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两江侧畔风云骤（10）

　　顺泸起义的消息在二十一军军部里激起巨大波澜。在刘湘亲自主持召开的紧急会议上，主张保持中立、静观其变的鲜英同蓝文彬各不相让，面红耳赤，争吵起来。坐在上方位置的刘湘却闭着两眼，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蓝文彬见刘湘这个样子，越发焦躁，大声喊道：“军座！常言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姑息纵容，川局必乱！属下和王师长都认为应当即刻出兵！”
　　刘湘这才睁开眼，望向王陵基。王陵基点头说：“是的，甫公，绍侣说得不错！”
　　“方舟兄，请说具体点。”刘湘对这位当过自己老师的下属一向执礼甚恭，即使在正式场合，也常以兄相称。
　　王陵基轻咳了一声，说：“顺泸合三地几乎同时起火，绝非偶然。方舟认为，策动部属反叛主官乱了规矩只是个表象，这背后潜藏着更大的图谋，倘不及时制止，后患无穷！从当下情况看，顺庆那边邓锡侯们已经介入，我们声援即可，着力点该放在泸州这边，请尽快知会川黔各路，合力进剿！”
　　“不可！”鲜英出声反对，他望着刘湘连连摇头，说，“甫公，用兵之举关系重大呀，当前局势不明，切忌仓促应对！仪三不是去莲花池省党部了么？至少也该等他这个联络员回来，情况清楚了再说嘛！”
　　蓝文彬“嘿嘿”两声，语带讥刺地说：“罗仪三时常往莲花池那边跑，恐怕早就遭别个煨妑了啰！”。
　　“蓝师长，话不该这么说吧？”罗亨礼一步跨进会议室，大声回应，“在座各位都晓得，我罗某无党无派，这个联络员也是甫公以军部名义委派的。不像蓝师长，在总土地那个自封的省党部领了个执委来当起，至于煨没煨妑，外人就不晓得了。”
　　罗亨礼反唇相讥，与他平素习性迥异，满座之人不由得一怔。蓝文彬涨红了脸正要回击，被刘湘扬手止住，他转脸向着罗亨礼说道：“仪三呀，你来得正是时候！先坐下，先坐下，喝口水，再说说他们那边的情况。”
　　罗亨礼依刘湘的手势坐下，环顾一周后说道：“我去的时候，杨闇公、李筱亭都在，还有陈达三、邓劼刚。他们说，这是为配合北伐而采取的行动，向中央执委会和武汉国民政府报告了的。二十一军既然已改旗易帜、投身国民革命，理应对这一革命行为给予支持。”
　　“背后有共产党在操控！”蓝文彬气汹汹地插上一句。
　　罗亨礼看了他一眼，说：“蓝师长请注意，联俄联共是中山先生的决策，从广州到武汉、从汪介铭到蒋中正，都遵奉国共合作以推进国民革命这一原则，因而顺泸之变有共产党人参与并不奇怪。杨子惠二十军里，姓共的比其他各部都多，也没见出啥事情嘛！”
　　罗亨礼讲这番话时，刘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到这里，突然问道：“仪三，你觉得咋个办好些呢？”
　　罗亨礼说：“甫公，顺泸两地起事用的是国民革命名义，又得到武汉方面首肯，对他们动武，既不占理也不占势。听说杨子惠已知会下属，若刘伯承、黄幕颜的队伍进入他们防区，当待之以礼。他同北京政府同吴佩孚关系那么深，还是持这种态度，我们又何必贸然出头给赖心辉们帮干忙呢！”
　　刘湘“哦”一声，偏过头问右手边挨着的潘文华：“仲三，你的看法呢？”
　　潘文华扶了一下眼镜，迎着他的目光回答：“我赞同鲜师长、罗师长的意见。”
　　刘湘拿定主意，大声说道：“好！就这么定了，暂作壁上观，看事态发展变化情况再说！”
　　蓝文彬看一眼王陵基，见他面无表情呆坐不语，知道再说也无用了，强忍心中不快，表示“服从甫公指令”。
　　
　　顺庆起义那天，林炜和正在货庄忙碌。下午四时左右，突然间密密麻麻的枪声响起，其间夹杂着“轰隆”的炮声。街上有人边跑边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行人纷纷朝自己家里跑，临街的店铺“呯呯砰砰”慌忙上铺板关大门。枪炮声从下午一直响到深夜，学院街一带还冒起浓烟大火，人们不知究竟发生了啥事，惊恐万分又不敢出门打探，只求菩萨保佑，莫让灾祸落到自己头上。林炜和守在货庄库房里，也是一整夜都睁大眼睛，不敢有半点松懈。
　　第二天一早，李胜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地对林炜和说：“秦旅长、杜旅长领着九、十两旅的弟兄们起义了！”
　　李胜早就有当兵拿枪、为亲朋报仇的念头，一个多月前，由林炜和保荐，到姚世兴那里当了一名贴身警卫。他是经姚世兴同意、趁战斗间隙专门来给林炜和传递消息的。
　　“起义？哦，就是造反哈，那姓何的不是个好东西，该遭这报应！”林炜和从茶壶里倒出一碗茶水递给他，问，“打赢了唦，捉到何阎王没有？”
　　李胜“唉”了一声，摇摇头：“我们包围了师部，把护卫队和另外一些‘铁心豆瓣’的枪弹都缴了。但狗日的‘活脚猪’又狡猾又恶毒，他趁天黑爬到隔壁民房上躲起，派人在师部周围放火，烧了几条街，满街逃难的救火的，狗日的就混在人堆堆头跑毬了！”
　　
　　接下来几天，顺庆城里十分热闹，人们说，当年熊克武军队里头那个“独眼军神”刘伯承来了，把驻合川的江防军带来了，连同五师的人马，都成了国民革命军，要在川北大干一场哩！县工会、县农会、南充中学、平民夜校都组织了欢迎队伍和宣传站，号召市民们支持革命军、积极投身国民革命。这股热潮把林炜和也卷进去了，货庄的事情一完，他就跟着革命军队伍转，有好奇看热闹的意思，更是被某种东西所吸引。啥东西呢？他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这些起义官兵就像二姨楂山寨那帮兄弟姐妹一样，让人有一种亲近感。
　　10号那天，革命军在果山公园举行誓师大会，林炜和也来到会场边，目睹了大会全过程。见到了坐在台子上的总指挥刘伯承、副总指挥兼一路军司令黄慕颜，还有二路军三路军司令秦汉三、杜伯乾；最让他惊异和兴奋的是——吴季蟠先生也坐在台子上！他在平民夜校听过吴先生的课，多次得到吴先生的教诲开导。他十分敬重这位喝过“洋墨水”、有学问有见识、对人亲切友善的先生，听说吴先生当了革命军的政治部主任，他不但高兴，竟然还生出几分自豪来。
　　几天后，广安、遂宁、合州几路兵马杀来，将顺庆城团团围住，革命军也分兵固守，炮火连天，吼声动地，打得十分激烈。为了支援前线，革命军在城内几个十字街口设站募捐，林炜和经过大东街口时，吴季蟠正在那里为募捐讲演。听明白后，林炜和转身跑回货庄和家里，拿来一沓银票和一包银元交给收捐的士兵，经清点共三百五十六块，全数捐献！吴季蟠笑着一边连声道谢，一边用双手捧着一张盖有革命军印章的收据郑重地递给他，受此情景鼓舞，旁边人也纷纷捐款。
　　
　　然而，局势的发展并不从人愿。革命军在城周边同数倍于己的敌人浴血奋战时，守城部队一个连倒戈，防线出现缺口，敌军乘势冲进城内，占领了革命军总指挥部，革命军被迫退出城外。被称为“罗烟灰”的邓锡侯部十一师师长罗泽洲率部占领了觊觎已久的顺庆，成为新的“顺庆王”。
　　革命军出城第二天清早，去打探消息的冯强急匆匆跨进货庄，见他一脸沮丧，林炜和心一沉，问道：“强子，见到李胜没有？”
　　冯强点点头，眼泪一下迸出来，说：“炜和哥，革命军败了，姚团长中弹身亡了！”
　　胸口像被重锤擂了一下，林炜和强忍锥心的痛，吐了一口气，问：“李胜呢？队伍呐？”
　　“李胜跟吴先生走了，他们从栖乐垭向金台转移了，听说还要到开江去，是刘总指挥决定的。”
　　“哦——”林炜和没再说下去，默默地想着什么。
　　“炜和哥！”冯强喊了一声，有些着急地说，“李胜说，罗烟灰跟活脚猪同样坏，我们收拾邓家帮等于是摸了他老虎屁股，姓何的也可能会回来，都要防着点，最好出去躲一阵子。”
　　“他们说得有道理！”赵春林不知啥时候已站在林炜和身后。不久前他生了一场大病，林炜和请鹤鸣堂大伯来看过，认为是“伤寒”症，吃了二十几付药稍有好转，但身体还是十分虚弱，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养息。
　　林炜和转过身：“春林哥，你啷个起来了？河风凉得很呢！”
　　赵春林一把抓住林炜和膀子，重复了刚才那句话，接着说道：“我晓得你是担心货庄的事，但人更要紧，无论如何，得先躲过眼下这场危险。强子也该出去避一下，我的病好多了，死不了了，这边我来顶到起！”
　　看着赵春林万分焦急的神情，林炜和心里一热，眼里发酸，忙点头说：“好，要得！春林哥，我听你的。”当即决定下重庆去。冯强说他想趁此回趟老家，林炜和点头说要得。
　　回到家里，陈碧云正在给刚满半岁的儿子心仁喂奶。林炜和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搂住她肩膀，一只手在闭着小眼睛吸奶的儿子嫩脸上轻轻抚摸。刚摸两下就突然停在那儿，陈碧云有些诧异，偏头一望，见他眼神定定的，便问道：“炜和，你在想啥？”林炜和一下回过神来，便说了要去重庆的事。
　　“是该去躲一阵，人最要紧呐！”陈碧云叹一声气，又说，“家里只能大哥三弟晓得，不要给妈讲那么清楚，就说是生意上的事，要去耽搁一些时候。妈有我们服侍，娃娃们这一向都健健旺旺的，你就放心去吧！”
　　林炜和安排好该安排的事，又到盛克勤那里去了一趟，然后悄悄登上一只小货船，在浓雾迷漫中离开了下河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