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天放越狱,继哲生还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13 09:00:32 字数:4490
2017年的一天,王强与我久别重逢,他说:“小李,你在冀中打游击见过不少硬骨头,但东北抗联的于天放,那是把骨头熬成钢的汉子。”他从怀里摸出烟荷包,卷了烟:“1944年冬天,我在晋察冀见过从北满逃出来的抗联战士,他们说于天放被捕那天,北安的鬼子放了一夜鞭炮,跟过年似的。”
我往他身边凑了凑:“听说他是清华大学毕业的?”
“可不是嘛,”王强猛吸口烟,“放着安稳日子不过,‘九一八’后揣着书本就回了东北。在齐齐哈尔组织地下党,后来扛枪成了抗联师政治部主任。北满的林海雪原有多险?夏天蚊子能把人抬走,冬天撒泡尿能冻成冰碴子。他在那儿钻了十三年林子,鬼子悬赏他的脑袋,价钱能买下半个县城。”
他顿了顿,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被抓进伪北安省警务厅监狱时,鬼子先给他摆了桌酒席。清酒、生鱼片,还有穿和服的日本女人伺候。于天放瞅都没瞅,说:‘给中国人灌迷魂汤的,都是汉奸’。”
“鬼子没当场崩了他?”我忍不住问。
“想从他嘴里掏密营的位置呗。”王强冷笑一声,“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打手板用的是铁尺,一尺子下去手背上的皮就翻了;鞭背用的是带倒刺的皮鞭,抽一下能撕下块肉。最狠的是烙铁,烧得通红,往胸脯上一按,‘滋啦’一声,白烟能呛得人睁不开眼。”
我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他愣是一声没吭。”王强的声音沉下来,“后来鬼子用了电刑,把电线往他指甲缝里塞,一通电浑身抽搐得像筛糠。灌凉水更缺德,往肚子里灌得鼓鼓的,再让人穿着大皮鞋在他肚子上踩,水混着血从嘴里鼻子里往外冒……折腾了一个多月,于天放瘦得只剩把骨头,眼神却亮得吓人,说‘要杀就杀,想让我当汉奸,痴心妄想’。
“1945年入夏,他瞅着牢房墙角的火炉子,盯上了掏灰的小铁门。那铁轴锈得厉害,他就趁放风时用指甲抠、用牙齿咬,夜里没人就用手使劲拧,硬生生把那半斤重的铁轴拆了下来,藏在炕洞里。
“巧的是,七月初关进个新犯人,抗联二路军的赵忠良,腿上中过枪,走路一瘸一拐的,可眼神透着股狠劲。”王强说,“于天放跟他对了个眼神,趁看守不注意,用手指在墙上划了个‘逃’字。赵忠良没说话,只是往火炉的方向瞥了瞥,算是应了。”
我屏住呼吸,听他往下讲。
“七月十一那天夜里,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于天放用铁轴敲了敲牢门,喊着要纸笔写‘悔过书’。看守石丸兼政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拿着钥匙就来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刚打开牢门,于天放攥着铁轴就冲上去,照着他天灵盖狠狠砸下去!”王强猛地扬起手,像是重现当时的场景,“那鬼子‘嗷’地叫了一声,血顺着脸往下淌,可没倒下,掏出枪就要搂火。赵忠良一瘸一拐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使劲拧,三个人在牢房里滚成一团。
“隔壁就是鬼子休息室,于天放急了,腾出一只手死死捂住石丸的嘴,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赵忠良接过铁轴,闭着眼往鬼子头上抡,一下、两下……直到石丸的身子软下去。”他喘了口气,“于天放从鬼子兜里摸出钥匙串,手抖得厉害,可动作没含糊,打开头道牢门,又连开三道铁门,俩人猫着腰钻进了黑夜里。临走时,他在墙上用鬼子的血写了首诗,最后两句是‘囹圄铁窗寒冬度,草木葱茏虎归山’。”
我听得心头发热。
“鬼子发现人跑了,跟疯了似的。”王强说,“第二天北安四门紧闭,军警挨家挨户搜,连烟囱都没放过。飞机在天上转圈,地上的狗叫得能掀翻屋顶。鬼子军官喊,谁抓住于天放,立马升两级,赏大洋五百。”
“他咋跑出去的?”
“于天放和赵忠良在城外小沟里分了手,约好三天后在铁路桥碰头。”王强的声音低了些,“于天放白天趴在麦地里,用麦秸盖着身子,太阳晒得麦粒发烫,他就嚼几口生麦粒充饥,渴了就喝草叶上的露水。夜里顺着铁路边的排水沟往西北走,鞋磨破了,就光着脚踩在碎石子上,血印子洒了一路。”
“那赵忠良呢?”
王强沉默了片刻,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赵忠良躲到克东县一个屯子,找了个相熟的老寡妇,藏在村北的瓜窝棚里。哪想到村里的地主常志义早就盯上他了,偷偷报了警。鬼子包围瓜窝棚时,赵忠良往棚外扔了最后一颗手榴弹,然后就……”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跳动的火苗。
“后来听说赵忠良被抓回去,吊在梁上打了三天三夜,骨头断了七八根,愣是没说一句于天放的去向。最后被鬼子用刺刀挑了,临咽气还喊‘抗联万岁’。”王强的声音有些发颤,“于天放在铁路桥等了三天,没等来赵忠良,倒等来一群搜山的鬼子。他跳进乌裕尔河,顺着水流漂了半夜,被河边的刘二嫂救了。”
“那刘二嫂胆子够大的。”
“东北的百姓都跟鬼子有仇。”王强说,“刘二嫂把他藏在菜窖里,给他烙玉米饼子,还让她男人刘国祯给他换了身劳工的破衣服。于天放就这么昼伏夜行,一路往西,饿了就跟老乡讨口饭,渴了就喝河里的水,脚上的血泡磨破了一层又一层。
“直到八月十六那天,他走到讷河县老莱村,听见有人喊‘鬼子投降了’!”王强猛地一拍大腿,眼里闪着光,“他跑到村里的广播喇叭底下,听着里面喊‘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当场就哭了,抱着旁边的老农民哭,哭得像个孩子。”
“后来呢?”
“他立马组织起附近的抗联残部,端了讷河的伪警察署,把几个手上沾血的汉奸吊在电线杆上。”王强说,“没过仨月,陈云同志派人找到他,让他回北安当黑龙江军区副司令员。他骑着马进北安城那天,老百姓夹道欢迎,有人认出他是当年越狱的于天放,都喊‘英雄回来了’!”
我仿佛看见那个瘦骨嶙峋却眼神如炬的汉子,正从漫天风雪里走来。
“新中国成立后,他当副省长那阵子,还常去学校给孩子们讲抗联的故事。”王强说,“1954年进京开会,毛主席握着他的手说‘你们在东北打得苦啊’。他就说了一句‘为了新中国,不苦’。”
风渐渐停了,窝棚外的雪光映进来,照亮了王强眼角的泪。“1967年他走的时候,枕头底下还压着那首越狱时写的诗,纸都发黄了,字却跟新写的一样有劲。”
王强把烟锅揣回怀里:“小李,你记住,东北的林海雪原里,埋着太多这样的骨头。他们没看到今天的好日子,但这日子,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我点点头,落日余晖里,仿佛有无数个身影正从历史深处走来,他们的脚步踏过雪原,踏过江河,踏成了我们脚下这片安稳的土地。
2017年的秋阳把院子晒得暖融融的,王强坐在老藤椅上,手里摩挲着个磨得发亮的铜烟锅。这烟锅是他从东北带出来的,烟嘴处有道深深的刻痕——那是1938年在嫩江边上,被鬼子的流弹崩出的豁口。
“小李,你上次问阎继哲,我今儿给你说细点。”他往烟锅里填着烟丝,金黄的烟丝里混着几片干松针,“这人命硬,硬得能抗住阎王的催命符。”
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对面,看他用火柴点燃烟锅,蓝灰色的烟圈慢悠悠地飘向檐角。
“1945年8月14号那天,哈尔滨监狱的墙缝里都透着杀气。”王强的声音像浸过老陈醋,带着股子酸辛,“阎继哲在12号牢房里数着地砖,一块、两块……一共四十九块。他知道,这是他能数的最后一遍了。
“前一天晚上,隔壁13号的孙国栋敲墙跟他说‘老阎,明天要是我先走,你记着给我坟头插朵山丹丹’。阎继哲回他‘咱都得活着出去,喝庆功酒’。”他磕了磕烟灰,“哪成想,这话成了遗言。”
我想起王强说过孙国栋的事,忍不住问:“孙国栋真是单衣单裤在雪地里跑了七八里地?”
“那还有假?”王强把烟锅往藤椅扶手上一磕,“1943年腊月,他左肩中了枪,血把雪都染红了。没戴帽子,耳朵冻得像紫茄子,就凭着一股劲往密林里钻。那片山我去过,冬天的雪能没到腰,七八里地走下来,鞋底都磨穿了,脚底板全是血泡。他就为了给于天放报信,说前营被围了,让后营赶紧撤。”
烟锅里的火星噼啪响,他接着说:“后来他被抓,也是为了护着老乡。1944年冬天,他住在张万岭家,日伪军把院子围得像铁桶。他把张万岭捆在柱子上,自己举着枪走出去,说‘人是我杀的,与老百姓无关’。那股子担当,咱东北军里都少见。
“8月14号下午两点半,鬼子检察官沟口嘉夫来了。”王强的声音压得低了,“那小子穿着笔挺的呢子军装,军刀在太阳底下闪着冷光,进门就喊‘孙国栋,出队’。
“看守陶涤尘打开13号牢门,孙国栋正对着墙根磨指甲——他总说‘临死也得干干净净’。听见喊声,他慢慢转过身,双手叉腰站着,脊梁骨比牢房的铁柱还直。”王强比划着当时的样子,“他说‘不忙’,然后用破袖口擦了擦脸,理了理遮眼的头发,又拍了拍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走到阎继哲的牢门前,他抬手敲了敲墙,‘老阎,我走了’。声音不大,可整个走廊都听得见。‘记住,胜利就在眼前,你得活着看见’。”王强的眼角湿了,“阎继哲扒着铁栏杆喊‘国栋兄弟’,可孙国栋没回头,大步往院子里走。
“到了院里,他突然停下,对着上千个犯人喊:‘我叫孙国栋,抗联三路军九支队的!小鬼子今天杀了我,明天还有千万个我站起来!’他嗓门亮得像铜钟,震得鬼子都愣了。沟口嘉夫举着军刀要砍他,他躲都不躲,接着唱《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唱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声音突然拔高,像要把天捅个窟窿。”
我屏住呼吸,仿佛能听见七十年前那穿越铁窗的歌声。
“刽子手郭天宝后来跟人说,他当时腿肚子都转筋了。”王强说,“那小子本是混口饭吃,早听说关东军在太平洋上败得一塌糊涂,手里的绞索攥得全是汗。他磨磨蹭蹭系了半天,还跟沟口嘉夫说‘这钱我不要了’。沟口嘉夫急了,拔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才哆哆嗦嗦把绞索套上。
“孙国栋喊的最后一句是‘中华民族解放万岁’,声音刚落,绞架的踏板就掉了。”王强猛吸口烟,烟锅里的火亮得刺眼,“那会儿刚过四点,太阳斜斜地照在墙上,阎继哲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心里说‘该我了’。可沟口嘉夫看了看天,骂了句‘八嘎’,让看守把他押回牢房,‘明天再处理’。
“就这一天,救了阎继哲的命。”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灭,“第二天中午十二点,监狱的大喇叭突然响了,先是一阵滋滋啦啦的杂音,然后是个女人的声音,说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了。一开始没人信,有人还骂‘小鬼子又耍花招’。直到有个懂日语的翻译哭着喊‘真投降了!咱胜利了’,整个监狱才炸了锅。
“阎继哲在牢房里,抱着铁栏杆哭得像个孩子。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痛快的哭,比爹妈去世时哭得还凶。”王强站起身,走到院角的石榴树前,摘下个裂了口的果子,“后来他总说,是孙国栋替他多等了一天。孙国栋用自己的命,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出狱后,阎继哲找了三天才找到党组织。11月当上绥化中心县县长,第一件事就是给孙国栋立了块木碑,碑上没写名字,就刻着‘抗联英雄之墓’。”他把石榴掰开,红玛瑙似的籽儿露出来,“1954年他去北满钢厂当厂长,每次给新工人讲话,都要提孙国栋。他说‘我这条命不是我自己的,是无数个孙国栋给的’。”
夕阳把王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把石榴递过来:“尝尝,这籽儿甜吧?阎继哲活到一百岁,2011年走的。临走前,他让儿子把那枚‘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别在胸前,说‘这章也有孙国栋的一半’。”
我咬了口石榴,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抬头时,看见王强正望着西边的天空,那里的云彩红得像火,像七十年前孙国栋在刑场上唱的歌,像无数抗联战士用热血染成的黎明。
“小李,你说这叫啥?”他转过身,眼里闪着光,“这就叫天意。小鬼子想断了咱的根,可咱中国人的根,扎在土里,长在血里,谁也断不了。”
秋风穿过院子,石榴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