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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六节 挚友的离世

作品名称:矿山岁月      作者:渭北儒生      发布时间:2025-07-14 07:41:17      字数:9157

  人一生当中会经历很多事情,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要接受这类事情的发生。特别是亲人在自己跟前离世,自己却无能为力,生命在这里显得那样脆弱。
  随着大环境的变化,我们的鳌背矿悄然发生了变化,过去的领导层也有了变动。陈书记和冯矿长相继调离鳌背矿,进入同城矿务局机关工作。1976年7月28日凌晨3:42,中国河北省唐山市丰南区一带发生里氏7.8级大地震。唐山大地震的余震对同城这个地方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南山和北山在风雨交加中,天色越来越阴沉,雨越下越大,土窑洞的黄土颗粒渐渐失去了黏性,由表及里分崩离析,发生着可怕的裂变。鳌背矿有个别矿工住在依山而建的土窑洞里,窑洞发生了坍塌。附近的工友们闻讯赶来,挥动耙子、铁锹,冒着大雨奋战两个多小时,终于打开了受灾人家的窑洞口。只见工友们手拿铁锹从外面尽力挖掘窑门,观察现场情况——院内六口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后窑里一动不动。工友们摸了摸每个人的额头,发现还有热气,鼻息里还有微弱的呼吸。这是由于缺氧造成的窒息假死现象。据一名参与抢险的工友回忆,在清新的空气下,被救的人家朝着大家匍匐在地上磕头作揖,冒着雨跪伏向前,高喊:“感谢工友们!在这里我代表我家向大家作揖了!天灾无情人有情,感谢工友们的活命之恩!”这样的场景在我们这个年代已无法看到——我们离自然灾害很远,国家对这方面也很重视,能及时处理好险情,人们的居住环境也发生了变化。
  再回到1976年那个岁月,走进鳌背矿,北山、南山的大量窑洞相继出现险情,有的已裂开深深的缝子,有的已坍塌造成伤亡事故。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们像即将发生大地震一样,携儿带女纷纷逃出家门,冒雨躲进茅草庵或办公大楼。
  韩启方带着妻儿和其他矿工一样,蜗居在临时防震棚里——在室外楔形楼梯下面,最高点1.3米,最低点0米,宽不到1.4米,长不到3.5米。他自己安了一扇简易门,门一关就没有了通风和采光,进出都得爬着,那情景实在凄惨。有些矿工发牢骚说:“富人家的狗窝也比这条件好!”一边要搞生产,一边还要安顿好家属,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现实问题摆在面前:矿工的住宿及家属的安置该怎么办?这些问题成为矿党委班子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张子清总工升任矿长,刘正清顺利接替陈书记成为党委书记。这一年调整的干部很多,既有从其他矿调入的,也有从其他一线单位提拔上来的领导。
  在这种情况下,新矿长张子清和党委书记刘正清召开紧急办公会议,研究决定:腾出矿工俱乐部,责成工会和保卫科组织力量,把最危险的40户矿工搬进俱乐部居住。每户人家用砖块支起两张床板,再用破旧的床单围起来形成单元,组成临时性的家。人行通道上家家设炉灶做饭,绷着绳子晾晒衣服,一个原始村落在现代钢筋混凝土的框架下形成了。
  暂时安抚住了矿工们,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地域文化和生活习惯在这里开始碰撞。这40户人家局限在一起,好动的孩子们跑来跑去难免发生冲撞——你把他逗哭了,他把你的东西弄坏了,三五成群地吵架打架。为此,大房之下尖叫声、啼哭声、叫骂声时有发生,有的孩子还冲进别人家的“帐篷”里说理闹事。忙碌的家属容易上火冲动,有时会掺和进来,家长和家长吵呀、骂呀、蹦呀、跳呀,甚至披头散发,形成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战争”,给这个原本混乱的大家庭乱上添乱。
  俱乐部门外北部50米有几间简易的男女茅房,雨下个不停,外面的道路变成了一片泥泞。大人穿上煤矿特有的高筒胶靴,扑嗒扑嗒地去解手;孩子难以前往,干脆就在煤灰上方便——反正大家都一样,谁也不说谁,谁也管不了谁。一时间,整个“村落”里葱皮子、蒜胡子、煤灰、孩子的屎尿堆积成山,还有矿工们井下潮湿的工作服散发着霉腥味。长期在这种环境里,人们渐渐闻不到异味了;但远道而来的朋友一进门,就会被呛得受不了,不由自主地发问:“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你们是怎么活过来的?”
  当下,矿上要度过这段特殊时期,蓝光和韩启方安顿好自己的小家后,也很快投入到紧张的抗灾抢险当中。小老虎(李武)、孙照毅、田四五、班冯毅当上了区队长,在生产抢险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他们几个都是贫农成份,在工作中也非常卖力。1977年的自然灾害期间,在矿上,蓝光和韩启方几次人生的转折点都未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问题就出在这俩人都是小地主成份,刘正清和张子清也为这问题伤透了脑筋。在举贤不避亲的原则下,几次提名都被否决了——就算有才华,也没有施展的平台。他们在机关当个普通的小干事,当年一起来的部下都走上了领导岗位,心里很不甘心。面临着鳌背矿的巨大灾难,他们还得打起精神努力工作,完成各种统计资料、统计矿上的损失情况,踏实工作,认真完成上级交代的每项任务。
  夜深人静时,他们每次都会为自己的遭遇而难过。摆在面前的困局无法摆脱,只能在这里坚守自己的信念,回想着过往。历史总会在那个特殊节点发生变化,到了今天,昨日阻碍自己升迁的因素已是过眼云烟。国家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文革慢慢进入尾声,国家恢复了司法体系,对一切不合理的政策进行了调整。稳坐党委书记的刘正清和矿长张子清提出了自己的执政理念:科学生产,改变目前采煤作业方式,整合内部资源;干部层面也开始了大的调整,启用了一批年轻的干部,逐步完成新老接替,让煤矿尽快进入发展的快车道。建矿初期,矿区除了大型设备、大宗物资由火车运输外,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经过改造,鳌背矿才彻底结束了骡马运输的历史。
  转眼在矿上已工作6年了,他们再也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了。蓝光已有两个孩子,韩启方也为人父母,小家里添了一儿一女。二十多岁正是干事的年龄,人也稳重了不少。命运就是这样有失有得,这段时间恢复了高考,因在矿山工作多年、贡献不少,矿党委推荐他俩参加了高考——一个考上矿业大学,一个考上陕师大。单位负担他们所有的费用,毕业后继续为鳌背煤矿效力。三年大学生活很快就结束了,随着政策的不断调整,当年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豆小琴和李小夏都解决了户口,告别了农业户。蓝光被提拔成为工会副主席,韩启方被提拔为技术科副科长。小日子也算是过得去,昔日的工友也看到了他俩的崛起,为他们这些老排长感到骄傲,他们也将成为矿上的明日之星。
  人生幸福的时光是短暂的,经历了唐山大地震和三年自然灾害,蓝光、韩启方他们和无数生灵一样,这些苦难成为了他们一辈子的记忆。
  到了1977年12月份,小老虎(李武)、孙照毅、田四五、冯毅、豆小军等人聚会时,来的人又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有的已是身居高位,有的还是底层的煤矿工人,人生的境遇如此不同。这是一个小型聚会,得势的多出钱,一起来的工友根据个人情况出钱。能来的都是比较看重当年一辆卡车拉来的情分,本是陌生人,却结下了这样的情缘。在这个大家庭当中,他们有了自己的圈子——朴实的工友群体。小老百姓的日子也有些活络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紧巴,市场经济有些松动。
  还是有一部分村民在第一食堂旁边,搭建了一间小屋,偷偷搞起了小饭店,服务矿上这些下苦人。当下的聚会不再像先前那么寒酸,不在当地村民的麦场聚会了,酒菜也比当初丰富了许多。蓝光属于中层干部,提了一箱秦洋大曲酒;韩启方、小老虎(李武)、孙照毅、田四五等三十多个当年一起招工的工友也来了。
  回想当初的豪迈,再看如今走的走、死的死、残的残,只剩下三五十人了,看到这些,大家都有些伤感。蓝光和韩启方算是这群人的核心,蓝光说:“兄弟们,我们当年不管因为啥原因,一起坐卡车来到鳌背矿,这是一世的情缘,一世的兄弟。在这里,没来的弟兄们有他们自己的苦楚,能来的我们再续兄弟情。不管好的还是不好的,那都是我们曾经逝去的青春。我提议,为我们的青春干杯!”大家坐了三桌,小老虎(李武)、孙照毅、田四五和蓝光、韩启方等十人在一桌。韩启方说:“一晃眼,我们到这里已经六七年了,当年新工培训营的五个排长就剩下我们俩,一排算是比较完整,几个班长都和我们平级,也是你们有造化。”小老虎(李武)风趣地说:“韩排长,你现在依然是我们的领导,到了技术科也是二把手,我们干活不还是要听你们的吗?”大家的一片哄笑声中,也掩盖不了各自的心酸。
  人生即是如此,不是每个人都是这个主场的焦点。孙照毅说:“听说全国音协主席吕骥访问本矿,先后深入职工宿舍与井下,和矿工交谈。组织关心我们这些煤矿工人,来了解我们的工作情况。我们这些下苦人能见到这么大的领导,我很是欣慰。”沉默不语的豆小军目前还是生产班的一名班长,同样都是同年来到矿上,现在有的已是自己的主管领导,真是不敢想。坐在他那桌的工友们心里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豆小军的内心世界回响着自己的过往:“每个人的机遇都是不一样的,曾经起点都是一样的。自己的妹夫以前是自己新工培训营的排长,而眼下也是鳌背矿的中层干部,他的妻儿目前还在寿县农村,自己一个人在矿上住着单身宿舍。蓝光当下也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也算是办公兼休息的地方;有的同年工虽然是领导,目前和自己一样,家属也在农村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地里挣工分。”思绪很快又回到了这次聚会的现场。大家有说有笑地谈论着这些年的过往,谈论着本是农家子弟,却机缘巧合地来到这里;再看看能来今天聚会的同年同乡工友,剩下为数不多的人依然在这里重复着每天的工作,为自己的家人解决一些燃眉之急。大多数矿工的处境依然是背井离乡,妻儿在故乡过着鸡鸣而起、红日东升时一家人齐下田、日落而归的生活,只能在梦里见到自己的亲人,梦醒时两眼泪沾襟。能在当地扎根落脚,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和机遇。酒喝到一定的气氛,有人哭有人笑,这群人剩下的就是老乡和工友情谊,当下也要为自己的未来重新规划了。
  老大哥韩启方是这群人里年龄最大的,在困难之初就已规划好了自己的生活。大家都以韩启方为自己今后的榜样。蓝光这时也是醉眼婆娑,看着大家说:“兄弟们,我老蓝也是一波三折,本想着靠自己的勤奋和才华早日拼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前程,没办法,我家在老家是小地主成份,也是祖上有德庇护我一家,运动来时没受波及。而今几次提名提干,都因为这个原因,只能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多年。多亏政策有了松动,矿领导推荐我上了秦都师范,回来继续为我们的煤矿效力,我也很欣慰。在这里没有领导,都是我们自己的好兄弟。”韩启方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什么老蓝、小蓝,我这个老大哥还没老呢,你说什么呢!我和蓝光也是挚友,平时交流很多,虽说我比你们年长,通过和你们的交往,我从你们身上也学到很多东西。”酒喝到高潮,豆小军也按捺不住说:“兄弟们,大家听我说,我的年龄在中间也算偏大的!尽管大家有的已是我的主管领导了,我也没有自卑过。为什么呢?我记得我们当初才来时,偷偷聚会时谁说过一句话:‘袍泽们,苟富贵勿相忘’。我相信我们的情分是一世情缘、一世兄弟情。我们这批人当中剩下的不多了,大多数人家属都不在跟前,有些话我不说大家都懂,所以我希望我们在座的亲戚们不忘我们当初的誓言。有能力时拉扯乡党们一下。”
  工友们听到这里潸然泪下,回想过往——伟人去世、唐山大地震、三年自然灾害,都是他们这批人经历的苦难。在工友们的互帮互助下,鳌背矿走出了阴霾。
  刘正清和张子清新的领导班子也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尝试,大胆启用新人,从同城其他煤矿调入技术骨干,充实自己的技术力量。全年超额完成国家计划,产煤1201085吨,第二次达到矿井生产设计水平,在煤矿系统受到了关注。真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谁也没想到这次聚会竟然是豆小军人生的最后定格。冥冥之中也许这就是劫数,多年以后,大家回想起来这位工友时,都会想起他豪迈的语言,这些话语鼓励着自己不断前行。有人哭有人笑,大家相扶相依地走出聚会的民房,萧萧的北风吹在所有人的脸上,酒精的刺激让浑身燥热,被风一吹,大家都打了个激灵,清醒了很多。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回到自己的住所,回到现实中,又重复着每日的工作,看着日升日落,为自己的日子奔波劳碌。
  年底12月份的时候,豆小军和往常一样,带领着他的班组到采区工作前检查是否有安全隐患。然而,厄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机关里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看着机关工作人员严肃的表情、忙碌的身影,好像预示着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蓝光在办公室忙碌着,总是感觉心慌,却理不清头绪。刚好水喝完了需要倒水,不知怎么了,平日经常放杯子的地方,水怎么也倒不进杯子——杯子一下被撞倒在地上。他正在愣神时,外面传来急促的喊话:“小周!立刻通知机关所有人员原地待命!井下出现事故,伤亡人数具体不详。技术科组织骨干力量到现场进行救援。”
  党委书记刘正清、矿长张子清、党委办公室王福通、副书记刘晓军、副矿长张猛、总工刘旭等常委各司其职。此时正在组织人员分配工作,副矿长张猛带领技术科以及救护人员在现场奋力挖掘,寻找幸存者。从考勤中了解到,出事的是采二区四班,带班班长豆小军是名老工人,工作经验丰富,平时为人处事稳重——像这样的人怎么会出事呢?这个问号在大家心里盘旋!当大家来到采二区四班的工作面,都傻了眼:工作面塌方严重,里面的梁柱东倒西歪。幸存的矿工一个人坐在大巷里,脸色苍白,浑身抖若筛糠,一时也说不清里面的情况。大家也没人管他,只是用手搬开周围塌下来的石头,移开歪倒的梁柱,重新做好防护,预防二次塌方造成二次伤害。最后清理出来6人轻伤、3人重伤、2人死亡。
  事故调查原因是处理哑炮时雷管突然爆炸,放炮员协助班长处理时不幸一起遇难。哑炮在煤矿上是经常遇到的,其它炮都炸开了,以为没什么事了,为了保险起见,班长带着放炮员去查看哑炮。正在作业时,撤离工作区,没想到塌方面积超出预测,哑炮扩大了事故范围,位于中央区的人直接死亡,其他生还者只是被扩大的塌方范围掩埋。由于救援及时,没有造成更大的伤亡。轻伤者治疗后休息半个月,重伤者报工伤,死亡人员上报。
  此次事故从救援到事故分析,韩启方全程参与。当他看到自己的好友被气浪吹出去很远,再加上塌方的掩埋,被直接判定为死亡时,心里十分难过,想到前一段时间还在一起喝酒,今天已是天人永别。只能按矿上事故处理条例逐级上报,这个事故被定为“12·8”爆炸塌方事故。重伤者转院到同城矿务局医院全力抢救,避免矿上再有损失。
  豆小军班长、放炮员李广利在工作中为了工友的安全,火线请命排除哑炮,不幸殉职。矿上决定照顾两个遇难矿工的家属,可以给一个招工指标,也可以把子女抚养到18岁,子女18岁后去留自由。当蓝光知道此事时,痛不欲生——好兄弟兼大舅哥出事了,远在寿县的豆小琴和他的大伯一家该如何接受这样大的打击。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蓝光用办公室电话拨打外线,打到豆小琴所在的门市部,他像往常一样嘱咐她照顾好孩子,在县里工作一切都平静如常。
  这时,电话响了,赵姐接起电话:“喂,你好,这里是寿县第一门市部,请问哪里?”电话那头传来蓝光的声音:“我这里是同城鳌背煤矿,请问豆小琴是你们这里的员工吗?”赵姐回复:“是的。”蓝光说:“我是她爱人,给她大伯家里传个凶信,麻烦让她接个电话。”窗外的北风卷着沙砾拍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赵姐握着听筒的手微微收紧,她也了解豆小琴老公同学家的情况,赶忙朝柜台后喊道:“小琴,同城鳌背煤矿的电话!”正在低头盘点货物的豆小琴猛地抬头,眼角瞥见墙上的日历——12月的风正顺着门缝往里钻,掀起她额前的碎发。
  豆广杰像往常一样,从村里开完会,带着两个小孙子在院里玩耍。冬日的阳光斜斜地淌过斑驳的土墙,在青砖地上投下疏淡的光影,李晓丽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呼呼的声响;老伴孙巧揣着手往村头的老槐树下走,枯树枝桠在灰蓝的天上勾出凌乱的轮廓。豆小琴骑着自行车冲进巷子时,车铃在寂静的午后炸出一串急促的颤音,车把上的棉手套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孙巧正和几个老太太倚着草垛晒太阳,枯黄的草屑粘在她们的棉袄上。听见李晓丽的呼唤,她拍着膝盖直起身,棉袄后襟沾着的草杆簌簌掉落。走到半路,西北风吹得路旁的白杨树呜呜作响,李晓丽的哭声被风撕成碎片,孙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湖面。进了院门,白幡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停在门楣上,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进灰蒙蒙的天空。
  鳌背矿的卡车碾过结着薄冰的路面,车辙在冻土上刻出深深的纹路。车厢里的棺木用帆布裹着,帆布边角结着冰碴,随着车身颠簸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车到村口,雾蒙蒙的日头正往西山沉,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出细碎的声响,灵棚的白帆布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攒动的人影,哭声混着北风,在空旷的村口打着旋儿。
  下葬那天飘起了小雪,细碎的雪花落在新翻的黄土上,瞬间就化了。送葬的队伍踩着泥泞的土路往山坳里走,脚印很快被雪水填满。豆小琴扶着李晓丽,她的棉鞋湿透了,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远处的麦田盖着薄薄的雪被,像一片冻僵的白色海洋。
  矿上的灯房建在山坡下,红砖墙上爬满干枯的爬山虎。李晓丽来的那天晨光正透过结着冰花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蓝光站在门口叮嘱她时,风卷着煤渣从远处的井口飘过来,落在他的翻毛皮鞋上,鞋面上很快蒙了层灰黑色的薄纱。
  豆小军下葬后的第三个清晨,鳌背矿的天还没亮透。李晓丽坐在临时安排的宿舍床沿上,手里攥着丈夫生前用过的搪瓷缸子。缸子沿上磕出的豁口硌着掌心,就像他每次下井前总爱用指节敲着缸沿说的那句“等我回来喝热茶”。窗外的北风卷着煤渣子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在外面轻轻叩门。
  蓝光提着两包煤块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李晓丽把孩子的棉衣往铁丝上挂。铁丝是韩启方昨天找后勤科要的,在宿舍门后的墙上钉了两个钉子拉起来,上面已经挂满了洗得发白的尿布。“矿上给灯房添了台新锅炉,”蓝光把煤块倒进墙角的铁皮桶,“以后打水不用跑那么远了。”李晓丽转过身,眼睛肿得像核桃,嘴唇嗫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姑父”。
  灯房里的灯泡忽明忽暗,李晓丽对着镜子系围裙时,看见玻璃上蒙着层薄薄的煤尘。她想起昨天来报到时,王福通指着墙上的规章制度说:“灯房是矿井的眼睛,不能有半点马虎。”货架上整齐码着的矿灯闪着幽蓝的光,像是丈夫他们下井时头顶的星星。有个老矿工来换电池,看见她手忙脚乱地拧螺丝,粗糙的手掌在灯头上摸了摸:“这灯跟小军以前用的一个型号,他总说这玩意儿比婆娘还贴心。”
  韩启方在技术科整理事故报告时,钢笔尖在“哑炮处理流程”几个字上洇出了墨团。窗外飘起了雪,他想起聚会那天豆小军说要教儿子写毛笔字,“咱矿工的娃也得识文断字”。办公室的暖气片叮叮当当地响,像是谁在敲矿灯的玻璃罩。突然有人敲门,是保卫科的老张,手里捏着个牛皮纸包:“这是小军宿舍搜出来的,你看给家属送去不?”纸包里是本磨破了角的《煤矿安全规程》,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五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挤在卡车车厢里,豆小军站在中间,露出半截白牙,怀里抱着个红皮笔记本。韩启方的手指抚过照片边缘,那年他们刚到矿上,豆小军总把笔记本揣在怀里,说要写本矿工诗集。有次下井遇到瓦斯超标,还是他揣着这本规程跑在最前面,喊着“按第三章第五条撤”。
  豆小琴在寿县给嫂子收拾行李时,翻出个铁皮饼干盒。盒子里除了孩子们的胎发,还有张折叠整齐的招工登记表。表上“家庭成员”栏里,豆小军写着“妻:李晓丽,子:豆勇,次子:豆杰”,字迹用力得戳破了纸背。窗台上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照着墙上贴着的“劳动模范”奖状,那是前年矿上奖的,边角已经卷了毛边。
  矿上的澡堂子蒸汽腾腾,蓝光搓着身上的煤渍,听见隔壁喷头下有人说豆小军的事。“要我说还是命硬,”个粗嗓门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上次三号井冒顶,不是他把老王拽出来的?”另个人叹了口气:“可惜了,那哑炮要是晚炸半分钟……”蓝光关掉水龙头,冷水浇在身上,激灵得像那年唐山地震时躲在防震棚里的感觉。
  李晓丽在灯房值第一个夜班时,发现每个矿灯的编号牌后都粘着张小纸条。37号灯后面写着“换电池时要听响”,是豆小军的笔迹。她想起丈夫说过,矿灯就像战友,得天天跟它说话。凌晨三点,最后盏矿灯被领走时,她对着空荡荡的货架轻声说:“今天的灯都充满电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拼出破碎的亮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韩启方在档案室翻到份泛黄的报表,1972年的新工培训考核成绩。豆小军的爆破理论是满分,实操却只得了及格。备注栏里写着“过于谨慎,延误爆破时间”。他突然想起事故那天,幸存的矿工说过,小军让大家退后五十米才动手拆哑炮。窗外的雪停了,阳光把对面办公楼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拉得老长,像条看不见的路。
  豆广杰在村里的老槐树下烧纸,火苗舔着纸钱发出噼啪声。孙巧把小军穿过的蓝布衫扔进火里,布衫上的补丁在火焰里蜷成蝴蝶的形状。“他小时候总爱爬这棵树,”老头往火堆里添了把柴,“说要看看矿上的火车。”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是李晓丽托人捎来的矿灯,说要挂在堂屋里,“就当他还在照亮咱家门。”
  蓝光带着孩子们去给豆小军上坟时,春风已经吹绿了山坳。豆勇捧着束野菊花,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面,踩倒了路边的蒲公英。坟头的新草冒出嫩芽,李晓丽把矿灯擦得锃亮,放在墓碑前。阳光穿过灯罩,在坟前投下圈晃动的光斑,像个温暖的拥抱。远处传来矿上的汽笛声,悠长地掠过麦田,惊起一群麻雀,在湛蓝的天空里排成整齐的队列。
  韩启方在技术科的黑板上画新的爆破示意图时,突然在角落里发现行小字:“安全距离再加十米。”字迹被粉笔灰盖了层薄霜,像是谁偷偷写上去的。窗外的玉兰花正开得热闹,白花花的花瓣落在窗台上,像堆没融化的雪。他想起豆小军总说,等矿上的安全规程改了,就带全家去北京看天安门。
  灯房的玻璃窗换了新的,李晓丽用抹布擦出透明的圆圈,能看见远处井口的天轮在转。有次蓝光来送文件,看见她在每个矿灯里都塞了片晒干的艾叶。“小军说这能防瓦斯味,”她把灯头拧紧,“你们下井也能舒坦点。”阳光透过玻璃圆圈照在她脸上,映出细小的绒毛,像撒了层金粉。
  年底评先进时,矿上把“安全生产标兵”的奖状给了豆小军。李晓丽去领的时候,穿着新买的蓝布褂子,两个孩子穿着干净的布鞋,怯生生地拽着她的衣角。台下的矿工们突然鼓起掌来,掌声震得窗玻璃嗡嗡响,像那年抢救窑洞时,所有人一起喊的号子。王福通念颁奖词时,韩启方看见蓝光偷偷抹了把脸,阳光从他指缝里漏出来,亮得晃眼。
  开春的时候,矿上修了条新路,从灯房直通井口。路边种着一排白杨树,是李晓丽带着孩子们栽的。树干上挂着小木牌,写着每个牺牲矿工的名字。有天夜里下暴雨,蓝光路过时看见个瘦小的身影在扶树,是李晓丽打着伞,把被风吹歪的树苗重新培土。雨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新翻的泥土里,像在孕育着什么希望。
  韩启方在整理豆小军的遗物时,发现那本诗集写满了半本。最后页压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旁边写着:“等孩子们长大了,要告诉他们,爸爸挖的煤,能点亮整个城市的灯。”窗外的蝉鸣聒噪起来,阳光透过树叶在稿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些歪斜的字迹突然活了过来,像一群跃动的火苗,在空气中跳跃、燃烧,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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