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红门承脉,商道传家
作品名称:红门大院 作者:殷宏章 发布时间:2025-07-17 08:15:02 字数:3017
秋雨敲打着红门大院的青瓦,淅淅沥沥的声响,裹着潮气钻进窗棂。牛大爷捏着那页泛黄的账纸,指腹一遍遍摩挲“马记杂货铺”五个字,墨痕在岁月里洇成一团灰雾。账房先生站在一旁,声音压得像筛过的雨丝。说道:“老爷,马掌柜在门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说……说愿以女儿抵债。”
堂屋里的铜炉,那正烧着陈年普洱,茶烟袅袅缠上梁间的蛛网。牛大爷没有抬头,目光落在账本,最后一行小字上——“民国三十一年冬,欠山货银洋三百二十块,月息三分”。这笔账一滑拖了五年,从马掌柜还能按月付利息,又到后来只敢托人送些干货抵债,再到如今连人影都难得一见。他想起马掌柜年轻时样子,梳着油亮的分头,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总是很自信拍着胸脯,说“牛老哥,我马家杂货铺迟早开进县城去”。
牛大爷终于开口,让他进来!声音混着茶气有些发沉。马掌柜踉跄着进门时,裤脚还在滴水。他那件藏青色棉袍洗得泛白,肘部打着补丁,往日锃亮的皮鞋沾满泥点,鞋跟磨得歪歪扭扭。见到牛大爷,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说:“牛老哥,求您高抬贵手!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牛大爷盯着他颤抖的肩头,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这人还在酒桌上拍着自己后背,说“生意场如江湖,讲究的是义气相照”。
那时马记杂货铺正是红火,柜台上摆着苏州的绸缎、上海的洋布,马掌柜的女儿刚满月,他抱着襁褓来给牛大爷送红鸡蛋,喜酒喝到半夜,两人勾着肩膀说要做儿女亲家。“起来说话。”牛大爷端起茶盏,茶末在水面打转,“我这儿不是城隍庙,不兴磕头求告。”马掌柜哆哆嗦嗦起身,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一层层哆哆嗦嗦的打开,不一会儿露出支银簪子。那簪头雕着一朵残荷,看上去花瓣缺了一角,像是被人硬生生掰过。“这是孩子娘留下的念想,我……我实在没别的东西了。”
他喉结滚动着不停:“小女今年十六,模样周正,手脚勤快,您要是不嫌弃……”“混账!”牛大爷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茶水溅到账本上,晕开一片深色,“你当我牛家是什么地方?买儿卖女的窟吗?”马掌柜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窗外的雨突然大了,狂风卷着雨珠砸在窗纸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捶打。牛大爷看着账上的数字,又想起老二建业的媳妇进门三年,肚子始终没动静,祠堂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供桌上的长明灯总在半夜无风自灭。
前几日去镇上赶集,王婆子拉着他的手。说道:“老哥哥,我瞅着你家二房怕是犯了冲,得找个干净姑娘冲喜。”当时他只当是胡话,此刻却像根刺扎在心上。“你女儿……”牛大爷的声音有些干涩,“叫什么名字?”“哦,马……马妹。”马掌柜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小名叫阿禾,她娘说山里的禾苗贱,乡下姑娘好养活。”
牛大爷沉默半晌,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堂屋的地板被踩得“吱呀”响,他走到供桌前,拿起三炷香点燃,烟雾缭绕中,祖先的画像显得有些模糊。“账,我可以勾掉。”那背对着马掌柜,声音透过香火传来,“但不是买卖交易,而是接她来住些日子。你要是反悔的话,随时都能领回去。”
马掌柜愣在原地,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砸在青砖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牛老哥……您……您真是活菩萨……”
三日后清晨,雨总算停了。东方的云层裂开一道口子,露出抹淡金色的光。马妹被领进红门大院时,身上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辫梢用红头绳系着了。她手里攥着个布包,指甲缝里还沾着泥,见了牛大爷,怯生生地鞠了一躬,声音细得像山涧的溪流。说道:“牛老爷好。”
牛大爷打量着她,这姑娘身形单薄,脸色有些黄,但眼睛亮得很,像雨后山涧里的水,清澈见底。他想起年轻在山里见过野禾苗,被石头压着,却歪歪扭扭地钻出地面,透着股韧劲。“以后就住东厢房吧!”朝管家周泉抬了抬下巴,“让王妈给她收拾间干净屋子。”马妹住进大院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全村。有人说牛大爷心善,救了马掌柜一家;也有人嚼舌根,他是为了给老二续香火,捡了个便宜媳妇。建业听了这些话,闷在屋里喝了半瓶烧酒,红着眼眶对媳妇说话。说道:“你别往心里去,爹……爹就是可怜他们。”
他媳妇只是垂着头,手里的针线,在布上戳出个又一个小洞。马妹倒是不怯生,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帮着厨娘挑水、劈柴、择菜。她的手很巧,见院里的菊花开得好,摘了几朵插在玻璃瓶里,摆在堂屋的条案上,蔫了的换上新的,总能让满室添几分生气。有次牛大爷在天井里晒药材,她蹲在一旁帮忙分拣,指着株七叶一枝花。说:“老爷,这药得晒三天,不能沾露水,不然会发霉。”牛大爷有些惊讶,问她怎么知道?她低下头说山里采蘑菇时见过,阿爹说这是治蛇咬伤的良药。
这天傍晚,建业从山货铺回来,看见马妹在井台边洗衣服。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辫梢的红头绳格外显眼。井台的青石板湿滑,她脚下一滑,木盆里的衣服撒了一地。建业赶紧上前扶她,触到她胳膊时,只觉得细得像根芦苇杆。“对不住,二少爷。”马妹慌忙去捡衣服,手指被石子划破,渗出血珠,她却像没察觉似的,把衣服往盆里塞。建业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递过去,想说些什么,却见媳妇站在廊下看着这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走进屋。
夜里,牛大爷坐在灯下翻账本,周泉端来碗参汤,放在桌上。低声道:“老爷,二少奶奶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呢,说是听见下人们嚼舌根,说马姑娘是来抢她位置的。”牛大爷放下账本,参汤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老花镜。“让厨房炖只老母鸡,给二少奶奶送去。”他沉默片刻,又说道,“告诉她,马姑娘住到年底就走,让她放宽心。”
可没等到年底,马妹就出事了。那天她跟着老三建财去山里收山货,回来时淋了场大雨,夜里发起高烧,说胡话时总喊“爹,我不抵债”。牛大爷让周泉去请大夫,自己坐在她床边,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
突然,想起多年前老大建国出天花,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小脸烧得像块红布。大夫来看过,说是受了风寒,开了几副药。马妹喝药时紧紧皱起眉头,却一声不吭地喝了下去。建业的媳妇端来碗冰糖水,站在门口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放在了桌上。“趁热喝吧!”她声音很轻,说完就转身走了。
马妹病好后,话更少了。每日除了干活,就坐在东厢房门口发呆,手里总拿着根针,缝补那些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牛大爷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这天他去山货铺,马掌柜蹲在街角啃冷窝头,面前摆着个小摊,卖些不值钱的针线。
“账都勾了,你还卖什么?”牛大爷站在他面前。
马掌柜慌忙站起来,手里的窝头掉在地上,沾了层泥。“我……我想攒些钱,早点接阿禾回家。”他捡起窝头,吹了吹上面的泥,又往嘴里塞。牛大爷看着他,想了想。说道:“让她留下吧。”马掌柜愣住了,嘴里的窝头掉在地上:“老……老哥,您说什么?”“不是抵债,也不是冲喜。”牛大爷的声音平静,“让她学做生意,跟着老三跑货。等她能独当一面了,想留想走,自己说了算。”
马掌柜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却带着笑。他朝着红门大院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渗出血来,混着雨水和泥土,糊了一脸。
那天晚上,牛大爷在祠堂里坐了很久。供桌上的长明灯明明灭灭,看着祖先的牌位,轻声嘀咕:“爹,爷爷,我没丢牛家的脸。”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那本勾了账的旧账本上,纸页上的墨迹像在月光下慢慢淡去,如同那些恩怨,终究会被时光磨平。
东厢房的灯亮到很晚,马妹坐在灯下,手里拿着牛大爷送的《商道要术》,一字一句地阅读。油灯的火苗在她眼里跳动,像两簇小小的火苗,映着她脸上从未有过的光亮。红门大院的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着青瓦上的积水,泛出一片银辉,恰似撒了满地的碎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