着没掉眼泪。黄廷廉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高小毕业时,因为没背景被中学拒之门外,村里的地下党员王大爷跟他说:“日本人要亡咱中国,你既然上不了学,就去当兵吧,拿起枪,比啥都管用。”
那时候他还不懂,现在绑在这孔庙的柏树下,他突然明白了——这枪,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引则这样的少年,能有机会安安稳稳地上学,能有机会看看没有鬼子的天空。
雨停了,太阳又出来了,晒得地上的水滋滋作响。黄廷廉和引则被泡得浑身湿透,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可他们谁也没说话,就那么挺着,像两棵倔强的柏树,在鬼子的眼皮底下,不肯弯一下腰。
第三天清晨,鬼子终于解开了绳子。黄廷廉几乎站不住,腿麻得像不是自己的;引则被两个鬼子架着,才能勉强走路。“去看守所!”眼镜军官吼道,枪托子时不时砸在他们的背上。
路过孔庙的大殿时,黄廷廉看见孔子的牌位倒在地上,被鬼子的皮靴踩得粉碎。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这些畜生,连圣人都不放过。引则也看见了,忽然挣脱鬼子的手,吐了口唾沫:“狗东西!早晚有报应!”
鬼子气得用枪托子砸在他的头上,引则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引则!”黄廷廉扑过去,却被鬼子拽开。他看着少年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心里喊着,“撑住!一定要撑住!”
三、看守所的铁窗
平遥县政府看守所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像有无数只老鼠在黑暗里窜动。黄廷廉被推搡着进去,脚镣“哗啦”一声套在了脚踝上,十几斤重的铁家伙,让他瞬间矮了半截。
“走!”鬼子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往前走,脚踝被磨得生疼。牢房里黑压压的一片,墙角堆着稻草,散发着馊味,地上有个破木盆,里面是冻成块的屎尿,气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引则被扔进了对面的牢房,少年趴在地上,额角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染红了稻草。“引则!”黄廷廉趴在铁栏杆上喊,却被看守的伪军一棍子打在手上;“老实点!”
手背上立刻起了个肿包,黄廷廉咬着牙没吭声。他知道,现在不能硬碰硬,得保存体力,找机会逃出去——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引则,为了那些还在外面战斗的弟兄。
当天下午,鬼子就把黄廷廉拖进了刑讯室。那是间不大的屋子,墙上挂着鞭子、烙铁,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地上的血渍已经发黑,结成了硬块。眼镜军官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把玩着那卷日文传单,冷笑一声:“说吧,你的真名叫什么?在八路军里当什么官?”
“我叫李国喜,是个兵。”黄廷廉重复着之前的说辞,挺直了腰板。
“嘴硬!”军官拍了拍手,两个鬼子走过来,把黄廷廉按在刑架上。一个鬼子举起木棍,“砰”的一声打在他的背上,疼得他眼前发黑。“说不说?”军官吼道。
黄廷廉咬紧牙关,没说话。木棍又落了下来,一下,两下,三下……他数着数,后背像被撕开了一样,汗水浸透了衣服,和血混在一起,粘在身上。打到第五十下时,鬼子累得直喘气,停了下来,军官看着他:“怎么样?还是不说?”
黄廷廉抬起头,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狗东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军官被激怒了,拿起烙铁在火上烧得通红,“滋滋”地冒着烟。“看来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是不会说的!”他狞笑着,拿着烙铁就往黄廷廉的胸口按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伪军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军官耳边说了几句。军官的脸色变了变,把烙铁重重摔在地上,火星溅了一地。“把他带回去!”他吼道,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黄廷廉被拖回牢房时,看见引则正扒着栏杆望着他,眼里全是泪。“黄干事,你没事吧?”少年的声音发颤,手紧紧抓着铁栏杆,指节都白了。
“没事,”黄廷廉强忍着疼,挤出个笑脸,“皮外伤,不碍事。”他知道,刚才的骚动一定有原因,说不定是外面的队伍在行动,这让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第二天上午,鬼子又把引则叫了出去。黄廷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扒着栏杆望出去,看见少年被带进了刑讯室,门“砰”地关上了。他在牢房里踱来踱去,脚镣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刺耳,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半个时辰后,引则被拖了回来,浑身是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淌着血沫。“引则!”黄廷廉冲过去,隔着栏杆想去扶他,却够不着。少年趴在稻草上,哼都哼不出声,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黄廷廉的心像被刀剜了一样,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引则才十六岁,刚参加八路军没几天,哪里受过这种罪。可他又不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无力感比身上的伤还疼。
“黄干事……”引则忽然睁开眼,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他们问我……你的身份……我没说……”
黄廷廉握住他从栏杆缝里伸过来的手,那只手冰凉,还在发抖。“好样的!”他哽咽着说,“没给咱八路军丢脸!”引则咧了咧嘴,像是想笑,却疼得皱起了眉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委屈,因为想家。
黄廷廉摸着他满是鲜血的头,想起自己刚当兵的时候,也是这么小,第一次上战场,吓得腿都软了,是老班长把他拽到身后,替他挡了一枪。“会好的,”他轻声说,“等出去了,我带你回家,见你爹娘。”
引则点点头,闭上眼睛,睡着了。黄廷廉守在栏杆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带着他出去,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
没过几天,牢房里又关进了一个人,叫王占中,也是八路军。黄廷廉一开始挺高兴,觉得多了个战友。可有天晚上,他听见王占中跟看守的伪军偷偷说话,说要“立功赎罪”,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这家伙要叛变。
果然,第二天王占中就被鬼子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好了不少,还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走到黄廷廉的牢房前,假惺惺地说:“老李啊,我看你也是条汉子,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跟皇军认个错,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黄廷廉瞪着他,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你这个叛徒!还有脸跟我说这话!”
王占中脸上的假笑僵住了,压低声音说:“老李,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已经跟皇军说了,我可以帮他们劝降你,只要你肯说出来你的真实身份,还有你们部队的情况,皇军保证不亏待你。”
“你做梦!”黄廷廉吼道,“我黄廷廉生是八路军的人,死是八路军的鬼,想让我叛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真实姓名还没暴露,赶紧改口,“我叫李国喜,就是个小兵,没什么可说的!”
王占中冷笑一声:“别装了,我早就认出你了,你是平通县抗日游击大队的宣传干事黄廷廉。我劝你还是说了吧,不然有你好受的。”
黄廷廉心里一惊,没想到这家伙认识自己。他强作镇定,盯着王占中说:“你都叛变了,还想出去为人民工作,别做梦了。我的事情你知道,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用对待叛徒的方式来惩罚你,明白吗?”他故意把声音提高,让周围牢房的人都听见。
王占中果然慌了,要是让鬼子知道他还想“为人民工作”,肯定不会放过他。他没再说话,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牢房,从此以后,见了黄廷廉都绕着走,再也不敢提劝降的事。
没过多久,牢房里又关进了几个八路军,其中一个叫丁一,是平遥五区五委情报站的站长。黄廷廉趁看守不注意,跟丁一接上了头。“按惯例,鬼子抓满八个人就会动手。”丁一压低声音说,“现在加上我们两个,刚好九个,恐怕……”
黄廷廉心里一沉,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要来了。“那我们得想办法,”他说,“就算死,也不能让鬼子好过。”丁一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决绝。
接下来的日子,黄廷廉和丁一悄悄联络其他战友,约定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就跟鬼子拼了,至少要多拉几个垫背的。引则的伤渐渐好了些,也加入了他们的计划,少年的眼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只有坚定的光芒。
1944年8月10日下午5时许,看守所的大门忽然大开,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门外站着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和伪军,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饿狼。黄廷廉知道,时候到了。
敌人把他们九个人押解出牢房,又给他们五花大绑,然后卸下了脚镣。黄廷廉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脚踝,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同志们,”他故意大声说,“别害怕,我们为抗日战争牺牲是最光荣的!将来,革命烈士碑上会有我们的名字的!”
战友们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丁一也喊道:“对!我们死得其所!”
鬼子把他们往平遥县城西门押送,走到街上,黄廷廉看见两旁站满了乡亲们,有的低着头抹眼泪,有的眼里满是愤怒。他忽然停住脚步,大声说:“乡亲们!我们是共产党,八路军!我们是为了不当亡国奴,打侵华日军,救中国,而被日本鬼子逮捕的!”
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鬼子用枪托子砸向人群,可喊声却越来越大。黄廷廉继续喊道:“今天,我们的鲜血就要流在平遥了,鬼子就要砍我们的头了!但乡亲们记住,八路军一定会回来的!中国一定会胜利的!”
数百名群众跟着他们往前走,脚步声、口号声震得街面都在发抖。鬼子想驱散人群,可乡亲们像铁打的一样,紧紧跟在后面,用沉默和眼神给他们力量。
天近黄昏时,他们被押到了平遥县城西北角下,一处破窑前的空地上有个大坑,二十多个带军刀的日本鬼子在土坑边站了个半圆圈,外围是八十多个端着上刺刀的三八大枪的伪军。黄廷廉知道,这就是屠场了。
当他们被推倒在土坑前时,黄廷廉和丁一领着大伙儿高呼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八路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鬼子慌了,举刀就向第一个战友砍去。“咔嚓”一声,鲜血溅了起来,战友倒在了坑里,嘴里还喊着口号。黄廷廉看着战友倒下,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烧,他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可口号声却从未停止。轮到阎引则时,少年抬起头,瞪着鬼子,大声喊道:“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八路军万岁!”鬼子的刀砍了下来,引则倒在了坑里,眼睛还圆睁着,仿佛在看着胜利的那一天。
“引则!”黄廷廉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他瞪着那个举刀的矮小鬼子,大声喝道,“就是你来杀老子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八路军万岁!”
矮小鬼子被他的气势吓慌了,举刀砍在黄廷廉头上。“啊!”黄廷廉疼得大叫一声,鲜血瞬间糊住了他的眼睛,但他忍住钻心的疼痛,回过头去大声喊:“你还杀人?老子的头砍不下来!”
日本鬼子被激怒了,示意他站好,照着他的头上又是一刀,连捆绑脖子的绳子也砍断了。黄廷廉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高喊:“八路军万岁!”
日本鬼子第三刀砍下来,黄廷廉感觉天旋地转,他一头栽进了坑里。鬼子又向他的背上猛砍了两刀,又扎了一刺刀才罢手。
不知过了多久,黄廷廉渐渐苏醒过来,夜幕已经降临,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破窑的声音。他感觉浑身都在疼,尤其是头上和背上,像有无数把刀在割。他动了动手指,发现五花大绑的绳子因为背上挨了两刀,已经被砍开了。
“我还活着……”他心里一阵狂喜,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头却疼得厉害,一离开手的支撑就抬不起来。于是,他把衣襟全扯下来,撕成布条,把头和脖颈都包扎起来。
他咬紧牙关向前爬去,每爬一会儿就要喘一喘,积蓄能量再爬。地上的石子和荆棘划破了他的手和膝盖,鲜血染红了地面,可他顾不上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爬着爬着,他的手忽然摸到了铁轨,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知道,沿着铁轨走,一定能找到村子。他急速地爬过铁路,爬过一道道沟沟坎坎、荆棘草丛,身上的伤口被拉扯得更疼了,可他没有停下。
东方渐渐露出一抹鱼肚白,一个村庄的轮廓出现在眼前。黄廷廉用手揪住自己的头,抬头定睛看,墙上写着“刘家庄”三个大字。他心里一喜,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进村子,被一位早起拾柴的老人发现了。老人吓坏了,赶紧喊来村里的爱国志士王福林。王福林一看就知道他是八路军,赶紧把他抬进屋里,用盐水清洗伤口,又找来草药给他敷上。
“同志,你受苦了!”王福林叹着气说,“放心吧,在这儿安全。”黄廷廉看着他们慈祥的脸,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王福林告诉他,丁一也没死,他连夜爬回了部队驻地,让战士们来刑场找可能还活着的人,可等战士们赶到时,只找到了他一个。
黄廷廉躺在炕上,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活下来了,可引则和其他战友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土坑里。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替他们好好活着,把鬼子赶出中国,让他们的血不白流。
1944年底,黄廷廉伤好归队,被八路军山西太岳军区授予“战斗英雄”称号。1945年5月,组织上把他送到延安,安排到中央党校边学习边疗养。在延安,他听到了很多胜利的消息,知道抗战胜利不远了,心里充满了希望。
建国后,黄廷廉任辽宁省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些牺牲的战友,每年都会去平遥,在那个土坑旁献上一束花。2014年,黄廷廉逝世,享年96岁。临终前,他还念叨着引则和其他战友的名字,说要去见他们了。
我站在黄廷廉的墓前,手里拿着那只他留给我的铜哨,轻轻吹了一声。哨音在寂静的墓园里回荡,仿佛是引则和其他战友在回应。我知道,他们的精神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激励着我们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而努力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