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宗岱浴血,昆仑鏖兵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09 08:06:14 字数:6752
国民党老兵张军书桌抽屉里锁着块发黑的弹片,是战友李宗岱生前送他的。张军说这是1938年台儿庄战役后,从李宗岱右眼眶里取出来的。每次摸到这棱角锋利的金属,总能想起浑浊的左眼里闪过的光——那是20岁的李宗岱攀着寨墙扔手榴弹时,映在瞳孔里的硝烟。
1938年4月的大许家土寨,黄土墙被炮火熏得发黑。张军那会儿在40军补充团当通讯员,亲眼看见李宗岱踩着班长的肩膀往上爬。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绑腿勒得紧紧的,腰间别着四颗手榴弹,像串沉甸甸的紫葡萄。“弟兄们跟我上!”他吼一声,声音劈得像被刺刀划破的布。
寨墙上的伪军往下扔着土块和手榴弹,李宗岱左手抠着墙缝,右手甩出去一颗手榴弹。“轰隆”一声,烟尘腾起时,他已经攀到了墙头,半截身子露在外面。可第二颗手榴弹刚举过头顶,日军的机枪就扫了过来。我看见他像片叶子似的从墙上栽下来,军帽飞出去老远,落在一丛酸枣刺上。
后来才知道,子弹从他右脸颊穿进去,掀飞了半拉牙床。战友们喊着“为连长报仇”冲上去,土寨墙被鲜血浸成了暗红色。拿下寨子清点人数时,有人在墙根的草堆里摸到个还有气的身子——是李宗岱,嘴里咕嘟咕嘟冒着血沫,右手还攥着颗没扔出去的手榴弹。
徐州兵站医院的走廊里,血腥味混着福尔马林的味道,能把人熏晕。李宗岱躺在角落里的草垫上,右眼肿得像个紫茄子,血把半边脸都糊住了。医生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摇摇头对护士说:“准备后事吧,这小伙子挺不过今晚。”
可他偏就挺过来了。第四天头上,我去送伤员名单,听见草堆里有动静。低头一看,李宗岱正睁着左眼瞅我,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啥。我赶紧喊医生,他却扯住我的袖子,指了指墙角的步枪——那是抬他来的时候,战友顺手放在那儿的。
鬼子轰炸徐州那天,医院的大楼塌了一半。李宗岱被埋在碎砖底下,不知过了多久,他竟用手刨开砖头爬了出来。满身是血的他站在废墟上,左眼看了看天,突然咧开嘴笑了——原来他从二楼摔下来时,被一堆棉被垫了一下,除了擦破点皮,竟没添新伤。
转院到汉口那天,火车过淮河,他突然坐起来,要护士拿镜子给他。当看清右眼眶只剩个黑洞时,他沉默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好得很!以后瞄准不用闭一只眼了!”医生说这是医学奇迹,他却摸着空荡荡的右眼窝说:“鬼子还没打跑,阎王爷哪敢收我。”
台儿庄战役打响时,李宗岱已经是第四任连长了。头三任,一个战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被炮弹炸断了腿,最后那个牺牲时,怀里还揣着刚收到的家信。“都跟我来!”他站在磨盘上,扯开军装露出胸口的伤疤,“怕死的留下,不怕死的跟我去敢死队!”
没想到呼啦一下站出来五十多人,比他要的多了一倍。他挑了二十个精壮的,每人发了一把大刀、四颗手榴弹。出发前,有个戴眼镜的学生兵突然哭了,说没给爹娘留句话。李宗岱掏出块染血的手帕,让他把家里地址写上,“我活着就给你寄回去,我死了,总有活着的弟兄替你捎信。”
巷战打得昏天黑地,他们从早到晚没吃口饭。当地的老人冒着枪林弹雨送来煎饼,用篮子挎着,上面盖着块蓝布。“孩子,趁热吃。”有个白发老太太往李宗岱手里塞煎饼,他刚咬一口,老太太就被流弹打中,倒在他脚边。那煎饼他嚼了半天,没咽下去,最后和着眼泪吞了。
二十多天后援兵赶到时,敢死队就剩他一个还能站着。大刀卷了刃,军装被血粘在身上,左胳膊被刺刀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清点战果时,光是他们连消灭的鬼子,就堆了半条街。他摸着墙上的弹孔,突然想起那个戴眼镜的学生兵——那孩子用身体挡住了一颗手榴弹,救了三个战友。
抗战胜利那天,李宗岱在济南见到了娘。老太太摸着他空荡荡的右眼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儿啊,你咋成了这样……”他笑着说:“娘,你看我这不还活着嘛,鬼子被打跑了。”可娘住了没几天就说要走:“我跟你弟弟过惯了,他在八路军里当文书,踏实。”
内战爆发那天,他正在河南沁阳的营房里擦枪。接到开拔命令时,他把枪往桌上一摔:“要打鬼子,我李宗岱第一个冲。打中国人?老子不干!”营长骂他抗命,他掏出所有勋章往桌上一摆:“这些都是跟鬼子拼命换来的,不是用来打自己人的!”
他揣着仅有的几块银元,一路讨饭到了重庆。在码头摆摊卖水果,后来又贩盐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有次遇到当年的老战友,劝他去国民党那边谋个差事,他直摆手:“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得留着看新中国是啥样。”
八十年代张军去重庆看他,李宗岱正趴在桌上写回忆录。左眼里的白内障已经很严重了,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他指着墙上的照片给我看,有台儿庄的断壁残垣,有敢死队的弟兄们,还有他娘的黑白小照。“你看,”他摸着照片上的人,“他们都没活到好日子,我得替他们多看看。”
2011年春天,张军约我去参加李宗岱的追悼会。骨灰盒上覆盖着国旗,旁边放着那把卷了刃的大刀。有人念悼词时,我突然想起李宗岱说过的话:“当兵的,最怕的不是死,是没人记得你为啥死。”
张军案头的搪瓷缸子边缘磕掉了一块瓷,这是他看望老兵时,廖伯群给他的。缸子上“昆仑关战役纪念”几个字早已模糊,但张军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缸子说“这是用鬼子的炮弹皮熔的”时,左眼里闪烁的光,让我想起1939年那个炮火连天的冬夜——昆仑关的山路上,T-26坦克的履带碾过碎石,发出的咯吱声里,混着许万寿迫击炮连的炮声,像首悲壮的曲子。
1939年12月18日凌晨,张军作为战地记者跟着第五军突进,趴在许万寿迫击炮连的掩体里,能看见廖伯群的坦克在月光下像头铁牛。他后来跟张军说,那天坦克舱里的温度计飙到了四十度,他的粗布军装能拧出水来,手心的汗把操纵杆都泡得发滑。“第一次用坦克打大仗,心里没底啊。”廖伯群呷着茶笑,“就像抱着块烧红的烙铁,扔也不是,抱也不是。”
进攻信号弹升空时,十多辆坦克轰隆隆地往前冲,履带卷起的碎石打在装甲上噼啪响。可没走多远,廖伯群就发现不对——步兵被落在后面,坦克成了活靶子。他从瞭望镜里看见日军的防御炮调转了方向,炮口的火光像毒蛇吐信。“快减速!”他对着对讲机吼,可话音未落,一发炮弹就砸在旁边的坦克上。那辆坦克像被捅破的铁皮罐头,火苗从舱盖里窜出来,里面的三个弟兄连呼救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张军在掩体里看得心揪紧了。许万寿的迫击炮连刚架起炮,就被日军的炮火压制。他趴在地上,帽檐被弹片削掉一块,却死死盯着瞄准镜:“往鬼子炮位打!快!”可炮弹刚出膛,他就看见廖伯群所在的五连乱了阵脚——连长的坦克被击中,履带断成两截,连长刚从舱里爬出来,就被机枪扫中,像片叶子似的倒在血泊里。
“十来分钟,几十号弟兄没了。”廖伯群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的坦克被一发炮弹擦中侧面,装甲板凹进去一块,无线电里传来七连的呼救声,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坦克一辆辆起火。直到接到撤退命令,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冰凉。
第二天清晨的进攻,成了用血换来的课堂。廖伯群转编到战车二团后,坦克刚启动,就看见许万寿的迫击炮排跟了上来。“战车停,我们就停;战车动,我们就跟。”许万寿后来跟张军说,他们给每辆坦克配了两门迫击炮,像哼哈二将似的护着。我跟着他们往前冲,看见步兵有的在坦克前开路,有的在两侧掩护,坦克的机枪则扫向藏在石缝里的鬼子。
昆仑关的山路陡得邪乎,坦克爬一段就得停下来,履带在碎石上打滑,像老牛拉车。有辆坦克卡在两块巨石中间,日军的机枪就从山顶扫下来。许万寿急得红了眼,指挥迫击炮往山顶轰,硝烟刚起,他就拎着枪冲上去:“跟我来!把鬼子的机枪敲掉!”廖伯群的坦克也掉过头,用车身挡住子弹,机枪手探出身子往山顶扫射。
张军在旁边的弹坑里,看见一个年轻的步兵被流弹打中大腿,却咬着牙爬到坦克边,把捆好的手榴弹递给廖伯群。“扔到左边的山洞里!”他指着山顶喊,血顺着裤腿流进草鞋里。廖伯群刚接过手榴弹,就看见那步兵又捡起枪,一瘸一拐地往前冲。后来才知道,那是个刚参军的学生,才十六岁。
那天傍晚,国军终于冲到半山腰。廖伯群的坦克履带卡进了弹坑,他正要跳下去修,许万寿的迫击炮突然响了——原来日军从侧面摸上来,是迫击炮连的弟兄用炮火挡住了他们。“那一刻我才明白,坦克再硬,也得有弟兄们护着。”廖伯群抹了把脸,“就像手指头,攥成拳头才有力气。”
12月29日的突袭,至今想起来还让人热血沸腾。杜聿明将军想出的法子,真是绝了——让三吨半重的小战车走小路绕到敌后。张军跟着工兵团的弟兄,看着他们用绞车把战车一节节绞上山,钢丝绳勒得咯吱响,绞车手的手磨出了血泡,就用布裹着接着干。廖伯群坐在战车里,身子随着战车摇晃,左眼里的血丝比车外的红绸子还艳。
凌晨发起进攻时,日军根本没料到我军会从背后杀出来。廖伯群的战车第一个冲进敌营,履带碾过鬼子的帐篷,机枪扫得那些正在煮早饭的鬼子鬼哭狼嚎。许万寿的迫击炮连也跟了上来,炮弹像长了眼睛似的落在日军炮位上。张军看见一个鬼子军官举着指挥刀冲过来,被战车的机枪扫中,指挥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最惨烈的是最后的山洞攻坚战。十几个鬼子躲在山洞里负隅顽抗,我们的战士喊了半天,里面只有枪声回应。廖伯群把战车开到洞口,用机枪扫射,可山洞太深,根本打不着。这时候,许万寿拎着个布包跑过来,里面是老乡给的辣椒面。“给他们加点料!”他笑着说,让战士们把辣椒面和烟雾弹一起往里扔,再用风箱往里面鼓风。
没过多久,山洞里没了动静。我们进去一看,十几个鬼子都趴在地上,有的嘴里还咬着枪,竟是集体自杀了。廖伯群踢了踢一个鬼子的尸体,发现他怀里揣着张照片,是个穿和服的女人抱着孩子。“再狠的鬼子,也有牵挂的人啊。”他叹了口气,把照片埋在了山洞外的土里。
昆仑关战役结束那天,张军跟着廖伯群和许万寿登上主阵地。地上的血冻成了暗红色,碎石缝里还嵌着弹片和断枪。许万寿捡起个日军的钢盔,往地上一摔:“这就是侵略者的下场!”钢盔裂成了两半,像个张开的嘴,在呼啸的山风里仿佛在哭。
后来他们随远征军入缅作战,廖伯群的战车在野人山陷进泥潭,是许万寿带着弟兄们用手挖了三天才把车弄出来。许万寿在一次突围中中了枪,是廖伯群背着他走了二十多里山路。“那时候啊,命都是绑在一起的。”许万寿在电话里跟张军说,声音还有点抖,“现在他在广西,我在湖南,每年还通个电话,就想听听老伙计的声音。”
去年张军去看廖伯群时,他正坐在院子里擦一把坦克钥匙。那钥匙锈得厉害,他却用布擦得发亮。“这是昆仑关那辆战车的钥匙。”他把钥匙递给张军,“留着吧,让后人知道,当年有群弟兄,在这里流了血。”阳光穿过他的白发,在钥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昆仑关山顶的星星,七十多年了,还亮着。
张军回忆了老兵王德修的抗战往事。那是1937年7月7日的夜,19岁的王德修跟着金振中营长冲上了卢沟桥。
1937年的夏天,宛平城外的玉米地刚没过膝盖。张军作为战地记者在29军采访,常看见王德修和新兵们在卢沟桥畔练刺杀。他握着大刀的手还在发抖,刀背磨得胳膊肘通红,可金振中营长总说:“河南娃子劲大,多练练能劈开鬼子的钢盔。”
7月7日夜,枪声像爆豆似的在永定河上炸开时,张军正住在宛平县城的客栈里。跑到城头一看,只见卢沟桥的石狮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11连的弟兄们正趴在桥栏后射击,子弹打在栏杆上迸出火星。突然,金振中营长的吼声穿透枪声:“11连打光了!12连,上桥!”
王德修后来跟张军说,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比枪声还响。他被队伍簇拥着冲上桥,脚下的石板滑得像抹了油——后来才知道那是战友的血。桥中间的石狮子旁,一个11连的老兵被打断了腿,还抱着鬼子的腿用牙咬,直到被刺刀捅穿胸膛。
“宁作战死鬼,不做亡国奴!”金振中营长光着膀子,大刀上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串红玛瑙。他第一个跳进敌群,刀光闪过,一个鬼子的钢盔滚到王德修脚边。王德修学着营长的样子挥刀,却被鬼子的刺刀挑破了袖子,他急得大吼一声,抱住鬼子一起滚到桥板上,用石头砸碎了对方的脑袋。
等他们把鬼子赶下桥时,天边已经泛白。王德修靠在石狮子上喘气,才发现左手无名指不知何时被削断了,血顺着指缝流进掌心,和汗水混在一起。桥面上的尸体叠了两层,有的弟兄还保持着挥刀的姿势,血顺着桥缝流进永定河,把河水染成了粉红色。
11日凌晨收复铁路桥东端的战斗,成了王德修一辈子的痛。他趴在桥洞下,看见金振中营长带着敢死队冲在最前面,绑腿上的血把裤脚都浸透了。突然,一颗手榴弹在营长身边炸开,王德修眼睁睁看着他像棵被砍倒的树似的栽倒,左腿的裤管瞬间被血染红。
“营长!”王德修疯了似的冲过去,腋下突然一阵剧痛——被流弹划开了一道口子。他顾不上包扎,抱住金振中就往回撤,子弹在耳边嗖嗖飞过。营长的头靠在他肩上,嘴里还念叨着:“守住桥……守住桥……”后来才知道,一颗子弹从营长左耳贯进,右耳穿出,差点打穿脑袋。
张军在后方医院见到他们时,王德修的左手缠着绷带,金振中还在昏迷。护士说,营长左腿的碎骨取了半盆,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桥守住没”。王德修坐在病床边,用没受伤的右手给营长扇扇子,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这年冬天,张军在河南遇到了15岁的唐加义。他刚参军就赶上禹王山阻击战,三个连攻一个山头,打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剩下能凑成一个连的人。“团长把我们叫到一起,说要当敢死队,”王德修后来跟张军比划着,“他把绑腿解下来系在胳膊上,说‘跟着我冲,死了也光荣’。”
唐加义说,他们踩着尸体往上爬,有的人肚子被打穿了,还往前爬了两米才倒下。他的步枪被打飞了,就捡起地上的大刀砍,刀刃卷了刃,手上全是血泡。等占领山头时,团长已经趴在战壕里,手里还攥着没发完的子弹。200多人的敢死队,只剩下30多个带伤的,唐加义的胳膊被弹片划开,露出了白骨。他后来跟张军说,那天夜里躺在战壕里,听着山风吹过死人堆的呜咽声,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原来生死之间,不过是能不能再往前冲一步的距离。
1949年春天,张军在济南的学校里又见到了王德修。他穿着粗布棉袄,正给火炉添煤,脸上沾着黑灰,只有左手缺了一截的无名指还能看出当年的模样。“抗战胜利后跟着部队起义,”他搓着手上的煤灰笑,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硝烟的痕迹,“现在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守着这炉子,就像守着当年的卢沟桥。”
王德修住的小屋里,墙上挂着个蓝布包,里面是枚29军的铜制帽徽。每天睡觉前,他都要拿出来用粗布擦一擦,帽徽边缘的棱角被磨得圆润,却依旧能看出“29军”三个字的刻痕。有次学校的孩子围着他问手上的伤疤,他就哼起29军的军歌,唱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时,声音总会发颤,左手不自觉地摸向缺了指节的地方。
1955年,张军去云南采访,在小马乡的田埂上遇见了唐加义。他扛着锄头,裤脚卷到膝盖,腿上蜿蜒的伤疤在阳光下像条褪色的红绳。“这些勋章啊。”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的勋章叮当作响,有枚抗战胜利章的边角已经氧化发黑,“都是弟兄们用命换的。”最让他惦记的,是辽沈战役时记的三等功,因为战事紧,一直没领到证书。“不是图啥荣誉。”他摩挲着勋章背面的字,“就是想让九泉下的弟兄们知道,咱没给他们丢脸。”
1985年,金振中老兵去世的消息传来时,王德修正在拉架子车。他把车停在路边的老槐树下,蹲在地上哭了半天,拉车的老黄牛也低着头,鼻子里发出呜咽的气声,像是懂主人的心事。后来听说,金振中的骨灰撒在了卢沟桥畔,王德修特意坐了两天火车去北京,在桥上坐了一整天。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摸着石狮子的鬃毛,对着永定河喃喃自语,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些啥,只看见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座沉默的碑。
2013年冬天,张军去看望病危的王德修。他躺在床上,呼吸已经很弱,却紧紧攥着那枚帽徽,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死了……能不能埋到卢沟桥?”他拉着张军的手,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我要去找我的老营长,还有12连的弟兄们……当年说好的,守不住桥,就死在桥上。”
送他走的那天,天上飘着小雪。灵车过永定河大桥时,张军把那枚帽徽放在他胸前,就像当年他跟着金振中冲上卢沟桥时那样。车窗外,卢沟桥的石狮子在雪地里沉默矗立,张军仿佛看见19岁的王德修举着大刀,在月光下呐喊,身后是29军弟兄们的身影,刀光连成一片,映红了永定河的水。
四年后,唐加义老人也走了。他的家人说,临终前他还在念叨禹王山的弟兄,说要给他们唱当年的军歌。那些勋章被小心地收在木盒里,摆在供桌上,像串永不熄灭的星星。葬礼那天,小马乡的乡亲们都来了,有人说看到老人下葬时,木盒里的勋章突然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在遥远的战场,轻轻碰了碰战友的枪。
如今每次经过卢沟桥,张军总会摸一摸那些石狮子。它们的身上还留着弹痕,有的耳朵被打掉了半只,有的背上嵌着弹片,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无数没说出口的故事。王德修、唐加义、金振中……还有那些没留下名字的弟兄,都化作了桥栏上的石纹,守着永定河,守着他们用命换来的安宁。
风从河面吹过,石狮子仿佛在低语:老兵不死,只是化作了桥,化作了河,化作了这片土地上,永不褪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