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皇权之争 四、蓬山不远
人群中不乏善男信女、达官贵人、良家妇女、官宦内眷,更甭提那许多胸怀锦绣的文人墨客,他们懂得词的好坏,懂得欣赏。偏巧,这一幕被几个夹在人群中的女眷看到了。
几个丫环使女模样的女子簇拥着一个妆梳精致的少女。这个女子是太后身边最为贴身的女婢,今日陪太后出宫,太后到城南的皇家园林迎祥池祭扫踏青,迎祥池本名凝祥池,位于五岳道观里。太后自迎祥池直接回宫,又开恩让她们去了繁台寺。
此时夕阳西下,倦鸟归林,游玩一天的游人逐渐散去,宋祁等人也相携出到园外。刚到繁台街上,随着喝道声,一队车马从身旁经过,宋祁等人见是宫内之人,不敢怠慢,赶忙驻足闪到路边。
后面一乘轻车,车帘掀开一角,一个少女露出俏丽脸庞正在向外张望,恰与宋祁四目相视,女子一声惊呼:“小宋也!这不是那个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吗?”
宋祁吃惊地抬眼望去,恍惚中只见一张俏脸,恍如月中嫦娥,又似下界的七仙女,这一瞥令宋祁失魂落魄,再要细看,车帘已然放下,车子已经走远。就是这惊鸿一瞥和一声莺啼般的惊叫声惹得他心神不宁。
宋祁失魂落魄地回到尚书省,随手写下一首《鹧鸪天》放在案上。墨迹尚未干透,词已传遍宫中。词云: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簾中。身无
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
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几万重。
皇上来到太后所居的会庆殿请安。
如今,当年的少年已经长成英俊挺拔的小伙子,即使皇冠在身,端庄威严的外表之下仍然掩盖不住通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年青人的朝气。
太后正在欣赏宮廷乐舞,皇上进来时听到几句。进殿请安后对太后笑道:“刚才这首曲子好像不是宫中礼乐,挺像是民间唱曲,不过真地很好听。”
太后脸上有些发热,听在耳中很不是滋味,她是击鼗鼔出身,出身微贱,对这个非常忌讳,非常敏感,莫非是皇上听到了什么?太后想,是哪个嚼舌根子的,查出来一定不轻饶。太后解释说:“这是教坊使刚刚献上的,说是想为长宁节的贺寿增加点儿喜庆,我这里还没决定用不用。”
长宁节在一月八日,是刘太后的生日,还差着好几个月,皇上道:“母后诞辰正该隆重庆贺,只要母后喜欢。”
太后却已回过神来正色说:“前不久老臣王曾曾经讲过古今乐曲的区别,很有道理,吾还记在心里,皇上可还记得?吾还听说,皇上进膳时也离不开乐舞,可有此事?”
听到从太后口中吐出的“吾”字,皇上心里咯噔一下,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吾”是刘太后在掌握皇权后对自己的称谓,是她亲自选定的代词,宫中任何人不准再用,如同皇帝嘴里的“朕”一样。
只在正式场合或强调身份的情况下,太后才自称“吾”,一般情况下也只是说“我”。今天刘太后在皇上面前称吾,令年青的皇上心中惶惑不安。
简短几句话,话锋便转到皇上这边,太后这是以攻为守啊。皇上见刘太后如此说,连忙解释说:“我对宴乐之事只是一时之兴,儿臣本就对宴会应酬无所谓,内外燕游,也都是勉强参与。母后请放宽心,母后所言,儿臣以后注意就是。”
“此说才是正理,皇上年轻,莫要耽于声色。”太后说话虽然平缓了些,却回头命大宦官、入内副都知江德明通知宰相吕夷简,将皇帝的话记到《时政记》中,这无疑是告诉皇帝,立此为据。
皇上有些惶恐不安又有些不理解,过后他纳闷地想,我没有说什么呀,怎么惹了太后生气?虽然母后一再掩饰,我也看出来她的样子有点儿不自然。
一名女侍端来茶盏请皇上用茶。皇上细细端详此女,年轻俊俏,聪明秀丽,超凡脱俗,而且很有才气,名叫思丝。他早就有意请求太后将此女送与他,却始终没好意思张口,他想太后肯定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不如由太后主动提出更好。
太后虽然心知肚明,却始终没有发话给予皇上。
太后见皇上盯着此女的眼神,一丝不悦掠过脸上,皇上的眼睛都在思丝身上,对太后的脸色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听到母后的轻嗽声,皇上才侧过身来对刘太后说:“近日宫中流传一首《鹧鸪天》词,内容像是填词人的单相思,好像说的是太后身边的女婢,不知是也不是?”
太后来了精神,问道:“有这等事?我听听。”
“这首词是尚书省的宋祁所作,我来为您诵一遍……。”
太后听了说:“宋祁的词不错呀,听说这个人很有才,我还记得,天圣二年若不是他兄长与他同榜及第,也许他能做状元呢。”
皇上说:“他的词也不见得有多么好,无非是套用了李商隐的诗。
不过从词面上看,看这意思他是暗恋此女不成?也许此女对他也有
意,词中套用了‘心有灵犀一点通’,意思很明白了。画毂雕鞍,显见得是宫内的女眷了。”
听了皇上的话,太后沉下脸来,眼光威严地扫视着殿内的十几名宫女,问:“你们说说到底是谁干的?”
站在一旁的思丝慌忙跪倒,颤声说:“太后恕罪,是奴婢那日游繁台寺归来时偶然掀帘贪看街景,见到刚刚在园中填词的公子,故此失口叫出,伤了皇家脸面,奴婢知罪。”
一见是思丝,皇上立刻后悔莫及,早知是她,我提这事干嘛呀。皇上有点儿为思丝担心,唯恐太后责罚她。
还好,太后并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皇上心里才踏实了一些。太后沉吟片刻,便命人招来宋祁。
一脸惶恐之色的宋祁进来后赶紧给皇上、太后行大礼,听说是与这首《鹧鸪天》有关,以为犯了大不敬之罪。
他刚想说些什么,不料太后竟说:“皇上说你填的词不错,现在宫里盛传着一首《鹧鸪天》,听说就是你写的,看词中之意,你这是患上单相思了。这样吧,这是我身边最可人的婢女,名叫思丝,既然是你喜欢她,就将她送与你吧。”
这个决定太出人意料了,太后的旨意让宋祁惊喜异常,一时间竟激动得木立在当地。
皇上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中意的女子被送与宋祁,心知太后故意这样做,借这个话题赠侍女,既打消了自己念头,也显出了太后的强势地位。
这些年来皇上已养成了退让谦恭的习惯,到了此时,他也无可奈何,见宋祁还呆立在当地,只得强笑着说:“蓬山不远,还不快谢过太后。”
宋祁这才清醒过来,慌忙跪倒谢过太后,又面向皇上行过大礼,边叩头边说:“微臣承蒙太后和皇上皇恩雨露,实不敢当。”
不料皇上却收起笑脸,板着脸说:“朕夸你词填得好,是说你那首《玉楼春》,不是这首《鹧鸪天》,你的词只是偶有佳句而已。也没见过你填几首好词,至少没听人唱过你的词,你还要多下些功夫才行。”
宋祁刚才还是美滋滋的那火热心情,被皇上的一番话兜头泼上一瓢冷水,脸上挂不住劲,一红一白的变换着颜色。
心里又自宽慰自己,甭管我的词填得好坏,我就凭一首词得到一个美人,而且是太后赏赐的,很快就会像一个美丽的传说传遍天下,我这是名利双收、良缘佳话。再说这是宫中的女子呀,比起你这皇上,我的艳福也不浅啊。他边想边诺诺着退出殿外。
宋祁走后,太后看着一脸阴沉的皇上说:“我不是不知你的心思,可你知道此女的出身么?他是大臣家奴才的女儿,皇上若是收此女为妃,你让大臣们将来如何面对?他们的脸面往哪儿搁?”
皇上沮丧地回到福宁宫,一头倒在卧榻上,他感到委屈,感到憋闷,感到无助。母后对我总是冷冰冰的,毫不考虑我是皇上啊,到我这儿怎么什么什么都行不通呢?
不仅国家朝政被太后把持着,就是自己的后宫之内的事,也是太后说了算。甚至自己成年以后临幸后宫某个女子,背后都若隐若现的显示出有太后暗中插手安排的蛛丝马迹,这让皇上羞臊异常,即便是亲生母亲,有些事也应该回避呀。
桩桩往事又一一浮上眼前。十五岁成年以后,情窦初开的赵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个王姓女孩儿,他刚一向太后提及,便遭到专断的太后拒绝,太后说这个女孩儿“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
非但如此,她还将此女许配给一个与皇上毫无关系的所谓异姓兄弟刘从德,刘从德是刘美的儿子。这件事情始终让他郁闷在心,他对这个一见钟情的王姓少女,很多年里都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