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心理阴影

　　1987年9月14日，阳光轻柔地洒在五一农场的每一个角落，给这个平凡的日子染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光辉。
　　这一天，对于章林庭和李小萍来说，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们的婚礼。
　　章林庭站在李小萍家的小院里，心中感慨万千。
　　回想起1983年9月14日，他怀着绝望与悔恨踏入五一农场服刑，那时候的他，觉得未来一片黑暗，人生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然而，命运却在不经意间为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遇见了李小萍，遇见了爱情，也遇见了重生的希望。
　　四年后的今天，同样是9月14日，他站在这里，即将与心爱的人步入婚姻的殿堂，开启全新的生活，这一切就像一场梦，美得让他有些不敢相信。
　　李小萍的家是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此时正是果实累累的季节，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仿佛也在为这对新人送上祝福。
　　他们的结合，颇费周折。李小萍同意与章林庭的婚事，但不同意近期结婚。因为她的偶像铁凝还没有结婚。章林庭费了一些口舌来说服李小萍：“我理解你对铁凝的欣赏和崇拜，但偶像的私人生活选择，尤其是婚姻状况，其实是非常私密的事情。我们很难真正知晓她何时会做出结婚的决定，甚至她自己对于婚姻的规划和节奏，也会随着人生阶段不断变化。
　　“婚姻是每个人独特的人生课题，它和个人当下的经历、情感状态、价值观紧密相连。铁凝也许有她自己的节奏和考量，她或许正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或许享受当下的生活状态，这些都是她的个人选择，充满未知和不确定性。我们没办法去预估和把控。
　　“而你的人生是属于自己的，我也是真实陪伴在你身边、想要和你携手走过未来的人。如果我们彼此相爱，相互理解，为什么要因为一个难以预测的‘偶像标准’，耽误自己追求幸福呢？每个人都应该抓住眼前属于自己的幸福，你和铁凝的人生道路不同，没必要用她不确定的婚姻状况，来作为自己人生重大选择的标准呀！”
　　李小萍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李小萍自毁容以来，极少出门，每天只是去单位签到，把要做的工作做完就回家了。单位领导理解她的心情，不是特别繁忙便不让她参与处理中队事务。李小萍是烈士的女儿，本人又荣立过三等功，最近又加入了市作家协会，成为五一农场唯一的地市级作家。她的事迹便家喻户晓了。
　　她不愿意到民政所抛头露面，去单位开了结婚证明后，她让章林庭自己去民政所办理结婚证书。章林庭担心民政所工作人员不给办理，在李小萍的劝说下，他答应试试。结果十分顺利，工作人员一听说他和李小萍的名字，二话不说，就给了结婚证书。
　　按李小萍的意思，婚礼一切从简。他们没请单位的同事，也没有请亲戚朋友。章林庭像倒插门的女婿，直接到李小萍的家。两个人先是站立在李汉兵的遗像前鞠躬，接着又给李母鞠躬，最后两个人相对鞠躬。整个婚礼，没有主持人，也没有证婚人，没有炮仗，没有音响，也没有任何人声。是一场静悄悄的婚礼。
　　进入洞房，章林庭轻轻地握住李小萍的手，说：“李老师，今天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嫁给我，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李小萍抬起头，透过面纱看着章林庭，她说：“以后不许再叫李老师、李警官了。你叫我全名，我叫你全名。我也谢谢你，谢谢你不嫌弃我，给我勇气面对生活。以后的日子，我们一起走。”
　　章林庭点头说：“中啊。”然后，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章林庭和李小萍就这样过着亦师亦友，恩爱叠加的生活。他们共用一辆自行车上班。章林庭带着李小萍到一中队，然后独自骑车去二分场小报社。
　　但是，这种幸福而平静的生活，却被章林庭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所打破。
　　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他们做爱之后，李小萍疲倦地翻身睡下，她的呼吸均匀而轻柔，像是沉浸在一个甜美的梦境之中。章林庭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她，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这些日子以来，李小萍总是戴着面纱，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肯摘下，仿佛那层面纱是她与世界之间最后的一道防线。章林庭理解她的痛苦和自卑，一直尊重她的意愿，从未试图强行揭开她的面纱。但今晚，一种莫名的好奇心和对爱人的深切担忧，驱使着他伸出了手。他的动作极为缓慢，像是生怕惊扰到什么，手指轻轻捏住面纱的一角，缓缓向上掀起。随着面纱一点点揭开，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映入他的眼帘。那疤痕从右额角蜿蜒至左腮，颜色暗沉，犹如一条丑陋的小蛇，狰狞地印在李小萍曾经白皙美丽的脸上。章林庭的心脏猛地一缩，一阵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李小萍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猛地坐了起来。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愤怒，还带着一丝深深的绝望。在短暂的对视后，她的手掌带着风，狠狠地落在了章林庭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你为什么不遵守诺言？”李小萍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真是恶习不改！”
　　章林庭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懵，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连忙伸手想要抱住李小萍，却被她用力推开。“小萍，我……我只是担心你，我想看看你的伤到底怎么样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愧疚和心疼。
　　“担心？你这是在揭开我的伤疤！”李小萍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知道我每天有多痛苦吗？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副丑陋的样子，不想让你嫌弃我！”
　　“小萍，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可能嫌弃你？”章林庭急切地说道，他再次靠近李小萍，紧紧握住她的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美丽的，不管你的脸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爱。”
　　“你骗人！”李小萍用力挣扎着，泪水不停地流淌，“你看到我的脸时，那种惊恐的眼神我都看到了。你就是嫌弃我，觉得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漂亮的我了！”
　　章林庭说：“我完全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模样！怎么会嫌弃你呢？你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呀！”
　　李小萍说：“既然这样，你何必偷看我呢？你还是在乎我的容貌啊！”
　　章林庭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一定深深伤害了李小萍。他将李小萍紧紧拥入怀中，不顾她的挣扎，轻声说道：“小萍，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当时的反应不是因为嫌弃你，而是看到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心疼得要命。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变得丑陋，在我眼里，你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是任何疤痕都无法掩盖的。”
　　李小萍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了一会儿，渐渐地没了力气，她靠在章林庭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章林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胸膛，嘴里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
　　许久，李小萍的哭声渐渐止住，她抽噎着说：“章林庭，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你会离开我，害怕以后的日子都要这样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
　　章林庭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小萍，我向你保证，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一起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算什么？只要我们彼此相爱，就没有什么能把我们打倒！所以，我真诚地希望，在自己家里，不要戴着面纱。看到你的伤痕，我一如卧薪尝胆的勾践，提醒我好好爱你，珍惜你，决不辜负你的救命之恩！”
　　李小萍抬起头，看着章林庭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恐惧和不安似乎减轻了一些。但她还是有些犹豫地说：“可是，我这张脸……以后我们出去，别人肯定会指指点点的。”
　　“那又怎样？”章林庭毫不犹豫地说，“我们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而且，时间长了，他们就会习惯的。我们要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善良的人多。”
　　李小萍听了他的话，微微点了点头，但眼中还是闪过一丝迷茫。章林庭看着她，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助她重新找回自信，走出这个阴影。
　　从那以后，章林庭每天都变着法儿地逗李小萍开心。他会早起为她做一顿丰盛的早餐，会在她不经意间送上一束鲜花，会陪她一起在小镇的街道上散步。尽管每次出门，李小萍都会紧紧地戴着面纱，但回到家里，她已经可以坦然地素面朝天，面对章林庭的目光了。
　　有一天，章林庭带着李小萍来到了小镇的公园。公园里的花朵开得正艳，五彩斑斓，香气扑鼻。章林庭拉着李小萍在花丛中坐下，对她说：“小萍，你看这些花，每一朵都不一样，有的娇艳欲滴，有的小巧玲珑，但它们都在努力地绽放自己的美丽。你也一样，你的疤痕虽然在脸上，但它无法掩盖你内心的光芒。你是独一无二的，有着属于自己的美。”
　　李小萍看着那些花朵，沉默了许久。突然，她抬起手，缓缓地摘下了面纱。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那道疤痕清晰可见，但她的眼神中却多了一份坚定和勇气。“章林庭，谢谢你，是你让我有了勇气面对自己。”她轻声说道。
　　章林庭看着她，眼中满是欣慰和爱意。他轻轻地抱住她，说：“小萍，你真勇敢。从现在起，我们一起勇敢地面对生活。”
　　然而，生活的考验并没有就此结束。在五一农场的土地上，人们都知道李小萍受伤毁容是为了救人，向她投来敬佩的目光。但是，农场之外的人并不知道她的遭遇。有一天上午，邮递员给李小萍送来一封信。她急忙拆开来看，原来是省内一家市级文学杂志编辑部要在老君山召开笔会，邀请她前去参会。她看完后，立即失声大哭一场。章林庭问及原因，她说：“我很久以前就希望能去老君山一趟，瞻仰道教鼻祖，欣赏秀丽风景。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却……呜呜……”
　　章林庭急忙安抚，说：“想去就去，不必纠结。素面朝天或佩戴面纱皆可。”然而，她还是那句话：“我不能让人像耍猴一样围观！所以，只有拒绝了。”
　　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章林庭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声问道：“小萍，怎么了？是不是又在想那些笔会？”
　　李小萍转过身，看着章林庭说：“我以前天天盼望能参加这个编辑部的笔会，那个作协的座谈。现在终于有人邀请了，却无法参与其中，心里好难受啊！”
　　章林庭说：“你这完全是心理问题呀小萍！《战争与和平》里有句话说，‘人不是由于美才可爱，而是由于可爱才美’。我觉得你是可爱的，所以，你是最美的！”
　　李小萍说：“即使我像史铁生、张海迪、陆星儿那样，坐在轮椅上写作，我也能接受。上帝为什么偏偏要在我的脸上动手呢！”
　　章林庭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小萍，不要这样。我相信，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在我们的前面，必有诗与远方。”
　　李小萍眼中仍然是充满了惶恐。她喃喃自语：“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对未来忧虑重重。我不像服刑人员那样，有期限、有盼头。我的‘刑期’是无期的，是终身的，看不到尽头啊！”
　　“‘预测未来的唯一方式就是创造它’，这是彼得•德鲁克的名言。你现在已经是地市级作家，离省级作家不过一步之遥。再努力一下，说不定就成为国家级作家了。你需要尽快扬弃心理负担，回到小说创作的道路上来。小目标是追上李洪炉先生，大目标是追上你的偶像铁凝女士！”
　　“嗯，我试试看吧！”李小萍说，“追上铁凝是不可能的了。我俩都是高中毕业，都是五七年九月生人，都是女性，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但我想，追一追李洪炉，也许还有一点点希望。”
　　“一切皆有可能！”章林庭说，“你知道赛珍珠吧？她是美国人，出生四个月随父亲到中国镇江。后来，随丈夫迁居安徽。1931年，赛珍珠的代表作《大地》出版，以农民王龙一家的命运为主线，细腻描绘了中国农村的生活、土地情结与社会变迁。作品迅速风靡全球，次年获得普利策小说奖，成为西方了解中国的重要窗口。1938年，因‘对中国农民生活史诗般的描述’，她成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性作家。一个外国女性，写中国的农村，却超越了众多中国本土作家！”
　　李小萍思索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望着章林庭说：“你别光给我鼓劲！你的文学素养比我深厚，我希望你在办好小报的同时，抽时间写写小说！我们夫唱妇随，尽快写出新作品！”
　　章林庭笑道：“不是夫唱妇随，是妇唱夫随！”
　　李小萍亦笑道：“那我们就同声合唱吧！谁也别‘随’了！”稍停，又说：“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不是你，我可能还困在退稿中。”她摸了摸章林庭的左脸，歉疚地问：“打疼了吧？”
　　“没事，我很扛打的。”章林庭将手按在李小萍的手背上，看着李小萍说：“我同样感谢您出现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