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战友牺牲,子英从军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08 12:02:14 字数:6819
纪念馆里那把缠着红绸的三八大盖刺刀,是郭宗凯老人生前赠予的。刀刃上的寒光早已被岁月磨钝,但每次握住它,1940年那个燥热的夏日便会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
乌马营的青纱帐里,草叶上的露珠映着日伪军汽车的反光,郭宗凯趴在我左前方三米处,粗布军装被汗水浸得发亮,手里那杆土枪的铁制枪管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颤动。
那年我刚调任东光县抗日武装大队指导员,郭宗凯还是个15岁的少年,颧骨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可握枪的手却稳得像个老兵。
6月12日的伏击战本是场稳操胜券的仗:我们在乌马营的公路两侧布下口袋阵,每人揣着三发子弹,纸包着的枪药被体温焐得发潮。排长王铁柱蹲在最前面,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伏击路线,粗粝的手掌在郭宗凯后脑勺拍了拍:“小鬼,等会儿听我号令,子弹得打在鬼子心窝上。”郭宗凯使劲点头,喉结上下滚动着,把紧张咽进肚子里。
当第一辆汽车的前轮碾过路面的碎石时,车厢里传来日军的说笑声,还有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刚抢来的百姓财物。就在这时,一声突兀的枪响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是个刚入伍三天的新兵,脸胀得通红,手指还僵在扳机上,显然是紧张得走了火。
“糟了!”王铁柱低骂一声,猛地站起身,“冲啊!”郭宗凯像只受惊的小豹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公路。我看见他土枪的枪口冒出白烟,一个正架机枪的鬼子晃了晃栽倒在车斗里,歪戴的钢盔滚落在地。但几乎同时,日军的机枪就扫了过来,子弹贴着郭宗凯的头皮飞过,在他额角犁出一道血槽。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他抹了把脸,血糊了满眼,却咧嘴朝我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像是在说“我没事”。
王铁柱已经冲到汽车底下,伸手去抓一个受伤的日军军官。那鬼子穿着熨帖的呢子军装,腿被流弹打断了,正抱着膝盖哼哼。就在排长手指触到对方衣领的瞬间,那鬼子突然翻起身,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抓起身边的南部十四式手枪,“砰”的一声,枪响了。王铁柱的身子晃了晃,背心上绽开一朵暗红的花。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然后慢慢跪下去,手里还攥着半截被扯掉的日军军衔——那是他刚从鬼子领章上揪下来的。
“排长!”郭宗凯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拖着被打穿的脚,军鞋被血泡成了暗红色,一瘸一拐地扑过去,掏出腰间的手榴弹就往汽车底下塞。拉弦的“滋滋”声在枪炮声中格外清晰,他咬着牙数到三,猛地往旁边一滚。爆炸声里,汽车的铁皮被掀飞,两个鬼子的尸体像破布娃娃似的抛起来。郭宗凯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土,挣扎着爬过去,从鬼子手里抢过两把三八大盖,枪托磕在石头上发出闷响,他却像是没听见。
当残余的日伪军举着枪投降时,这个15岁的少年正一瘸一拐地追着逃跑的机枪手。那鬼子扛着轻机枪,在青纱帐里钻来钻去,郭宗凯死死盯着那顶晃动的钢盔,血从裤脚滴在地上,连成一串红珠子。他追了一里多地,直到青纱帐到头,露出一片开阔的河滩,那鬼子跳上一艘小船划向对岸,他才扶着一棵老柳树蹲下来,眼泪混着血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那天我们缴获了十把三八式、一个掷弹筒,还有满满两箱子弹。郭宗凯分到了最亮的一把,枪身还带着鬼子的体温。可他整夜都在摩挲那枪,手指反复划过刻在枪托内侧的“王”字——那是他用刺刀偷偷刻上去的,排长的姓。月光透过破庙的窗棂照进来,他蜷缩在草堆里,脸上的泪痕像两条小河,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着:“排长说,这枪能打三里地……”
1942年7月的大七拨村,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血腥味。我和郭宗凯的六连刚把冀中突围出来的二十多个伤员安置好,日伪军的包围圈就像铁桶似的箍了上来。村口的老槐树被炮弹炸断了半截,树洞里还藏着伤员的绷带,白花花的一片在烟火中格外刺眼。
团长杨柳新背靠着断墙,正用布条勒紧流血的胳膊,那是刚才突围时被流弹擦中的。他看见郭宗凯跑过来,把手里的望远镜递过去:“宗凯,你听听,哪面枪声最松?”郭宗凯把耳朵贴在地上,泥土的潮气混着硝烟味钻进鼻腔:“团长,西面是伪军,枪响得稀拉,准是些没吃过硬仗的货!”
杨柳新拍着他的肩膀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好小子,耳朵比狗还灵。你带二排断后,往西面突,我带主力冲东南,咱们在村外二里地的老砖窑汇合。”他的绑腿上还在滴血,却把唯一的马留给了伤员,“告诉弟兄们,子弹省着用,多扔手榴弹,动静越大越好!”
郭宗凯趴在断墙后,仔细听着村外的枪声,突然拽了拽我的胳膊:“指导员,你听!”东南方向的枪声骤然密集起来,还夹杂着掷弹筒的爆炸声,显然团长他们遇上了硬茬。他咬了咬牙,把驳壳枪往腰里一插:“不能等了!二排跟我来!”
我们在西面的断墙后扔出一排手榴弹,黑色的烟柱像蘑菇似的冒起来。趁着烟雾冲出去时,一颗炮弹在郭宗凯身边炸开,他被气浪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我爬过去扶他,才发现他的右腿被炮弹片掀开一块肉,白骨碴子在阳光下闪着瘆人的光。“别管我!”他把枪塞给身边的战士,自己拖着腿滚进交通沟,“快跟上,别让团长他们等急了!”
交通沟里积着雨水,混着血成了暗红色。郭宗凯咬着牙往前爬,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快到村口时,他突然停住,指着前方的土坡:“手榴弹!隐蔽前进靠近投!”战士们纷纷掏出腰间的手榴弹,拉弦的声音此起彼伏。“扔!”随着他一声喊,十几颗手榴弹在空中划出弧线,爆炸声接连响起,伪军的惨叫声撕破了烟雾。“跟我冲!”郭宗凯大吼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带头往上冲,绑腿上的血顺着裤管往下淌,在地上滴出一个个小圆点。
拦阻的伪军惊呆了,他们大概没见过带伤冲锋的队伍,等缓过神来,我们已经冲出了第一道包围圈。就在快突出最后一道包围圈时,一个躲在草垛后的伪军扔出颗手榴弹,郭宗凯猛地把身边的小战士推开,自己却被气浪掀翻,右腿又添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当我们在老砖窑见到杨爱华政委时,他身边只剩下两百多人,每个人的军装都被血浸透了大半。“团长他……”杨政委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指了指东南方向的浓烟。郭宗凯突然就哭了,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沾满泥血的手使劲捶着自己的伤腿,砖窑的土被他捶得簌簌往下掉:“都怪我!我要是快点冲出来……”
他在老乡的地窖里躺了半个月,伤口发炎时烧得直说胡话,嘴里反复喊着排长和团长的名字。我守在他身边,听他断断续续地讲13岁当长工时,地主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胳膊,是路过的八路军给了他两个窝头,还帮他包扎伤口;讲王铁柱排长教他认字,用树枝在地上写“抗日”两个字,说等抗战胜利了要送他去学堂;讲杨柳新团长总把缴获的马靴让给他穿,说“小鬼腿长,跑得快,多杀几个鬼子”。
那年秋后,郭宗凯成了手枪队的队长。15个队员每人揣着驳壳枪,枪套上挂着红绸子,像一把把藏在暗处的匕首。我们都知道,他心里憋着股劲,要为排长和团长报仇。
大柴村的地主刘旺发告密那晚,我们蹲在村外的老槐树上,看见他家院子里张灯结彩,窗户纸上映着晃动的人影,汉奸们的划拳声顺着风飘过来,还有女人的浪笑声。郭宗凯咬着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排长和团长的仇,今晚算一笔。”他把驳壳枪的子弹压满,又往腰间塞了四颗手榴弹,“你们堵后门,我从前门进,听枪响动手。”
他大摇大摆地推开院门时,我正带着队员贴着后墙根埋伏。院里的狗叫了两声,立刻被人踢了一脚,传来刘旺发的骂声:“瞎叫唤什么,惊了太君的驾,扒了你的皮!”郭宗凯理了理衣襟,像个赴宴的客人似的往里走,门帘一挑,屋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酒桌旁,刘旺发正举着酒杯,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笑:“皇军说了,再抓两个八路,我这保长就能升区长……”话音未落,郭宗凯的驳壳枪就响了。“砰砰砰砰砰”,五声枪响像一串鞭炮,汉奸们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个个倒在了酒桌上,鲜血溅在红烧肉和白酒瓶上,红得刺眼。刘旺发吓得钻到桌子底下,郭宗凯走过去,一脚踹翻桌子,对着他的脑袋又补了一枪。
他转身出来时,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嘴角却带着点笑意,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我们趁着夜色撤出村子,身后传来百姓的欢呼声,有人还往我们手里塞熟鸡蛋。郭宗凯剥开一个,递给身边的小战士,自己却没吃,只是望着大七拨村的方向,默默地敬了个礼。
后来在东北的雪地里,在海南岛的椰林里,我无数次看见郭宗凯握着枪冲锋的背影。他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从额头到小腿,像一幅刻满故事的地图。1950年解放海南岛那天,他坐在沙滩上,把那把三八大盖插进沙里,对着大海敬了个礼——排长、团长,还有那些没留下名字的弟兄,都该看到这一天了。
案头的搪瓷缸子上还印着褪色的五角星,这是周国英去年送我的。她总说这缸子跟她一样,熬过了枪林弹雨,却熬不过岁月。每次握着这冰凉的缸子,1942年那个秋阳满地的午后便会浮现在眼前——泗洪县陈圩乡的打谷场上,17岁的周国英正踮着脚看拂晓剧团的演出,粗布褂子的衣角被风吹得扬起,像只跃跃欲飞的鸟。
那天我们护送剧团到祖姚村慰问,刚把幕布挂在老槐树上,就见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蹲在道具箱旁,帮着战士们擦拭步枪。她手指纤细,却不怕枪身的铁锈,擦得比谁都仔细,连枪管里的火药残渣都要用细铁丝一点点掏出来。“我叫周国英。”她仰起脸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脸颊上还沾着点黑灰,“你们明天还演《放下你的鞭子》不?俺昨儿看哭了,那汉奸真该千刀万剐。”
连续三天,她都是第一个到后台的。天不亮就提着水桶来,把演员们的搪瓷缸子全洗得锃亮;中午帮着炊事员烧火,浓烟呛得她直咳嗽,却硬是不肯躲开;晚上演出结束,她又蹲在油灯下,帮着缝补撕破的戏服,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缝得格外结实。剧团要转移的前一晚,她抱着一摞叠好的军装找到我,眼睛亮得像星星:“同志,带我走吧,我啥都能干。洗衣做饭、缝补浆洗,实在不行,给马喂草都行!”我看着她补丁摞补丁的裤子,裤脚还打着个歪歪扭扭的结,心里清楚这穷人家的丫头是铁了心要离开苦海。
她是趁天不亮溜出村子的。后来听老乡说,她娘发现炕是空的,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哭了三天三夜,手里还攥着给她做了一半的布鞋,鞋面上绣着朵没完工的桃花。周国英跟我走在队伍最后,怀里揣着半块冷硬的红薯,一路没回头。过淮河时,河水漫过膝盖,冻得她直打哆嗦,却死死抓着我的衣角,生怕被冲走。走到河中央,她突然蹲在水里,把脚泡在冰凉的河水里半天不动——我知道她是想家了,却没敢劝。直到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她才抹了把脸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俺叫子英,以后就叫俺子英吧。周国英已经死在老家了。”
到了山东根据地,她成了剧团里年龄最小的兵。教她识谱的是个河南老兵,总爱捏着嗓子唱《松花江上》,唱到“爹娘啊,爹娘啊”时,眼泪就掉在子英的手背上;教她跳舞的女战士把自己唯一的蓝布腰带解下来给她扎上,说“子英腰细,跳起来好看”,自己却系着根草绳。三个月后,她第一次上台演《兄妹开荒》,穿着借来的灰布军装,辫子上系着女战士送的红绸子,紧张得腿直打颤,可一开口唱歌,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台下的掌声把幕布都震得发抖,她鞠躬时,红绸子掉在了地上,引得满场大笑。
1943年的春节冷得邪乎,北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剧团要在各村镇巡回演出,开展拥政爱民运动。子英和几个女兵跟着民间艺人学扎花挑子,冻裂的手指被竹篾划破,渗出血珠就往嘴里吮两口,接着再扎。花挑子上的纸花被冻得硬邦邦的,她就揣在怀里焐软了再粘,怀里的棉袄都被浆糊浸透了。大年初一那天,她们的旱船队刚划到村口,就被老乡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子英扮的渔姑戴着纸糊的斗笠,踩着碎步穿梭在人群里,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响,额头上却冒出汗珠,把刘海都浸湿了。有个老大娘塞给她块热红薯,她揣在怀里舍不得吃,演出结束后分给了几个小演员。
彭雪枫师长来看我们排戏时,正赶上大家为《日出》里的火车场景犯愁。舞台就那么大,总不能真把火车开上来。“艺术要接地气。”彭师长摸着下巴笑,军大衣上还沾着雪粒,“没有真火车,就造个假的嘛。群众的眼睛亮,心更亮,只要有那份意思,他们就爱看。”子英眼睛一转,拉着我往去年破袭战的战场跑——那里还留着几段炸断的铁轨,锈迹斑斑的,却还结实。我们扛着铁轨往回走,她个子小,铁轨在肩上晃悠,压得她直咧嘴,却硬是没让男兵帮忙,说“俺们女兵不比男兵差”。
舞台上的“火车”成了那年最轰动的新鲜事。长条凳拼的枕木上铺着铁轨,面对观众的一面用土色的布蒙成斜坡,再涂上些泥巴,远远一看,真像段刚铺好的铁路。子英和我蹲在幕布后,手里各攥着把算盘,算盘珠子都被磨得发亮。当剧情里的火车鸣笛时,我们就照着事先练了百遍的节奏,用算盘珠子在煤油桶上敲打。“锵锵恰恰,锵锵恰恰”,那声音混着台下的叫好声,竟真有了几分火车奔驰的气势。有个刚从敌占区逃来的老乡,看到这场景突然哭了:“这声音,跟津浦路上的火车一个样啊!俺儿子就是坐火车去参军的,不知道现在还活着不……”子英听到这话,敲算盘的手顿了顿,眼圈红了。
元宵节的夜里,村里张灯结彩,鞭炮声此起彼伏。子英在台上跳《大刀舞》,绑腿松了都没察觉,光着一只脚跳完了整段舞蹈。下台时她腿一软,差点摔倒在道具堆里。我扶她坐下,才发现她的脚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把草鞋都染红了。“明晚还演不?”她咬着牙问,用针挑破血泡,挤出脓血,眼里却闪着光。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想让更多人看到八路军的戏,让更多像她一样的穷孩子知道,这世上还有不一样的活法,还有人为了他们的好日子在拼命。
抗战胜利那天,子英正在后台化妆,准备演《白毛女》里的喜儿。当消息传到剧团,她手里的胭脂盒“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她愣了半晌,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不是伤心,是高兴得不知该咋办。哭了一会儿,她又突然站起来,抹了把脸,说:“俺们得演场好戏庆祝庆祝!”可没等她把喜儿的红头绳扎好,部队就接到了开赴山东的命令:“文艺兵改编,子英去卫生部当卫生员。”
第一次给伤员清洗伤口时,她吐了三次。那伤口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还生了蛆,恶臭熏得她头晕眼花。但看到伤员疼得直咬牙,嘴唇都咬出了血,她又端起水盆,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却硬是把血污一点点擦干净,再撒上消炎粉,用绷带缠好。有个断了腿的小战士疼得直哼哼,她就坐在床边,轻声唱起剧团里的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唱着唱着,两人都哭了,小战士想家,她也想家。
最让人心疼的是战后收尸。子英和几个女兵背着担架,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找牺牲的战友。子弹还在头顶嗖嗖地飞,她们却只顾着在尸堆里翻找,希望能发现还有口气的弟兄。有次她发现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兵,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高粱饼,饼上沾着血。子英蹲在那里,把自己口袋里的干粮塞到人家手里,哽咽着说:“妹子,到那边别饿着,那边肯定有好多好吃的。”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女兵的眼睛合上,用担架抬着她,一步一步往后方的墓地走。
急行军掉队是常有的事。有次她们被大部队落下十里地,天又黑了,四周都是荒山野岭,狼嚎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子英就领着女兵们跟着老乡的马车辙走,夜里就睡在草垛里,把枪抱在怀里当枕头。有个新兵想家哭鼻子,她就把仅有的棉被让给人家,自己裹着破军毯,在寒风里哼着《松花江上》,唱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直到天亮遇见搜山的侦察兵,她才瘫坐在地上,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把脸上的泥都冲开了两道沟。
1947年冬天,子英在给伤员整理包裹时,发现了一封寄往祖姚村的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地名,她突然捂着脸蹲在地上——离家五年,她从没给家里写过一字,不是不想,是不敢,怕家里人找来把她拉回去。那天晚上,她就着马灯写了封信,字迹歪歪扭扭的,墨水还溅了好几滴:“爹,娘,俺还活着,在部队当兵,别找了。等打跑了反动派,俺就回去看你们。”信寄出去后,她在村口等了三个月,却没收到回信,心里琢磨着,爹娘是不是真把她忘了。
直到1950年退伍回家,她才知道爹娘以为她早就没了,连坟头都给她堆了一个,每年清明都去烧纸。瞎眼的娘摸着她的脸,手指在她眉骨、下巴上反复摩挲,像是要把这几年的空白都摸回来,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俺的英子,你咋才回来……俺天天摸着你小时候穿的袄,就盼着能再摸摸你……”子英跪在娘面前,把这些年攒的津贴全掏出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抱着娘的腿哭,把这些年的委屈、思念全哭了出来。
家里的“娃娃亲”早就黄了,男方家听说她跑出去当兵,觉得丢人,托人来说了句“各走各的路”。可缘分却在部队里等着她。张加强——那个她在卫生部见过几面的排长,竟跟她一起退伍回了乡。他送伤员到卫生部时,总爱跟子英多说两句话,问她伤口包扎得好不好,饭够不够吃。媒人来说亲时,子英红着脸躲在门后,听见张加强在院里跟她爹说:“俺们在部队就认识,她是个好姑娘,能干,心善,俺想跟她过日子。”
结婚那天,子英穿着张加强给扯的蓝洋布小褂,红布鞋的鞋面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是她自己连夜绣的,针脚虽然不好看,却绣得格外认真。张加强牵着她的手往新房走,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她突然停住脚步,望着山东的方向出了神。我知道,她是在想拂晓剧团的那些日子,想那个教她唱歌的河南老兵(后来牺牲在孟良崮战役),想那个把蓝布腰带让给她的女战士(在渡江战役中失踪了),想那些永远留在舞台和战场上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