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福兮祸兮 四、身世之谜
直折腾到天亮,李药师才将崔成伤口骨头上的毒刮净,敷上药包扎好,并留下外用和内服的药,这才离去。临走,他对众人说:“这个毒很厉害,扩散很快,不同于一般的剧毒,一定是有独家秘方。而且他中的是弩箭,箭头已深入骨头,更加凶险。我已尽了全力,这药里有两丸续命仙丹,危急时服上一丸,可以延续几天性命。但是治标不治本,再要发作,就是神仙也无力回天。我告辞了。”
刚一迈步又停了下来,他面对许道宁说:“为今之计,你若能去华山请得陈老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只是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啊,病人不一定捱得到那个时候。”
许道宁叮嘱柳七一番,急匆匆赶奔华山。
几天中,崔成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更多时间是沉沉睡去像个死人一样。终于在一个上午,崔成缓缓地睁开眼睛,并说想喝粥。秀香喜出望外,亲自下厨煲粥,端来一口一口地喂给崔成。
半碗粥下肚,崔成似乎有了精神。他的头脑还很清醒,看着床边面容憔悴、衣衫折皱的柳七和秀香,歉疚地一笑,“哎,真难为你们了!”
他两眼看着房顶,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说:“看这样子,我不一定挺得过去,即便挺过来了,我也要离开汴京亡命天涯。趁着明白,我也该把我的身世交代一下了,免得以后没有了机会。长话短说,我不是大宋朝人,我是朝鲜人。我也不姓崔,我姓朴,叫朴成。崔、朴在我国都是大姓,但朴姓在大宋很容易引起怀疑,故此在歌厅我就随口说姓崔。”
他怕秀香听不明白,又补充说:“朝鲜国是大宋国东北方向一个三面环海的国家,又叫做高丽国。我年青时,高丽国尚未统一,分为多个国家,其中最重要的有新罗、百济、高句丽,这三国将朝鲜半岛三分天下。新罗国地处南方富庶之地,在三国中最大最强最繁荣,我是新罗王子,当时父王已患病不久人世,我正在准备接掌新罗国。这样一说你们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我何以有那么多的财宝了。你们见到一个宝箱便大惊失色,其实那只是冰山一角。
朴成说到这里喘了喘气,向秀香要了杯水喝了,再说话时语气有些沉重,“后来三国混战,互有胜负。父王恰在国家危机之时崩天,正在举丧之时,北方的高句丽发动了战争。高句丽国气候寒冷,山多地少,土地贫瘠,民风强悍。很快,高句丽消灭了新罗和百济,统一了朝鲜半岛,建立了高丽国。我们新罗败了,我作为战败国的王子,自然遭到通缉和追杀。有段时间是四处逃亡、朝不保夕。后来找到一个机会,赴宋的使节是新罗旧臣,也是我的好友,我便假冒高丽使团的随员潜入大宋,在东京等地住了几年。”
柳七曾多次推想过崔成身世,哦,以后应该改叫朴成了,他从许多方面猜测朴成身世,却从未想过对方会是潜逃来宋的海外王子。秀香更是震惊万分,听得她心惊胆战,两腿发软,上下牙咯咯地抖个不止。
“经过这几年的观察我认定你们两个是大好人,正直仗义、不贪财,有气节,我有你们两个知己,死也瞑目了。我虽在高丽失败了,但我见到了大宋汴京的繁华,我选择生活在大宋汴京城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开心惬意的一段时光。”
秀香也被他的话语所感动,她的玉手轻抚着朴成干枯黑瘦的脸庞,热泪盈眶,语音颤抖地说:“谢谢你能把我当做朋友,妾身实不敢当。你们一个贵为王子,一个当今名士,贱躯哪能和你们相提并论。我只是个风尘女子,烟花巷里的卑贱之人。”
朴成刚想大笑,反而引发一阵剧烈地咳嗽,待咳嗽平息了,他说:“若说风尘,我们哪个不是在风尘之中?以我来说,还不是整天东躲西藏,逃避着一张张的大网。”
柳七附和说:“可不是嘛,人一出生就落入尘网中。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有诗,‘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我们生在尘世,哪个不是风尘中人?世上不管是什么人,都有一张无形的网覆盖着,也许罩着你的网是金丝编就的,罩着他的网只是普通的渔线,而罩在穷人身上的也许只是麻草绳。而金丝网里的人看着金光闪闪的网线,心里得意,感到自身的高贵。可是再怎么高贵,哪个不是在一生之中不断挣扎要挣脱这张网啊?朴兄有切身体会。可叹一个人费尽心力从一张网中挣出,也许又会一头扎进另一张网里。”
朴成轻抚着秀香的手连连点头,“精彩,精彩!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柳贤弟这番见识,有一定道理,精辟,我们来世再见还要再探讨。”
秀香也插了一句,“我听人议论过,把你们俩和许道宁合称为‘风尘三杰’,也不知是好话赖话。”
柳七看了一眼朴成,点点头,“还真是的,咱们都是风尘中人嘛。”
朴成已无力再说笑,他喘了一口粗气,硬强着说下去,“我回到高丽,在歌馆教唱你的几首词,当然我的水平不行,可那也轰动了京城,风靡了高丽国,等我离开时,无人不知你柳七的大名。有那知名的歌女求我带她来汴京,说是只要见到你,愿意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谢谢你为我传名,只怕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这浪子臭名名扬海外。”
“我国可没那么多说道,朝廷上喜欢你的词的大有人在,喜爱程度更甚于民间。还有,天枝、佳叶就是我带来的,以后还要秀香妹子多教教她们。”
忽然,神情有些激动的朴成神色渐渐黯淡下去,再说话时已像在托咐后事,“还有,甭管我在与不在,我找来的那个花匠王平和金嫂,你一定不要辞退他们,给他们留碗饭吃,他们无处可去,他们是好人,信得过,也能帮你们。”
“还有最后一件事,你们听好了,”他示意秀香将门关好,看看屋内再无旁人,这才让秀香和柳七靠他更近些。
“还记得那年的那箱东西么?那只是留给你们的日常花销,还在秀香的卧室里,取用时的程序步骤我都告诉过你们了,希望你们早些挥霍掉,早点儿派上用场。”
朴成忽然双眸炯炯,但这只是一刹那,眼神中又流露出无限的留恋神情,“我还有另一笔财宝那才是真正的宝藏,即使用富可敌国形容都不过分。你们看看我脸上这道伤疤,那是我上次偷偷潜回高丽留下的,那次密谋复国失败,我知道自己今生再也不能回归故国了,便将王室宝藏从海上偷运到大宋。我在建造这个院子时,先在下面建了宝库,布下了暗道机关,也甭说一般盗贼发现不了,就是官府来抄,不将这整座宅院全部拆除,深挖丈余,也休想找到一分一毫,纵使找到了,恐怕不搭上几条性命也做不到。我曾学过机关消息埋伏,那是我新罗王宫建造时,向一位西洋名师学来的。”
说到这时,朴成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昏迷不醒。
过了两日,朴成的身体大有好转,又能进食一些秀香做的稀饭了。但是精神萎靡不振,肩胛上的箭伤隐隐发出难闻的恶臭。他忧心忡忡地对柳七说:“也许我俩关于贫贱的看法你是对的,我省悟得太晚了,不管一个人对钱财多么不放在心上,可你只要有了财产,到死你都放不下,都要处置了才能闭眼。你可能听到巷子里流播的那首童谣了吧,我估计秀香也听到了。”
柳七点点头,表示他已听说。朴成说的这首童谣,柳七不单在桃花巷附近听到过,连马行街那么远的地方也有儿童在唱。那首童谣大致是这么写的:
桃花院在桃花巷,桃花院里埋宝藏。
美人枕着珍珠睡,金银财宝堆满床。
歹人贪心惦心上,杀人放火也值当。
朴成歉疚地说:“我虽然卧床不起,王平都告诉我了。近期街巷传播的童谣肯定是我的仇家编的,那是针对我放出的,说明他们已经知道我藏匿在这里,他们不敢硬闯进来,用编童谣这个方式逼着我自己离开,院子外面肯定布满了他们的人。这个我一点儿也不怕,也不在乎。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我担心是我害了秀香,给她留下了无穷祸患,我即使死了,这些人也要让我死不瞑目。柳七弟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呀,秀香就全交给你了。”
白天精神尚好的朴成,夜间病情突然恶化,两度晕厥过去,几乎抢救不过来。柳七和秀香将最后一丸续命仙丹用水化开,给他灌进肚里。
醒来后,朴成神情黯然紧紧盯着柳七,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柳七知道他这样子离死不远了,像是街坊邻居平日说的回光返照的迹象,弥留之际的朴成一定还有后事要嘱托。
柳七两眼满含泪水,握着朴成干枯坚硬的手背轻轻抚摸着以示安慰,以免他过于激动和伤情。良久,朴成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的声音很轻,语调也很平缓,以致柳七不得不往前弯下身去才听得清。
“我虽贵为王储,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可是经历的凶险也是无数,这一次怕是过不去了。若有来生,我愿生在大宋朝,还住在汴京城的这个宅子里,更想世世代代与你为兄弟。”
朴成鼓起最后一丝力气说:“我前两天说的富可敌国的宝物,本来我想用作复国大业,如今再也用不上了,就送与你俩。这宝物就藏在这个院落之中,切记,一寸土地也不能丢,这院子永不可出售。机关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