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福兮祸兮 二、不屑一顾
次日上午,大批的开封府差役涌到北城的一座破庙,院子里躺着两具尸体,手里还攥着短刀,屋子里也有两具死尸。还有一个黑胖子在黑影里蠕动着,几个差役将他拽了出来,每拽一下,黑胖子就杀猪似地惨嚎。
杵作捏捏看看,黑胖子双腿和右臂都是粉碎性骨折,只有一只左手勉强能撑地移动那胖大的身躯,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费好大劲才能听出一句半句的。杵作说,他的喉骨是硬生生被人捏碎的,这个过程可是生不如死了,不能吃不能喝,喘口气都疼,杀手和他的仇恨太大了。
唉,他这脸上是什么?不是血,他身上没有外伤。杵作从地上抓起一把稻草往他脸上擦了擦,清晰地看出那张胖脸上绣着七八朵五瓣的花朵,墨色和红色吃进皮肉,像是新绣上去的。
一个差役凑了上来,“咦,这是桃花吗?不像,花瓣比较圆,又几乎都是黑色的,一定是梅花,是墨梅,咱们大人书房里有一轴画就是画的墨梅。”
另一个差役弯下腰去看,随后抬脸看看其他人说:“你们没看出来?嗬,这不就是那个黑皮虎嘛,跟梅花挨得上吗?猪一样的货还有这等雅兴,哼,说不定是那个杀手有这雅兴呢。”
正在这时,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痞子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口里嚷嚷着,“发生什么事了,谁这么大胆上这儿来砸场子,不知道北城虎的厉害?”脚下有人扯他裤角,他抬脚踢了出去。
差役看着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叫薛林,黑皮虎是我大当家的。”
差役冷笑道:“你看看这是个什么人?还北城虎呐,也就是头瘟猪。”
薛林蹲下一看大吃一惊,凑过去听,勉强分辨出:“薛林,救我!”他激凌一下,心说万幸万幸,幸亏昨晚在外面鬼混了一晚,躲过一劫。今天硬着头皮回来,正发愁怎么向黑皮虎交差呢,这下子省事了。
他狠狠一脚跺在黑皮虎伤腿上,黑皮虎一声惨叫昏死过去。薛林咯咯笑道:“这座庙宇以后姓薛了!”
看到他如此凶残狠毒,连差役都惊得退了两步。后面跟着的那两个赶紧跪下,连连叩头,表示以后就追随薛爷了。
开封府对这些搅扰百姓的地痞无赖向来不手软,正好借他人之手为民除害,便草草以帮派械斗结案,并拆毁破庙,警告薛林不准再拉帮结派,还顺手赏了他几巴掌。
很快地,所有黑道上的人都知道了,墨梅就等于桃花,沾上墨梅就离死不远了。对他们来说,桃花院是个禁地,没人再敢踏进半步,甚至必须经过这里时,也要绕道而行。
事情风平浪静了,秀香派人去找徐鲤回来,哪儿都找不到,她困惑地对崔、柳二人说:“按说没事了,她该回来啦?”
柳七看了一下崔成,崔成略一沉吟说道:“跟你们说明白吧,你们也就不用担心了,我把她安排到明州了,我在那边也有一座院子,没有这么大,但环境很美,山清水秀的。”又补了一句,“还有些东西从海上运来,就藏在那里了……。”
诸多的烦心事让柳七心绪不宁,打架斗狠、炫富逞强不是他的性格,他想逃离这种状况,重新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中去。
他很怀念那个时候,那时的他刚刚掀起竞唱新声的浪潮,虽然喧嚣但不浮躁,生活丰富多彩又很简单,人生目标也单一明确,仕途填词并行不悖。整日里随心所欲,安贫乐道,没有担惊受怕、患得患失拥堵心头。
他下了决心,要不露声色地疏远崔成,疏远秀香,脱离桃花院。为了稳妥起见,不伤朋友情义,只能等待贡举结束吧,反正中与不中,他都会离开汴京的。
天圣五年贡举前的两天,久已失去联系的崔成忽然夤夜里回到桃花院。
崔成让花匠王平将柳七和秀香请到西院,上了二楼,却见崔成半倚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柳七是第一次进到崔成的屋里,随随便便地扫了几眼,倒是出乎意料,里面的家俱摆设极其素朴,只在墙上挂着许道宁的两幅山水和他为崔成写的一首词,此外空无一物。又瞥见墙角处还放着一副石锁,他估算了一下,这对石锁,他提不提得起来都够呛。
他心底忽然涌出一个想法,这位崔兄莫非是在苦修,外表的狂放不羁只是掩人耳目?如果是这样,那是为什么呢?
孟子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难道他在图谋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可是在大宋的都城呀,想到这层,纵使他非常信任崔成的人品,这时心里也有了些担忧。
待到屋中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崔成郑重其事地交给柳七一个信封,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这是本届考题,我知道你不需要,可是多一手准备也是好的,算哥哥求你了,你就看上一眼,也不辜负了哥哥的一番苦心。我知道你对我这么做心里不痛快,那就权当我送你的分手礼吧。”
柳七刚听了前几句就不高兴,却忽略了崔成后边的那句话,这让他多年以后仍是后悔莫及。他不屑一顾地将握着信封的崔成的手推到一边。
崔成急了,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眼见得他在病中,“你清高孤傲太过了,辜负了为兄一番好意。我绝没有轻视你的意思,认为你没有真才实学,我知道你胸藏锦绣,学富五车。可我担心的是考场上下内外的阴暗,提前作点文章,免得遭人暗算。大丈夫生得光明磊落,要干大事就不要拘泥于细微末节。你要知道,这是我用十粒东珠和两支极品千年高丽参换来的,为了这,我已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正在被仇家追杀。这一次见面后,我就要马上离开汴京。往坏了说,也许我们就永别了。”
柳七听他说得严重,不禁暗暗惊心,可他还是不改初衷,他斩钉截铁地说:“若说知我者,崔兄也。可我要说这件事你是大错特错了,这可不是小事,不是细微末节,对一个人来说是天大的事。为人行不端坐不正,怎能光明磊落的立于天地之间?你说得这样轻巧,简直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崔兄了,当然了,我也理解你故作轻松的苦心。但是我有我的做人原则、行事准则,有所为有所不为。做过的,纵使招来骂名,我也不悔;不该做的,哪怕没人看见,也不能做,绝不欺心,人在做天在看。”
崔成也不想再和他争辩,只是摇头叹气地说:“你不爱财、仗义、疏狂、骄傲,你身上优点和缺点都很突出,不管是你的长处还是不足,在仕途上都只是有害无益。既然有这个条件,何不拿来一用,举手之劳之事。你就那么的清高,那么的高傲?换了别人不会和你一样,功夫在诗外,傻子才像你这样。许多人还不是照样拿着求来的书信到处递送,社会风气就是如此,你这到底为的什么呀?”
“你问我为的是什么?我也在问我自己,为的我的喜爱和志趣,为了心中无愧,睡觉踏实。”
“哥哥打心眼儿里佩服你的才学、识见和品德,更佩服你的志向和胸襟。凭你的才气,完全可以在仕途和填词两条道上顺顺当当地走下去。你胸怀大志是好的,你坚持操守也是对的,但一个读书人首先要安身立命,学而优则仕是唯一能让你立身社会的途径。你必须先有了养家糊口的本领,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你热爱的事业中去。但你的固执、清高,着实让为兄放心不下,唉,过头了,太过头了,早晚你会撞南墙,吃大亏的。”
见柳七仍然不为所动,崔成叹息着说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一说这些咱俩都不高兴。其实我的心里也很矛盾,你若是接了,我心里肯定很欣慰满足,哥哥能为你做的事也就这一点了。可是潜意识里我也许会有些失望,那样一来柳七弟在我心中的形象会不会打折扣?我也说不准。咳,我真希望你能接受呀!”
他停住不再说下去,眼睛盯着柳七,心里在盼着柳七回心转意,哪怕他接过去不看也好啊。
但是柳七仍然坐在那边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对面的墙壁。
崔成又是长叹一声,侧着身子伸出手臂,毅然将信封抛入炭火盆中,秀香“啊”的一声惊叫,下意识地竟然伸手去抢。一朵火苗腾地冲起一尺多高,转眼化为一股轻烟,瞬息灰飞烟灭。
秀香芳心乱颤,这两个是什么样的男人呀,跟着他们是福是祸、是苦是甜真地无法预测。十粒东珠、两支上好的千年老参,扔到水里还能听个响,现在连看都没看清楚就没了。
更可恨的是七哥,人家好心好意地帮你,非但不领情,说话还那样不留情面。看着信封被烧,连眼皮都不眨一眨,身子连个欠身的动作都没有。这人的自制自爱已经到了不近情理,这样的人我能倚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