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流曲折路坎坷(1)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5-07-03 08:17:44 字数:4407
民国十六年初(1927),重庆城和周边地区的情势变得更加复杂和紧张。
顺泸起义的爆发,刺激了四川各路军阀的神经,普遍产生危机感,担心自己也后院起火,因而一面绞尽脑汁加强内部控制,一面相互串通密谋将起义镇压下去。
此时盘踞下川东的杨森,因不久前借“出师北伐”之名行援吴佩孚之实,率兵进犯武汉遭到惨败。逃回万县后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表示要认真悔过、拥护国民革命,派代表到汉口迎回朱德,同时请杨闇公、邓劼刚等赴万县主持党务,还电邀刘伯承前来会商。
利用这一机会,杨闇公、朱德、刘伯承在万县召开了军委会议,鉴于当前局势,决定刘伯承赶赴泸州领导和指挥起义军,驻开江起义军由黄慕颜代行总指挥职权。
刘伯承抵达泸州后,迅速设立国民革命军川军各路总指挥部,并以总指挥名义发布了整顿部队、安定人心的公告,采取一系列措施整顿了泸州的起义部队,撤换了地方各机关右派人员,在财政税收方面实行军民兼顾、公平分配的原则,很快就稳定了军心、民心,部队士气得到很大提振,社会各方面趋于平静、有序。其后,吴玉章等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人士极力向武汉国民政府呈请,要求把起义部队编为国民革命军,委任刘伯承为军长,在这种情况下,军阀们虽虎视眈眈,但也有所顾忌,起义队伍便抓紧这一时机做必要休整。不过,身处反复无常的军阀包围之中,还是丝毫不敢大意。
这一时期,各路军阀加紧了对本防区团练的控制。刘湘曾经以川康军务督办名义任命属下三师师长王陵基为川康团练总监,当下又委任他为重庆警备区司令兼重庆南岸团练总办。与之相对,中共重庆地委也加强了对周边地区农民运动的领导与指导。
元月3日,地处重庆东边的涪陵县四镇乡(君子镇、同乐镇、新盛镇、龙潭乡)农民自卫军宣告成立。
这支队伍,表面上仍是团练性质,受当地政府管辖并接受国民党(左派)党部指导,其实是按照中共重庆地委军委的指示组织起来的,领导人是川军元老、当过熊克武部参谋长、后来解甲回乡并加入共产党的李蔚如。这支由八千民团组成的农民武装,牵制着川东的军阀们,起到了策应顺泸起义和呼应北伐的重要作用。
随着北伐战争的胜利,担任北伐军总司令的蒋介石欲望、野心也膨胀起来。他率军攻占南昌不久,便背弃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三大政策,暗中策划反共、清党活动,谋取党政军最高权力。为了拉拢四川的军阀,他多次派人入川游说,算得上川军领军人物的刘湘,自然是他笼络的重点对象。
刘湘呢,他原本就崇尚武力权势,想独揽四川权柄,有借助蒋介石实现一己之愿的心思,但又怕蒋的势力不断渗透,请鬼容易送鬼难,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同时也觉得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和武汉国民政府似乎名正言顺一些,且尚有一定实力与声威,不能贸然翻脸。因此,他对有关各方都虚与委蛇权且应付,“革命”言辞还挂在嘴边,对顺泸起义不置可否,要罗亨礼多往莲花池省党部走动;同时又与赖心辉、邓锡侯、李家钰等私下联系,与蒋介石派来的说客密切接触。由于这种接触都在暗中进行或者做了周密掩饰,除个别亲信外无人知晓,所以武汉国民政府对他颇为信赖,凡涉及四川的军政民事多通过他来斡旋处理,这更凸显了他在四川的地位,也成为他与蒋介石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天,罗亨礼由重庆回到荣昌驻地,跨进师部大门,见车耀先正在院子里踱步,两人一照面,车耀先就急急地问道:“仪三兄,情况如何?军部究竟是啥态度?”
罗亨礼摆摆手,笑着说:“耀先哪,你莫那么急嘛!等我喝口水,再慢慢给你讲唦!”
车耀先也笑了,说:“好!不急,不急,你喝了水慢慢说。”
罗亨礼接过勤务兵递来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擦一下嘴巴嘘了口气,说:“甫澄在军务会上强调,军部对当前形势的态度按原议不变。”他清清嗓子接着说,“去年底,在汉口的中执委和国民政府给甫澄和其他几大军头发来电报,责令‘尊重和平,立即停止军事行动’。甫澄已于前几天复电表示,为维护革命实力,已经设法将两方军事停止,静候和平解决。由此可见,他是不会打泸州的,看来我们的担心有点多余了。”
车耀先不住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你晓得,我们团是最靠近泸州的,如果一旦有命令下来,我是遵命难违命也难,你说我咋个不担心嘛!大家㧯的都是国民革命军旗号,北伐还没完全胜利,内伙子就打起来,岂不是让北洋军阀看笑话了么?”说到这儿,他突然转了话头,问道,“仪三兄,你和刘伯承算得是老相识了,如果真要我们师去打,你咋个办?”
罗亨礼刚要出声,忽然呛咳起来,脸涨得通红。车耀先忙上去给他捶背,一边说:“咋个的嘛,几次来都见你在咳嗽,该去找医生好生看一下哟!”
罗亨礼缓过气来,摇头笑笑:“没得啥子,老毛病了,中医西医都看过,吃起药的。”他接上刚才的话题,“我觉得甫澄不会派我们师去的,我这个军部与省党部的联络员是他亲自点的将,就算不顾我的想法,也该顾一下他自己的面子嘛!”
车耀先直视着他,问:“如果事急了,硬要我们上呢?”
罗亨礼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军人——只有服从命令。不过、不过……”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车耀先也没再追问。
立春之后雨水之前的一天午夜,突然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雷声是跟着大风来的,没带来一滴雨,却在黑黝黝的天上滚过来滚过去响个不停。民谚云:“正月雷打雪,二月雨没得。三月无秧水,四月秧上节。”地处川中丘陵地带的荣昌县,很难有雪,但正月间打雷的事隔不了几年就会遇到。这种天象,往往预示冬干之后还有春旱,既不利于小春麦子油菜的生长,又影响大春秧苗栽插和包谷播种,农夫们一年的收成一家的生计就要大打折扣,皱着的眉头由此更难舒展。县城里一些关心农事和物价的上点年纪的人也会摇头叹息,更现实的是,市面上的粮油价格会听着这雷声往上涨……
不过,此刻令罗亨礼心中不安的却不是这天气,而是一位特殊客人就要到来。
五天前,黄昏时分,一个穿灰布棉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闯进师部,当即被两名警卫扭住。警卫连长张林生上前盘问,那人说他是做生意的,受人之托有重要书信要交给罗师长。张林生说罗师长正忙,你给我吧。那人说不行,必须面呈!听到这,罗亨礼从后厅走出来,看了看来人,说:“我就是罗伟!”紧接着问道,“你从哪里来?”
那人回答:“泸州。”
“何人所托?”
“师座阅信便知!”随即从棉袍袖笼里摸出一个长条形中式信封,双手平伸递上。
罗亨礼接过一看,信封上一个字都没有,撕开信封抽出一张素笺,上面只有“弟有事相求拟筱日午夜专使详禀如允请嘱来人敏慧顿首”一行字。
敏慧?这名字好像很熟却又想不起究竟是哪个,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闪出“敏慧明昭”这排行序齿中惯常连在一起的四个字,一下便醒悟过来:刘伯承!此时他正在泸州,毫无疑问,是他写来的!
他又盯着素笺看了一会儿,转脸对来人说道:“你回去禀报,就说罗某同意信上所说的。”
信上究竟说的啥,他没向其他人透露,直到今天上午,才吩咐张林生做好有关准备。
三更铜锣响过不久,张林生就领着一个带瓜皮帽穿长袍马褂的人轻脚轻手地走进师部院子,折过一段回廊,来到罗亨礼卧室旁边安放书案茶几的耳房前。
罗亨礼听见脚步声,从书桌后起身出来,刚与来人照面,就见他双手抱拳低声说道:“罗师长,夤夜前来搅扰,尚乞见谅!”罗亨礼定睛一看,这人仪表堂堂,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也许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那人随即做了自我介绍,“卑职周国淦,曾经追随锦帆熊先生,当下在刘伯承总指挥属下任参谋。罗师长也许还记得……”
“啊!记得、记得!当年讨贼之役中我们见过面的,那时您就是熊克武部第一军第一师的团长了!还听说熊先生在三台遇险,是国淦兄率部掩护他缒城而出安返成都的。”罗亨礼笑着说。
周国淦笑道:“啊!怪不得伯承兄夸仪三兄好记性,果然!”
双方寒暄已毕,周国淦转达了刘伯承对罗亨礼的问候,然后切入正题——国民革命军川军各路总指挥部拟让泸州义军开赴开江,与驻扎在那里的顺庆义军汇合,希望借道荣昌,请给个方便。
罗亨礼沉吟不语。
周国淦轻轻拍了拍座椅扶手,缓缓说道:“仪三兄,弟虽返川不久,但兄台积极赞同改旗易帜参与国民革命则早有耳闻。您担任军部同省党部的联络员以来,与闇公、筱亭、伯承、慕颜诸君交往甚多,也深知他们的秉性为人。这次顺泸合起事就是他们主持的,针对的是明里暗里依附北洋的反动军阀,符合国民革命精神。当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难免引起一些军头不安甚至操戈相向,正是为了避免扩大冲突,刘总指挥才做出这个决定,也才来麻烦您,还望仪三兄鼎力相助!”
罗亨礼低着头,两手搓揉了一阵,缓缓抬起头,说:“国淦兄,事到临头了,我也无须隐瞒。就在前几天,接到军部命令,要本师严守荣隆一线,参与对贵部的合围!”
“啊!刘湘已改变态度要磨刀相向了?”周国淦颇为惊诧,但随即冷静下来,看着对方说,“那么,您将作何打算呢?”
罗亨礼叹了口气说:“军令如山,我又能啷个喃?”
“恁么说,仪三兄赞同革命的满腔热诚就此熄火了?你也要参加对我们的围剿了么?”周国淦愤然起身。
“国淦兄稍安勿躁!”罗亨礼急忙上前,双手搭在对方肩上,四目相对,说道,“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当下军部还只是命令合围,并没有后续部署;况且我早已向甫公声言,既然委派我担任联络员,就不该让我站前头唱黑脸,由此估计最近不会有所行动。我觉得,如果你们已经打算北上开江,那就早些为好,免得夜长梦多。至于借道的事,可以答应你们,但有个条件——”
“啥条件?”周国淦忙问。
“不能从荣昌县城这边走!”罗亨礼说。
“为啥呢?叫我们从哪里走呢?”周国淦皱着眉,满脸疑惑。
罗亨礼叹息一声,说:“我毕竟是甫公的属下,何况他还于我有知遇之恩呐!如果让你们从荣昌县城过路,不单我不好向他交代,还等于是在一众川军头头面前臊他的皮!无论如何,总得给他留点面子,这才说得过去嘛!”
说毕,他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幅地图,在桌上摊开,指点着说:“你们可以从西边荣隆两县交界处穿过去!具体路线可选这一条:出泸县后,从雨坛、黄金坡、财神坳到隆昌的渔箭,然后再入荣昌县境,经盘龙、铜鼓前往大足。荣昌这边就不用说了,隆昌那边一是渔箭离县城远,二是驻扎的主要是刘文辉的人马,伯承的老朋友张仲明就在那里,你们再找他通融一下,那就更有把握了!”
周国淦对着地图仔细看了一阵,决然地抬头,说:“就这样吧!我回去马上报告刘总指挥,待他决定后再给您回话。谢谢仪三兄!”
几天后,周国淦传信来说,指挥部同意这个方案,于是罗亨礼紧急召来驻守荣昌西边安富镇的团副王栋,做了相应安排。可是一连十多天,王栋送来的密报都只有“迄无动静”四个字,这让罗亨礼十分意外。正惊疑间,周国淦派专人前来告知:因内部意见不一,义军北上之举难以实行。罗亨礼马上叫刘福悄悄去泸州打听,得来的消息是,陈兰亭、皮光烈和属下军官们舍不得泸州的盐税,坚决反对离开。总共三路人马,这就去了两路,刘总指挥奈何不了他们,只好取消了原订计划。
听完刘福的报告后,罗亨礼心里先是一阵轻松——这就不会因借道而有愧于甫公了!但平静下来后,又生出几分忧虑几分惆怅,他明白,这是因担心未来局势、牵挂一些朋友而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