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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美好初恋 渤海军区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17 07:28:52      字数:5281

  徐念初讲起1942年那个春节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往下落,有些像她说的太仓乡下飘飞的冬雪。她那时刚满二十,跟着新四军战地服务团转移到江苏太仓乡下,大年初一的清晨,天还没亮透,她和战友们正用乡亲们凑的木板、藤条搭临时舞台,准备演活报剧给老百姓看。
  “木板上还带着霜呢。”念初的手指轻轻敲着茶杯沿,“我们几个女同志呵着白气绑藤条,男同志在旁边钉钉子,‘叮叮当当’的,像在敲新年的锣鼓。有个叫春燕的老乡,把攒了半年的瓜子和水果糖都倒在粗瓷盘里,说‘给同志们润嗓子’。还有几个扎红头绳的小姑娘,蹲在旁边看我们排练,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能想象出那场景,战火里的春节,一点甜都显得格外金贵。念初却叹了口气:“哪想到舞台刚搭了一半,枪声就响了。哨兵在村头喊‘鬼子来了’,那声音劈了冰似的,脆生生的冷。”
  她记得很清楚,敌人是一个中队,还开来了好几艘汽艇,马达声在河面上突突地响。“我们本来想从村后的浮桥撤,那浮桥是两艘小船拼的,上面铺着稻草,走上去晃晃悠悠的。可刚跑到桥边,鬼子的机枪就扫过来了,子弹‘嗖嗖’地擦着头皮飞。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新四军一个连从侧面冲了上去,抢占了河边的小高地。机关枪‘哒哒哒’地响,把鬼子的火力压下去了。我躲在土垛子后面,炮火溅起的泥块落了满身,嘴里都是土腥味。就趁着那几分钟,我们互相拉扯着往浮桥上冲,有人掉在冰水里,爬起来接着跑,棉裤冻得硬邦邦的,像穿了铁甲。”
  冲过浮桥躲进邻村的草棚时,念初才发现服务团的同志伤了一半,有个演小生的男同志胳膊被打穿了,血浸透了戏服的水袖。“老乡们二话不说,拆了门板当担架,连夜把伤员往后方送。春燕的男人扛着担架跑在最前面,新做的布鞋都磨破了底。”
  鬼子的“清乡”来得又快又狠。念初说,没过多久,那些原本没有日本兵的镇子,突然就竖起了炮楼。“鬼子、伪军还有便衣,三三两两地在村里晃,眼睛像狼似的。他们一来就是两三个小时,抢鸡抓羊,见了妇女就追。有次我躲在草垛里,听见隔壁王大娘的哭喊,出来时看见她趴在地上,头发被揪掉了一大绺。”
  更让她难受的是,镇口的小学被拆了。“那瓦房是村里唯一的青砖房,伪军把椽子、瓦片都拆去修碉堡,课桌上的刀痕还新鲜着呢,是孩子们刻的‘抗日’两个字。”
  后来,鬼子运来五百万根竹子,在江南筑起了三四百里的篱笆墙。“竹子都有碗口粗,密密麻麻地插在地上,上面还挂着铃铛,风一吹就‘丁零当啷’地响,像催命的铃。”念初比划着那高度,“比人还高半截,沿线的哨位、碉堡一个接一个,一百多个检问所,四百多个检问人员,把路都堵死了。”
  她记得乡亲们编了首民谣,夜里躲在被窝里唱:“竹篱笆,硬分家,南边田,北边家,粮田荒芜没法种,种好的粮食吃不到它。”有个叫老根的农夫,为了摘河对岸自家地里的棉花,被检问所的鬼子用刺刀挑了,尸体就挂在篱笆上,风吹得像片破布。
  “就在那时候,我遇见了章立。”念初的声音软了下来,眼里泛起一层雾。1943年反“清乡”的时候,部队天天转移,她在服务团的临时驻地看见他正在墙上画宣传画。“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袖口磨破了,手里的炭笔却握得稳稳的,画的是《打鬼子》,那鬼子的丑样,逗得围观的孩子直笑。”
  
  章立确实是个能人,绘画、刻章、唱歌、演剧样样来得。念初说,他刻的木质印章,字棱里总带着股劲儿;唱起《松花江上》,能把石头都唱得掉泪。“我们常一起排戏,他演汉奸,我演被欺负的村姑,排练时他总故意把台词说错,逗得大家笑。休息时就坐在田埂上,他给我讲上海的弄堂,我说家乡的小桥,风里都是麦香。”
  那是战火里难得的甜,可惜太短。到了蚊虫多的季节,部队卫生条件差,好多战士得了疟疾,章立也没能幸免。“他‘打摆子’打得厉害,冷的时候裹着三床棉被还发抖,热的时候又像掉在火里,嘴唇裂得全是口子。”念初的声音发颤,“可夜里还要行军,他走不动,就拽着马尾巴挪,马毛上都沾着他的汗。”
  上级让章立留在后方医院养病。临走那天,他把自己刻的一枚“抗战必胜”的木章塞给念初。“他说‘等我病好了,给你画张肖像’,我把木章揣在贴胸口的兜里,暖得发烫。”
  后方医院有个策反过来的日本人,叫高桥,也得了疟疾。因为语言不通,高桥总一个人蹲在墙角晒太阳。章立懂些日语,就常跟他说话,教他说中国话,给他讲抗日的道理。“后来高桥跟变了个人似的,帮着护士换药,给重病号喂饭,还总说‘日本军国主义,坏!’”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日伪军的“扫荡”就摸到了后方医院。“医院里都是病人,哪经得起折腾?”念初的声音陡然发紧,“敌人把院子围得像铁桶,我们连藏粮食的地窖都被翻出来了。章立他们几个能动的,赶紧换上老百姓的衣服混在乡亲里,可还是被发现了。”
  鬼子一眼就认出了高桥,用枪指着他,让他指认谁是新四军。“高桥梗着脖子,把每个穿便衣的都说是‘老百姓’,脸胀得通红,日语里夹着刚学会的中国话。”可终究有八个同志没能藏住,他们穿的军装来不及换,章立就在其中。
  “鬼子把他们绑在院外的老槐树上。”念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第二天拂晓,我们躲在远处的芦苇荡里,听见他们喊‘共产党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然后就是一阵枪响。那声音,像打在棉花上,闷闷的,却疼得钻心。”
  几天后,念初收到了章立的信,是他牺牲前托老乡寄出的。信里说他的病差不多好了,大夫让他再休养十天,“等我回去,咱们接着排戏”。“我捧着信纸哭了整整一夜,”念初的眼泪落在茶杯里,“我总怪自己,当初领导让他留院,我也在旁边劝他‘好好养病’,要是我没催他……”
  她后来总做同一个梦,梦里章立站在搭了一半的舞台上,穿着那件洗白的军装,笑着朝她挥手,嘴里唱着《松花江上》,歌声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阵风,吹得舞台上的藤条“哗啦”作响。
  
  1944年7月1日夜,“清乡”搞了整整三年的那天,苏中四分区的主力部队掩护着数万乡亲,在三四百里长的封锁线上同时动手。“火把把天烧得通红。”念初的眼里又亮起来,“大家抱着干柴往竹篱笆上堆,火苗‘噌’地窜起来,把铃铛都烧化了。那噼啪声里,我好像听见章立在笑,听见春燕在喊‘同志们吃糖’。”
  日伪军的“清乡”最终延期了,可章立再也没回来。念初解放后到了一机部工作,那枚“抗战必胜”的木章,她一直带在身边。
  2018年6月她走的时候,96岁,床头柜上还放着那张泛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可那股子劲儿,好像还在纸上站着。
  
  1944年正月的渤海湾,海风裹着碎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我那时在渤海区军区当侦察员,跟着符浩科长跑前跑后,亲眼看着那场从沙滩俘敌到战俘互换的大戏,每个细节都像被海浪拍在礁石上,刻得深深刻刻。
  1月7日天刚蒙蒙亮,瓦城镇的民兵队长王大叔就闯进军区,棉裤上还沾着沙粒,扯着嗓子喊:“符科长!海边落了个铁疙瘩!鬼子的飞机!”我们扛着枪跟着往海边跑,远远就看见那架日本战斗机斜插在沙滩上,银灰色的机翼断了一截,像只折了翅膀的铁鸟,半截机身陷在退潮后的软泥里。
  沙滩上早围了几十个民兵,有扛着“汉阳造”的,有举着红缨枪的,还有个小伙子扛着把锄头,攥得木头柄都发白。驾驶舱里的鬼子驾驶员架着一挺重机枪,枪口对着人群,谁往前挪一步就“哒哒”扫一梭子,子弹打在沙地上,溅起一串串黄烟。“僵持俩钟头了,”王大叔往我手里塞了块窝头,“那狗东西油盐不进,就躲在里头耗。”
  正说着,驾驶舱盖“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戴飞行帽的鬼子跳了下来。他大概是想往海里跑,可没了固定机枪的依托,手里只剩个铁锥和几颗机枪子弹。见民兵围上来,他突然抓起颗子弹,把铁锥往子弹底火上使劲凿——“砰”的一声闷响,子弹炸了,他右手的血瞬间涌出来,染红了沙粒,人也疼得嗷嗷叫。
  “上!”王大叔一挥手,民兵们像潮水似的涌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摁在沙地里。那鬼子还在挣扎,嘴里呜里哇啦喊着,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子喷出来。符浩科长走过去,让翻译老张告诉他:“你现在是八路军的战俘,我们有政策,优待俘虏,不杀你。你年轻轻的,替日本军阀卖命,跑到中国来打侵略战争,值得吗?”
  没想到那鬼子突然梗起脖子,用没受伤的左手比画着要纸笔。老张递过铅笔和烟盒纸,他歪歪扭扭写了行字:“骂人非君子”。敢情他嫌符科长说他“替军阀卖命”是在骂人,这一下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符科长摆摆手:“行,今天不跟你辩,先回军区休息。”后来才查清,这鬼子叫山田井马,竟是东北关东军一个副司令的亲侄子,难怪这么硬气。
  山田井马被交给反战同盟的松木春一看管。松木是个戴眼镜的日本人,以前是随军医生,后来反正了。那几天我总见他俩在军区后院的槐树下坐着,松木一边给他包扎手上的伤,一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山田起初梗着脖子不吭声,过了四五天,居然托松木传话,说要参加反战同盟。“再看看,”符科长跟我们说,“这小子说不定是缓兵之计。”
  没等我们观察出个眉目,济南商会就来了个穿藏青绸子褂的先生,手里拄着根象牙柄手杖,说话慢悠悠的:“在下是山东日军顾问公署派来的,听闻贵军俘了位飞行员,不知可否一见?”符科长坐在炕沿上,吧嗒着旱烟:“先说来意。”那人嘿嘿一笑:“实不相瞒,这位飞行员是关东军副司令的亲侄,上头托济南驻军务必赎回。条件嘛,贵军尽管开。”
  符科长当天就骑马去了军区司令部。第二天回来时,眼睛亮得很:“首长说了,换!把李震和李铁峰换回来!”李震是渤海区公安局长,李铁峰是临淄县县长,半个月前过胶济路时中了埋伏,被押在张店宪兵队。听打入伪军的同志说,敌人用辣椒水灌,用烙铁烫,俩人头都磕出了血,愣是没吐露半个字。
  那绸褂先生回去两天就折返,腰杆挺得笔直:“济南方面说了,就依贵军的条件!”双方商量交换地点,最后定在利津城外的黄河滩——那里县城在河北,日军司令部在河南,中间隔着片没人烟的柳树林,两边都放心。
  可没过三天,利津商会的账房先生就送来封信,是李震和李铁峰亲笔写的。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大概是受伤了:“鬼子将我二人押至利津,不知何意。我等身体尚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请首长勿念,坚决不辱使命。”后来才知道,这是鬼子逼他们写的,就为证明人还活着,怕我们“耍花样”。
  交换那天,我跟着符科长天不亮就出发。北风卷着黄沙,打在脸上生疼。到了柳树林,见日军那边已经到了,竹田大尉骑着马,马靴上的马刺闪着寒光;李震和李铁峰被两个伪军架着,棉袄上沾着黑糊糊的污渍,却依旧腰杆笔直。
  “李局长!”符科长喊了一声。李震猛地抬头,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竹田大尉用指挥刀一指山田井马:“人带来了?”符科长点头,让战士把山田井马推过去。那小子低着头,看见竹田就想鞠躬,被旁边的战士一把按住。
  双方同时松绑,李震和李铁峰快步朝我们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后来才知道,他们被灌了药,浑身发软。符科长搂着他俩的肩膀,眼泪掉在冻硬的地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谁也没料到,四个月后竹田大尉竟成了我们的俘虏。那年春天,冈村宁次因为他换回山田井马的“功劳”,赏了他十天假去北平,据说在八大胡同住了些日子。可没过多久,就被急电召回利津——我们渤海区发起夏季攻势,把胶济路扒得一截一截的,日伪军快成了瓮中之鳖。
  竹田坐的卡车刚过博兴县的小清河,就撞上了区中队的埋伏。“公路早被我们挖成了锯齿状,”区中队的赵队长跟我比划,“他那破卡车一颠,机枪手就飞出去了。我们一阵手榴弹,鬼子就懵了,没十分钟就解决了。”竹田躲在车斗底下,被拖出来时,军靴都跑丢了一只,袜子上全是血。
  往军区送的路上,在博兴北边的刘家村休息。消息像长了翅膀,老乡们都跑来看“鬼子大官”。男女老少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个老大娘哭着往地上扔石头:“就是你们,把俺儿抓走当劳工,至今没回来!”突然,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从人缝里钻进来,手里攥着块豁口的瓦片,瞅准竹田的额头就砸过去——“啪”的一声,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把军帽都染红了。
  区中队的卫生员赶紧用绷带给他缠上,竹田却嗷嗷叫着,指着小孩骂。到了军区,符科长去见他,他还梗着脖子:“你们说优待俘虏,为何让小孩打我?”符科长指着他额头的伤:“你知道那孩子为什么打你吗?他爹被你们抓去修炮楼,累死在工地上;他娘被你们的人糟蹋,跳了井。一个六岁的孩子,家破人亡,不恨你们恨谁?”竹田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日子一长,竹田倒安生了,帮着炊事班劈柴挑水,还跟松木学写中国字。有次我听见他跟松木念叨:“回去也是死,日军纪律,被俘过的都得枪毙。”可军区首长另有打算:“放他回去。以前放的都是小兵,放个大尉,更能让鬼子看看我们的政策。”符科长找他谈了三次,他才点头,条件是要提“换回山田井马有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竹田回去后就没了消息,有人说他被秘密处决了,也有人说他被派去太平洋战场填了海。山田井马后来被调到马来西亚,据说死在英军的轰炸里。倒是李震和李铁峰,解放后一个成了铁道部副部长,一个当了温州地委书记,符浩科长后来还做了外交部副部长。
  那年冬天在军区扫雪,我又看见那个扔瓦块的小孩,他跟着区小队的战士在学认字,课本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飞机,旁边写着“打倒鬼子”。阳光照在他脸上,冻得通红,却透着股子不肯低头的劲儿。我突然明白,这场战争里,每个普通人的恨与爱,都比任何策略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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