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伊洛瓦底,炮弹出膛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14 09:31:01 字数:5517
我坐在国民党远征军老兵徐有根的藤椅对面,竹制的茶几上摆着两盏热茶,水汽氤氲里,他手腕上的疤痕像蚯蚓似的蜷着,那是密支那战役留下的印记。他摩挲着茶盏边缘,忽然笑了一声:“李明你记不记得,上次说伊洛瓦底河,我漏了个要紧的——那水里有蚂蟥,比家乡稻田里的粗三倍,咬在腿上跟烙铁似的。”
徐有根讲道:“1944年6月横渡伊洛瓦底那天,天刚蒙蒙亮,殷广臣连长蹲在河边给我们十八人训话。他指着对岸的椰子树说,鬼子要是撤了,树底下不会有炊烟。我们三个广东兵笑他,说鬼子哪懂烧柴火,连长就瞪眼睛:‘少贫!摸不清情况,全连都得陪你们喂鱼!’现在想起来,那竟是我最后一次听他说笑话。
“我们乘的橡皮艇是美军剩下的,接缝处都发黏了。我和老王、阿福那艇,刚划出去半里地,阿福就发现艇底在渗水。他是浙江老乡,跟我同村,比我小两岁,总喊我‘根哥’。他说‘根哥你看’,话音还没落地,对岸的机枪就响了。
“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我亲眼看见阿福的钢盔被打飞,他‘啊’了一声就沉下去了。我伸手去捞,只抓到一把水。老王在我左边,胳膊被打穿个洞,血珠子在水面上飘得像桃花。橡皮艇被打穿三个洞,我喊‘快弃艇’,自己先扎进水里。河水凉得像冰,我游了没几下,小腿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住,低头一看,一条黑糊糊的蚂蟥正往肉里钻,我急得用牙去咬,满嘴都是腥甜味。
“游到岸边芦苇丛时,浑身的衣服都被芦苇划破了,脸上火辣辣的。我扒开芦苇缝看,对岸的鬼子正举着步枪往水里瞄,有个战友刚露头就被打中,溅起的水花里混着红。我们四个活着的趴在泥里,大气不敢喘,直到后半夜听见‘轰隆隆’的炮响——是我们的榴弹炮开始覆盖对岸了。
“接应的船过来时,老王已经快不行了,他抓着我的手说‘根哥,我娘还在等我回家收稻子’。我给他裹紧了急救包,可他还是没撑到营地。十八个人去,七个回来,阿福和老王的名字,我到现在都能背得出来。”
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味涩得发苦。想起2013年在长春见到王强时,他讲起姥爷在东北抗联的事——那年冬天雪没到膝盖,他姥爷的战友冻僵在雪地里,手指还扣着扳机。王强说,他姥爷总念叨,不管是在长白山还是伊洛瓦底,中国兵的血都是热的。
徐有根讲道:“密支那空降那天更险。小飞机飞得跟筛糠似的,我怀里抱着迫击炮的炮管,听见机舱外‘叮叮当当’响,是鬼子的高射炮碎片打在机身上。突然前排传来惨叫,小周的半截胳膊挂在舱门扣上,血顺着舱壁往下流,滴在我军靴上。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听见排长张虎丰喊‘准备跳伞’。
“我的伞包被小周的血浸潮了,拉绳时卡了一下,等伞打开时离地面只剩两丈高。‘啪’地砸在跑道边的弹坑里,脊梁骨像断了似的。抬头看见天上飘着几十朵伞花,有的伞被炮弹点燃,像着火的蒲公英。有个兵的伞绳缠在椰子树上,鬼子的机枪扫过去,他就那么挂在树上晃,像个破布娃娃。
“守机场第五天,我正给重机枪换弹链,突然左胳膊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铁钳夹了一下。低头一看,子弹从胳膊肘穿进去,从手腕钻出来,骨头碴都露着。卫生员嚼着磺胺粉往伤口上敷,疼得我直冒冷汗,他说‘副排长你忍着,这药比金子还贵’。我咬着牙没哼声,抓过机枪接着打,直到看见张虎丰排长举着驳壳枪冲出去——他刚跑出三步,一颗子弹从他左太阳穴穿进去,红的白的溅了我一脸,热乎乎的。
“后来在南坎,殷连长牺牲时也是这样。他背着指挥旗,身上的望远镜在太阳底下反光,鬼子的机枪就盯着那光打。他跪在地上,指挥旗还举得笔直,血顺着旗杆往下流,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我抓着对讲机喊增援,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能对着话筒哭。张虎丰的弟弟张虎山当时就在我身边,他把钢盔往地上一摔,说‘哥,我替你报仇’,抱着炸药包就往山下冲,再也没回来。
“打日军弹药库那天,我们用无线电台叫来了飞虎队。飞机俯冲时的轰鸣声震得耳朵疼,炸弹落地的火光把天都映红了。等冲下去一看,到处都是鬼子的尸体,有的被炸弹掀到树上,有的卡在石头缝里。有个鬼子坐在弹药箱上,眼睛瞪得溜圆,嘴角还叼着半截烟,身上没一点伤——后来才知道,是被炸弹的冲击波震碎了五脏六腑。那股子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几十年了,一到阴雨天我鼻子里还能闻见。”
我看着徐有根浑浊的眼睛,那里像盛着一汪深潭,潭底是数不清的年轻面孔。徐有根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张泛黄的婚纱照,边角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美式军装,胸前挂着三枚勋章,身边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旗袍领口别着朵白兰花。
徐有根讲道:“这是1945年在深圳拍的,李煜姑娘送我的白兰花就别在领口。她是香港人,父亲是铁路工程师,日军占了香港,她跟着母亲逃难到深圳。我在广九铁路接收站值勤,她每天给我们送凉茶,看见我胳膊上的疤,总问‘疼不疼’。
“1946年初部队调去上海,临走前她把亲手织的毛衣塞给我,是天蓝色的,她说‘等你回来,我教你说粤语’。可我在上海趁乱跑了,夜里躲在码头的货柜后面,听见军舰鸣笛开赴东北,心里像被剜了块肉——那些弟兄,有的跟我从缅甸一路拼过来,不知道在东北要遭什么罪。
“后来回了老家,娶了你徐婶,生儿育女,可总在梦里看见李煜姑娘。有次梦见她举着毛衣站在码头,海水漫到她膝盖,我喊她名字,嗓子却像被堵住。”老人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现在好了,儿子带我去香港转过,高楼大厦比星星还多。我就想,要是阿福、老王、张虎丰他们能看见,该多好。”
我想起王强说过,他姥爷临终前攥着块长白山的石头,说“要是能把战友们的骨头捡回来,埋在这石头底下也好”。原来不管是在缅甸的丛林,还是东北的雪原,那些没能回家的人,一直都活在幸存者的心里。
徐有根把铁皮盒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件稀世珍宝:“李明你记住,中国远征军能打赢,不是因为武器好,是因为心里有念想——想回家,想让爹娘妻儿过安生日子。现在国家富强了,可不能忘了那些把命丢在异国他乡的弟兄。我盼着有一天,能给他们立块碑,写上‘中国军人,魂归故里’。”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徐有根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层碎金。我突然明白,那些刻在他身上的疤痕,那些藏在他心里的名字,都是历史的印章,盖在一个民族最坚硬的骨头上。
我慕名拜访,坐在国民党老兵饶平如的书房里,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书桌上摊着他手绘的画册,其中一页画着雪峰山的轮廓,山间点缀着殷红的花朵。饶平如戴着圆框老花镜,指尖轻轻抚过画中的山岩,忽然叹了口气:“李明你看,这崖壁的纹路,我总也画不像。1945年五月,那些石头被炮火烧得发黑,缝隙里都渗着血。”
饶平如讲道:“1945年5月19日天刚亮,我就趴在山门阵地的哨位上。湘西的晨雾还没散,对面鹰嘴崖像头蹲伏的野兽,隐约能看见鬼子在崖顶晃动。他们扛着圆木加固工事,钢盔上的反光透过雾气飘过来,刺得人眼睛疼。我们的迫击炮摆在山腰的掩体里,炮口抬到最高,炮弹也只能落在对面山坡的半腰——差着四百米呢,够不着。
“我那时是100军63师188团迫击炮连二排排长,江西南城人。家里开药铺,算是当地的大户,1940年我弃学从军,父亲把他写的诗缝在我内衣里。”他从樟木箱里取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是张泛黄的棉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倭寇侵华日,书生投笔时”,字迹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那天看着鬼子在对面耀武扬威,我摸了摸怀里的诗,心里像揣着团火。跟副排长说‘把炮拉过去,到山前头打’,他脸都白了,说‘排长,那是鬼子的眼皮子底下’。
“我们拆了炮架,用破军毯裹着炮身,五个人抬一门。雪峰山的坡陡得能站住人,碎石子往靴子里钻,咯得脚底板生疼。黎阿水是广东梅县人,个子矮,却总抢着抬最沉的炮尾,他说“排长,我爹是烧窑的,这点分量不算啥”。他平时爱唱客家山歌,那天却一声不吭,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在胸前的子弹袋上。
“爬到半山腰的映山红丛时,黎阿水突然停住脚,指着两块巨石中间的凹地:‘藏这儿!炮口从花丛里伸出去,鬼子准瞅不见。’那片映山红开得正盛,花瓣比碗口还大,把人埋在里面,只露个脑袋。我掏出指北针测距离,又用拇指比着鹰嘴崖的高度,心里默算:‘海拔差三十丈,风向东偏南,炮弹得往左偏两指宽。’”
饶平如讲道:“弹药手小陈递来炮弹,铜壳子在手里沉甸甸的,还带着他手心的汗。我喊‘装弹’,黎阿水的手在炮闩上顿了一下——不是怕,是太激动,指关节都捏白了。他凑到我耳边说‘排长,让鬼子尝尝咱们的厉害’,话音刚落,我就喊了‘放!’
“两门炮同时吼起来,震得脚下的石头都在颤,耳朵里像钻进了几百只马蜂。我看见炮弹拖着白烟飞出去,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像两只归巢的鸟。第一发落在鬼子阵地左侧,炸起的土块里混着木料;第二发正砸在他们堆弹药的地方,‘轰隆’一声,火光比日头还亮,钢盔、枪托、断胳膊断腿全被抛到半空。
“黎阿水举着望远镜,手都在抖,喊‘中了!中了!起码炸翻二十多个!’。我喊‘撤’,弟兄们麻利地拆炮,炮架往肩上一扛,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跑。刚爬上我们的山头,就听见对面传来‘叽里呱啦’的叫喊,机枪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却连我们的影子都摸不着。回到阵地时,炊事员端来的糙米粥还冒着热气,二排五十多号人,一个不少。”
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是饶平如自己炒的野茶,带着点苦涩。想起2013年在长春见王强时,他讲起姥爷在长白山打伏击,也是靠着密林掩护,把迫击炮架到鬼子眼皮底下。王强说他姥爷总念叨“打仗要靠脑子,不光靠胆子”,老兵饶平如这战术,正是如此。
饶平如讲道:“第二天破晓,我又爬到哨位上,望远镜里又看见鹰嘴崖上有鬼子在活动。他们大概以为昨天是流弹,正围着被炸的地方指指点点。我心里直发痒,跟副排长说‘再来一次’。他劝我‘小心有诈’,可我那会儿年轻气盛,满脑子都是昨天的胜仗,说‘就去老地方,速战速决’。
“我们还是五个人抬一门炮,刚摸到山脚下,黎阿水突然拽我胳膊,指着地上的脚印:‘排长你看,是三八大盖的鞋印,鬼子来过!’我心里咯噔一下,可抬头看见对面山坡上有几个鬼子在晃悠,贪功的念头压过了警觉,说‘快架炮,打完就走’。
“炮弹刚出膛,我就觉出不对——对面连点烟尘都没冒,像打在了棉花上。正纳闷呢,黎阿水突然喊‘趴下!’,一把将我按在地上。‘嗖嗖嗖’——重机枪子弹像鞭子似的抽过来,打在旁边的石头上,迸出的火星溅到我脸上,烫得生疼。紧接着,‘咚咚’两声,鬼子的小钢炮炮弹落在离我们十来米的地方,泥土像下雨似的砸下来,震得我胸口发闷,嘴里全是土腥味。
“抬头一看,四五十米外的树丛里,鬼子的重机枪正喷着火舌,枪管都打得发红。我们暴露在光秃秃的山坡上,除了几丛矮灌木,连块像样的掩体都没有。小陈刚要去捡滚到脚边的炮弹,一颗子弹就把他拦腰打断了,血喷了我一身,热得烫人。黎阿水趴在我左边,他想往旁边的石头挪,刚撑起身子,一颗子弹就打穿了他的肚子,米黄色的军装瞬间被染红,肠子顺着伤口流出来,沾了满手泥。他抓着我的裤腿,眼睛瞪得溜圆,说‘排长,我娘还在等我回家娶媳妇……’,话没说完,头就歪了下去。”
饶平如的声音低了下去,拿起桌边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画册里有一页画着个穿军装的年轻士兵,正弯腰给迫击炮装弹,旁边题着“黎阿水,广东梅县人,1925-1945”。
饶平如讲道:“那会儿我真觉得自己要死了。周围的炮弹炸个不停,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蝉在叫。抬头看见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蓝得像块布,四面的山绿得发亮,映山红开得铺天盖地——我突然舍不得死,我还没见过爹娘给我定下的媳妇呢,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我打了胜仗。
“鬼子的火力突然停了,大概以为我们都被炸死了。我趴在地上,看见山顶就在眼前,不过百十米远,只要冲过去,顺着山后坡的密林就能脱险。我扯着嗓子喊‘跟我冲’,喊完自己先爬起来,猫着腰往前跑。子弹在身边‘嗖嗖’地飞,打在地上扬起一串尘土。跑了三四十米,听见身后的机枪又响了,赶紧趴下,子弹就在头顶几寸的地方飞过。
“有个湖南兵叫小柱子,才十七岁,跑在我前面,刚要扑到山顶,突然像被人猛推了一把,‘咕咚’一声滚了下来,胸口一个血窟窿,眼睛还睁着。黎阿水的尸体就在旁边,我想把他拉走,可刚碰到他的胳膊,机枪又响了,只能接着往前冲。就这样跑跑停停,每次冲三四十米就趴下,等机枪停了再接着跑,半个多小时像过了半辈子。
“最后爬上山顶时,我回头一看,二排五十多号人,只剩下十七个。山下的坡地上,弟兄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被炮火炸起的泥土盖了半截,露出的衣角在风里飘。映山红被血浸得更红了,像泼了一地的胭脂。”
我翻到画册的中间,有一页是用工整的小楷写的诗:“碎裂山河恨不平,东南处处有啼痕。十年磨砺青锋剑,壮志何愁事不成。”旁边画着两门迫击炮,炮口对着远方的山峦。
饶平如讲道:“这是我当年在阵地上写的。抗战胜利后回家,爹娘给我办了婚事,见到美棠的第一眼,我就看呆了——她站在天井里,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手里捏着朵栀子花,眼睛亮得像雪峰山的泉水。我把雪峰山的事讲给她听,她总说‘太吓人了’,却会连夜给我缝补磨破的军装,针脚比绣花儿还细。
“后来到上海在《大众医学》工作,每次看到杂志上的山茶花插图,就想起黎阿水他们。美棠走后,我开始画这本画册,画着画着就觉得,那些牺牲的弟兄们好像也没走,就活在这些画里。”他合上画册,封面上“平如美棠”四个字温润如玉,“国难当前,舍身赴战本就是该做的事。我不过是运气好,活了下来,还能看看这太平日子。只是每次想起那些弟兄,心里总像缺了块什么,这辈子都填不满。”
我想起王强说过,他姥爷总在清明那天往长白山的方向烧纸,说“弟兄们在那边也得有酒喝”。原来无论是湘西的映山红,还是东北的白雪,都记着那些年轻的名字。就像饶平如的画册,把战火与柔情,都妥帖地收在了时光里,让后来人知道,曾经有那么一群人,为了这片山河,把命留在了最美的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