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不速之客

　　章林庭仅在家里呆了两天。这两天他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在小院里的弯枣树下静坐，一边喝水，一边摇着蒲扇。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期，地里的活儿不多。弟弟妹妹们趁早晚凉爽的时候，就把地里鸡零狗碎的活儿干完了。
　　他不希望亲朋好友们前来探望。所以，要求全家人封锁他回来的消息。确实，这两天很少有人来访。连过去走动频繁的亲戚也没有来。大伯双目失明，困在一间低矮的牛棚里，二伯因患癌症去世了。堂兄弟只有大伯的次子、他的二堂兄来了一趟。
　　第三天上午，章林庭准备返回五一农场了。
　　父母为他收拾了行李。他们给准儿媳的礼物是两双绣了梅花的鞋垫，还有五斤花生米和三斤红枣。鞋垫是母亲亲手绣的，干货也是自家地里和自家树上产的。
　　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时，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两个人都穿着警服。他们是在村治安主任老胡的带领下，找上门的。治安主任与章林庭互相都认识。
　　老胡向章林庭介绍那位年纪大的民警说：“这位是乡派出所的户籍警老潘同志。”又指着年轻的民警说：“这位是派出所的联防员小徐同志。”
　　两位民警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所以，章林庭只说了一句“请坐吧”，便自顾自地先坐下了。
　　父亲拿了一盒“芒果”牌烟卷，让给三个人抽，胡主任与老潘分别接了，小徐摆手说不抽。一脸不屑一顾的傲慢。
　　父亲又为胡、潘点着了火，然后就退出去了。
　　“章林庭，我们是派出所的。”小徐脸色阴沉着说。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胡主任已经介绍过了。”章林庭说，“你穿这身衣服，我也看出来了。请问两位警官，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徐说：“你刚刑满释放，每天都得去派出所汇报你的行踪和活动。你回来两天了，怎么没见你去呢？”
　　章林庭眉头一皱，意识到这要求不合理。
　　他冷静地说：“警官大人，我想请问，依据哪条法律规定，刑满释放人员需要每天去派出所汇报呀？”
　　小徐看了老潘一眼，显然没料到章林庭会这么问。他说：“这是我们派出所的规定，为了维护村里治安，对你这种有前科的人，得加强监管。每天去汇报思想，是你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章林庭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说：“警官大人，任何地方规定，都不能违反法律。我刑满释放，就已恢复公民的全部权利，只要我守法，没任何违法犯罪行为，你们就没有权力对我进行监管。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赋予公民平等权利，我没因曾经的过错而失去这些权利。我和其他公民一样，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小徐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驳。但他虚张声势地说：“你没听说‘县官不如现管吗？’法律怎么规定我管不着。我要求你从今天开始，每天去派出所汇报思想。这话管不管用呀？”
　　“小徐警官，你这话说得可就大错特错了。法律是神圣且严肃的，每一条规定都不是摆设，更不是你能随意践踏的。《宪法》赋予公民平等权利，这是铁律，任何执法者都无权违背。《监狱法》明确规定服刑期满释放后的人员，与其他公民没有任何区别。你却无视法律，妄图以‘现管’之名行违法之事。要求我每日去派出所汇报思想，这毫无法律依据，是对我合法权益的公然侵犯。
　　“执法者本应依法办事，若都像你这样知法犯法，那法律的威严何在？民众对法治的信任又将置于何地？
　　“你若继续如此，我必将向上级部门申诉，维护我应有的合法权益，让滥用职权者得到应有的惩处！”
　　小徐吃惊地望着章林庭，不知作何回答。
　　老潘急忙打圆场说：“章林庭呀，他是我们派出所的联防员，不在编制，并不能代表派出所。我们两个今天来找你，不是要你去汇报思想的，而是让你去派出所恢复户籍的，这没错吧？”
　　这时，胡主任附耳对章林庭说：“小徐是吴倩的第二任丈夫。”
　　章林庭这才认真地看了看“后夫弟”的脸。他的长相并不难看，个子也适中，只是一脸装出来的威严，显得有点猥琐和浅薄。
　　“谢谢你的提醒，”章林庭面向老潘，问：“联防员是什么身份呀？”
　　老潘说：“他是协助民警开展治安巡逻、防范宣传、维护社会秩序等工作的临时性人员，不在正式编制。”
　　章林庭笑道：“难怪不懂装懂，原来是临时工呀！”
　　“临时工怎么了？总比什么工作都没有强吧？”小徐趾高气昂地说，“听说被判刑三年以上的犯人都会被政府开除的。你也不会例外吧？”
　　“是呀，”章林庭说：“你是说我没有了工作，你比我强是吧？我觉得你这话应该对吴某说，她听了一定很高兴。”
　　徐联防员说:“她当然高兴了！从你蹲监狱时起，我们俩就好上了。她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没理由不高兴呀！”
　　章林庭说:“高兴就好。《飘》里有句话说:上帝不会创造出一个连一个好女人也没有的民族的。而我们这个民族唯一的好女人被你收入囊中，你也没理由不高兴呀！”
　　“‘瓢’里有没有上帝我不知道，但碗里是有的。我老婆做得饭菜特别好吃。一天三顿，饭菜端到我面前。总是问我咸不咸，淡不淡，合不合胃口。她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媳妇呀！”
　　章林庭说：“听起来真让人羡慕。但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希望你不要做削足适履的那个楚国人。”
　　小徐可能不懂这个寓言故事，犹豫了半天才说:“‘小卒识驴’？没听说过。我听过‘淘气赶驴’（戏剧《柜中缘》中的剧情）。”
　　老潘插话说:“什么‘小卒识驴’？人家说的是削足适履。履，就是鞋。是说你得迁就你老婆！”
　　“呵呵呵，”小徐笑道:“我迁就她？切，她迁就我还差不多！”
　　“别这么笃定，吴某可不是没主见的人。有些事儿，别太自负。”
　　“我就是这么自负！”小徐说，“我保证我不会跟你一样，让她背上‘犯人家属’的坏名声！”
　　章林庭“哈哈”一声朗笑，开口道：“萧伯纳曾言，‘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另一是踌躇满志。’瞧你这般斩钉截铁认定自己不会坐牢，浑然不知已深陷踌躇满志的泥沼。
　　“这世间波谲云诡，人性脆弱如薄纸，世事无常似翻云，岂是你能轻易掌控的？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永远高枕无忧、置身事外？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不过是一个联防员，就猖狂得没有边界了。如果成为真正的民警，岂不无法无天了！
　　“你以为娶了吴某，当了联防员，往后便与犯罪绝缘了吗？实不相瞒，我当初娶吴某时，同样未曾想过自己会走上犯罪歧途。若不是为了她想做生意赚钱，我绝不会强领导所难，住在那个鬼地方；若不是她想要将吉莉莉置于死地，我又怎会铸下大错！
　　“如今，你陪着恶人肆意狞笑，还对坐牢的好人冷嘲热讽！你拿讥讽他人当作乐事，却不知自己这般恶行，早已埋下灾祸的种子。我劝你，莫要因一时的恶念，给自己招来难以预料的祸殃！”
　　这一大段如暴风骤雨般的言辞，直把“后夫弟”怼得呆若木鸡，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说吴倩她……”
　　“前夫哥”猛地抬手，打断“后夫弟”的话，高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虽犯下大错，可其中缘由错综复杂。拿他人伤疤寻开心，将人性之恶展露无遗，这般肆意践踏他人尊严的恶劣行径，早晚会给自己招来灾祸。说不定哪一天，沦为阶下囚的就是你！”
　　“我、我即使跟你一样，做了阶下囚，吴倩也不会抛弃我！”“后夫弟”有点强词夺理了。
　　“但愿如此吧，”章林庭说：“吴某即使不抛弃我，我也不会感到荣幸！像她这种人，我觉得离得越远越好。
　　“请问，你今天不辞劳苦地来奚落我，是吴某的意思，还是你自作主张呢？”
　　“后夫弟”假笑一声，说：“都不是。老潘同志听说你回来了，想帮你尽快恢复户籍。我不过是陪同而已。”
　　老潘说：“既然你知道是陪同我的，那么，你今天就有点喧宾夺主了。从一进屋，你的嘴巴就没闲过！”
　　章林庭说了声“谢谢”，起身倒了三杯茶水，分别放在三人面前。然后说：“不过，不必恢复户籍了，我已在五一农场找到了工作。”
　　老潘说：“那就好，那就好。政府有规定，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公务人员，刑满释放后，可以回原单位安置工作；判处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刑满释放后，政府不再安排工作。对此规定，你怎么看？”
　　章林庭略一思索，缓缓说道：“从积极意义来看，对于被判处三年以下徒刑的工作人员允许恢复工作，体现了法律的人性化与激励改造的导向。
　　“一方面，给予犯错人员重新回归社会、回归工作岗位的机会，有助于其重新融入社会。毕竟许多服刑人员在刑满释放后，面临社会歧视、就业困难等问题，容易再次走上违法犯罪道路。允许他们恢复工作，为其提供了经济来源与生活支撑，避免因生活无着而重蹈覆辙。
　　“而对于判处三年以上徒刑的工作人员自动丧失工作，也具有合理性。三年以上徒刑通常意味着犯罪情节较为严重，对社会造成了较大危害。此类犯罪行为严重损害了工作人员所在单位的形象与公信力，若仍保留其工作，难以向公众交代，也不利于维护单位正常运转秩序与纪律权威。
　　“然而，单纯以‘三年’为界限的‘一刀切’的判定方式也存在着弊端。亟待进一步细化标准，建立完善的评估与监督机制，以平衡各方利益，实现法律效果与社会效果的有机统一。”
　　老潘“啪啪”地鼓起掌来，他说：“你说得真好，很客观！你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范仲淹的风度啊！”说完，还向章林庭翘起一个大拇指。
　　“您过奖了。”章林庭说，“我离古仁人志士的胸襟相差甚远啊！”
　　老潘转向小徐，说：“小徐啊，你看人家的世界观、价值观，你真得向他好好学学，说话做事不要老是站在个人的立场上。要学会换位思考。”
　　小徐不屑地“切”了一声，并不置喙。
　　老潘接着说：“一个前夫，一个后夫。我要知道你俩是这种关系，就不让你来了。心眼小，格局小，还爱逞口舌之快。”
　　章林庭故作惊讶地说：“原来是你呀！你娶了我前妻，我真得谢谢你啊！请你帮我照顾她！其实，吴倩抛弃我，主要原因还是她那当过掏粪队队长的爹。那时，我也跟你一样，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听不得一点不喜欢的声音。
　　“在监狱里，我明白了很多道理。一个人的觉醒，百分之一靠别人提醒，百分之九十九靠得是，把你撞得头破血流的那堵‘墙’。任何人的劝阻，都不会让一个人大彻大悟，真正能让人如梦初醒，看透人情事故的，只有经历、吃亏和受伤！”
　　“我觉得老丈人对我还行。”小徐又开口说话了。
　　“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吴倩那脾气我可太清楚了。她见不得婚外情，你也不能把比她漂亮的女人带回家。你要做不到，有你好受的。
　　你的老丈人，并不讨人厌，只要你父母比他有钱有势，他会对你的任何缺点都能够包容。反之，你的任何优点都是缺点！”
　　小徐的脸涨得通红，说：“我爹妈也是农民。不过，他们亦农亦商。逢集时在街上摆小摊卖小百货。钱呢，不多，万元户而已。”
　　章林庭接着说：“有钱就行。他爱喝酒，经常带两瓶好酒去看他，你就是他的座上宾。言尽于此，作为‘前夫哥’，我希望你们白头偕老，终生相守，不离不弃！”
　　“好的，谢谢你。”小徐露出了一点点笑容。“我和吴倩结婚不到半年，对她和她的家庭还不够了解。谢谢你的提醒。”
　　老潘站起来说：“行了，咱们先回去。”
　　章林庭说：“本来我应该留三位吃顿饭的，但农场只给我三天假。这不，行李都准备好了。”
　　老潘说：“不好意思，耽搁你的行程了。”说着，伸出手来，主动与章林庭握了握。
　　胡主任与章林庭握手之后，小徐也把手伸出来，边握边说：“我今天要求跟老潘一起来，是因为吴倩昨天夜里说了一句让我十分生气的话！”
　　“她说什么了？”章林庭问，“如果方便的话，可否透露一下？”
　　“当然可以，”小徐说，“她说：‘早知道章林庭回来得这么快，我就等着他了。我等了三年半，仅差半年，还是功亏一篑呀！’说着，还掉了眼泪。我听了，心里乱糟糟的，一夜没合眼。”
　　章林庭笑了笑说：“嗯，你吃醋了？这没什么，《羽林郎》里有云：‘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女子重前夫，自古都如是，你别介意。请转告她，我早已与五一农场的一个警官好上了。她重前夫，我爱后妇。这是人之常情。即使她等我，我也不可能回头了。”
　　小徐使劲地点了点头说：“这我就放心了。”他像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半生不熟地念叨：“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