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蓄意谋杀

　　李小萍是两个月之后才来见章林庭的。这次来，她带来了两本《奔流》和三十元稿费。她和章林庭的两篇小说都发表在九月号的《奔流》文学月刊上。
　　这是他们的约定，收信地址都是写的“五一农场一大队一中队”，收信人都是李小萍。
　　章林庭被值班干事络腮胡子余友平叫出来的时候，他在二分场监狱大门外看见了站在路边白杨树下抽烟的酷似刘同仁但比刘同仁年轻的壮汉。章林庭走进接见室里，与李小萍隔着桌子坐着，两人各拿一本《奔流》文学月刊。
　　他们当然都十分高兴，因为《奔流》是正二八经的省级文学刊物，在上面发表一篇小说是很不易的。
　　读完小说，两个人互相凝视了一会儿。李小萍问：“当主编了是不是很忙呀？我现在也开始看《新生报》了。这两个月很少见你的大作了。”
　　“当然，”章林庭回答，“为他人作嫁衣裳，哪有时间写自己的！”
　　李小萍点点头说：“也是。秋收马上就开始了，下面各分校的文化课都暂停了。你们编辑部可能更忙了。”
　　“是啊，《新生报》要出秋收增刊的。一周出两期是最起码的要求。”章林庭说。
　　“那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李小萍问。
　　“九月二十五号，不年不节，很平常的一天啊！”
　　“不，这一天是你来五一农场一周年的日子。那一天上午，我在路上碰见赵队长带着你们。”
　　章林庭“噢”了一下，说：“李老师真细致，还记得这么清楚。”
　　李小萍说：“你来到之后的一年间，我发表了三篇短篇小说，你发表两篇小说。这个成绩太让人兴奋了！”
　　章林庭说：“我只有一篇，你发了四篇呀！”
　　李小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生命之重》是你的，虽然是我的名字，但我不敢居为己有。所以，你两篇，我三篇。”
　　“祝贺你李老师！”
　　“《红字》读完了吗？有什么想法呀？”
　　“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章林庭说，停了一下，红着脸说：“我知道我的身份不配爱你，况且我还结过婚。但你有时对我太好了，不免想入非非，甚至冲动。今后，我会克制自己的。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该恋爱就恋爱，该结婚就结婚吧！只要我们能经常在一起谈文学谈写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小萍说：“我结婚不结婚，不取决于我自己。我的偶像铁凝结婚了，我就结婚；她不结婚，我当然继续单身。”
　　“也就是说，”章林庭苦笑了一下，“铁凝女士明天结婚，你明天也会结婚？”
　　“是这样的。”李小萍说，“所以，我和你，正如人们常说的，是那种柏拉图式爱情。我希望你，在这方面不要有幻想。你在服刑期间，不能出任何差错。我也不想被同僚们议论。如果你刑满释放了，恰巧铁凝在那时候结婚了，也许这就是机缘。但不管以后会怎样，你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会经常来向你请教写作问题，继续请你帮我抄写稿子。”
　　“乐意效劳啊！”
　　章林庭与李小萍结束谈话，两人并肩从接见室走出来。李小萍神色复杂，脚步略显沉重。往日里，她和章林庭分别时，章林庭总是一步三回头地看她。而今天，章林庭却没有回头。于是，她仔细地观察着章林庭的内心，观察他的内心在他肢体上的表现。眼神里充满了悲悯和忧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刻，章林庭正站立路边，向值班的络腮胡子余友平报告：“报告政府，《新生报》编辑部犯人一名，请求……”
　　后半句话尚未出口，一辆拉沙子的大卡车“唿”地一声冲过来。卡车速度极快，向着章林庭站立处猛扑，带起的气流仿佛要将周围的空气都撕裂一样。
　　而正在专注地向值班人员报告的章林庭，并没有注意到这辆饿虎捕食一样的卡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观察章林庭的李小萍，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用尽全身力气将章林庭推了出去。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到一声闷响，紧接着是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
　　李小萍被卡车撞倒，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四五米远的地方，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她的警服被鲜血染红，原本整齐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散落在地上，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双眼紧闭，毫无生气。周围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有路人开始尖叫，络腮胡子慌乱地往值班室里跑，给医院和派出所打电话。
　　如果司机此时刹车施救，这可能就是一场惨烈的车祸。但司机本能地踩了刹车之后，像突然惊醒的野兽，急踩油门，大卡车卷起烟尘，迅疾逃逸。
　　章林庭连滚带爬地冲到李小萍身边，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他双手颤抖着将李小萍的头轻轻抱起，声音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李警官！李警官！你醒醒啊！你不能有事啊！”
　　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李小萍的脸上，与她的鲜血混在一起。此时，周围的一切声音都仿佛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昏迷不醒的李小萍。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希望李小萍能突然睁开眼睛，像刚才一样对他微笑。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终于，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章林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冲着救护车的方向大声呼喊：“在这里！快来救人！”
　　救护人员迅速将李小萍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二分场闻讯赶来的两个干事，随车陪护。章林庭也想跳上车，但被蒋干事拦住：“回去！穿着这身劳改服，能去哪里！”
　　章林庭被余友平架着一只胳膊拖进监狱。
　　章林庭走进监狱，抱着头在路边蹲了一会儿。他的眼前全是李小萍被撞飞的影像。李小萍生死不明，他怎么能静下心来呢？但自己出不了监狱，怎么才能看李小萍一眼呢？当然，如果还在一中队，如果还有赵队长，那么，见到李小萍也许不是难事！
　　想起一中队，自然想到梁家河。对！梁家河不是在这里吗？为什么不向他求助呢？想到这里，他猛地站起来，跑到编辑部小院，把正在办公的梁家河拉拽出来，流着眼泪说：“李小萍会计出了车祸，生死不明，请你帮帮我，带我去总场医院看看她吧！”
　　梁家河扶了扶眼镜，说：“我哪有带人的权力呀！”
　　章林庭着急地说：“她是为了救我才被撞的。你跟她也有几年的交往了，就不想看看她的生死？”
　　梁家河想了想，说：“好。只要不出五一农场范围，顶多也就被批评，没有失去饭碗的风险。”说完，去办公室收拾了一下，重新出来，带上门，对章林庭说：“走吧！”
　　二人来到门岗，梁家河对络腮胡子说：“我带章林庭去教育科拿教材，一会儿就回来。”络腮胡子很随和地说：“登个记吧！”
　　梁家河在登记簿上填了表格，就和章林庭一起出去了。他们先是快走，然后是快跑，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总场职工医院。章林庭在前，梁家河在后，找了几个科室，未见。又去了重病监护室，仍未见。最后寻到手术室，见两个狱警正坐在手术室门口闲聊。章林庭问：“二位政府，李小萍警官在里面吗？”
　　蒋干事回答：“还在抢救。”
　　梁家河问：“有生命危险吗？”
　　另一个回答：“暂时还不清楚。”
　　章林庭问：“报案了吗？”
　　蒋干事答：“报了。交警已拦截了大卡车，正在审问司机。可能要追究司机的‘肇事逃逸罪’！”
　　章林庭说：“应该不能定性为‘肇事逃逸’，这是一起‘蓄意谋杀案’！”
　　两个狱警同时惊问：“你怎么知道？”
　　章林庭说：“这个司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让我见见司机就清楚了。”
　　蒋干事立即站起来，说：“我现在我带你去派出所好吧？”
　　章林庭说：“好。”
　　蒋干事拍了一下章林庭的肩膀，就前面走了。
　　章林庭紧跟其后，很快来到镇派出所。蒋干事跟一位胖民警说了几句话，胖民警让章林庭隔着窗玻璃朝审讯室里面看。不出所料，他看到了那酷似刘同仁的卡车司机。他戴着手铐，若无其事地端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
　　章林庭对蒋干事说：“对，就是他，可能是逃犯刘同仁的同伙或近亲。”
　　蒋干事似乎吃了一惊，赶忙跑到派出所办公室往狱政科打了电话。不大一会儿，周科长与罗山县刑警大队的两个警察开车来到了。
　　两个刑警把章林庭带到派出所办公室，开始讯问说：“说说你所知道的情况吧？”
　　章林庭略一思索，说：“去年年底，我还在一分场一中队服刑。有一天晚上，中队的一头水牛跑没了。中队朱队长带着我们七八个人去刘庄村找牛。我敲了他们村支部书记刘同仁的大门，刘同仁开的门。我与刘同仁有过简短的对话。此后不久，刘同仁被查，判刑十二年。我们报社搬到基建队时，有一天我见到了在基建队服刑的刘同仁。他可能对我有印象，也可能对我起了疑心。因为罗山县人民检察院没隔几天，就突然搜查并逮捕了他。刘同仁逃跑前，有一天接见，我碰巧出门去教育科，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个人，酷似刘同仁，也就是这个卡车司机。所以，刘同仁成功脱逃后，展开对我的报复。今天上午，我与一分场一中队的李干事在接见室里谈话，可能被司机跟踪。出来的时候，他便驾车撞我，李干事……”话没说完，硬咽起来。
　　刑警甲问：“仅凭这一点，刘同仁就怀疑你与他的案子有关吗？”
　　章林庭说：“去年某一天，一中队一分队张队长没收了刘庄村一个女孩的背箕，该女子去分队库房讨要背箕，说了她家的经济状况以及村支书的贪腐行为，我当时并没在意，只是看那女子家庭贫困、破衣烂衫，实在可怜，就把背箕和镰刀还给她了。没过多久，便发生了找牛事件。我和马正日、吕鹏分在一组。当我发现，我们三人正好来到具有五间大瓦房的刘书记家门口时，便产生了侦察一下的想法。我掩护马正日潜入刘宅，马正日是干这一行出身的，很快发现了刘同仁床下有一只大箱子，且锁在床腿上。撤退时，马正日顺手拿了刘同仁抽屉里的几十块零钱。正是这几十块钱的丢失引起了刘同仁的怀疑。不过，这几十块钱我们捐给了那个贫困女子了。那女孩的家就住在刘同仁的前边，他们两家隔着一个小水塘。我们把几十块钱从窗户里塞进屋里后就离开了。回中队后，我便以刘庄村人民群众的名义，写了检举信，寄到罗山县人民检察院。
　　“我知道我们这样做，违反了监规狱纪，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只是马正日潜入刘家，是我指使的，责任在我而不在他。”
　　刑警甲说：“你事前就知道刘同仁床下有一只装满赃款的皮箱吗？”
　　章林庭说：“是的。是那个女孩告诉我的。那女孩经常跟刘同仁的五六岁小女儿一起玩儿，是她透露给那女孩的。”
　　刑警乙问：“假如不是机缘巧合去刘庄村寻牛，那你会把你听到的信息告诉中队领导吗？或者说你会举报刘同仁吗？”
　　章林庭说：“当然不会。因为没有得到证实，谁敢贸然乱讲啊！”
　　刑警甲问：“你怎么认识的李干事呢？她今天来见你有什么事？”
　　章林庭说：“我之前在一分场一中队当统计员，李干事负责统计工作。我们都爱好文学，两个月前，我们各写了一篇小说，碰巧都发表在《奔流》文学月刊同一期上。她是给我送样刊的。”
　　两个刑警对视一下，刑警乙说：“你还是个人才呀！”
　　周科长接着说：“他是我大学同学。有才又诚实。现在我们农场小报社当主编。文章写得很漂亮！”
　　章林庭知道，周科长故意把“校友”说成“同学”，是为了使两位刑警对他的态度好一点。
　　两个刑警同时“噢”了一下，脸上明显绽出笑容。刑警甲说：“谢谢你提供的线索。你先回去吧！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讲。”
　　章林庭向刑警鞠躬，说：“这不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而是一起‘蓄意谋杀案’！请二位明查！”
　　刑警乙说：“放心吧！我们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
　　蒋干事将章林庭带到总场医院。梁家河有事先走了。李小萍仍在手术中。他只好跟蒋干事回到监狱大院。
　　一周过后，周科长来到小报编辑部，他要求章林庭写一篇李小萍舍身救人的通讯报道，他派专人送省日报社发表。
　　章林庭问及李小萍的伤情，周科长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被毁容了。”
　　周科长还告诉他：那个司机名叫刘同义，是刘同仁的亲弟弟。他在你提供的证据面前，对这个谋杀案供认不讳。刘同义的大卡车是刘同仁出钱买的，拉货利润五五分成。
　　刘同仁脱逃后，并未远遁。他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就躲在刘庄村妇女主任的家里。这位妇女主任是刘同仁的姘头。他和其弟见面密谋都是在妇女主任家里。他让刘同义制造一场车祸，撞死你。肇事后不要逃跑，主动施救，顶多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出来后，这卡车就是刘同义个人的了。并且说，对你的一切民事赔偿都不会让刘同义掏钱。但刘同义一时紧张，撞的又是警察，自知事大，便驾车逃跑。
　　当天夜里，罗山县警方就成功抓捕了刘同仁和他的情妇……
　　章林庭听了，不免又是泪流满面。没想到自己管了一个闲事，却害了李小萍！真是老天的惩罚啊！
　　李小萍的事迹上了省报，是章林庭写的长篇报道《瞬间消失的美丽》。她荣立省司法厅颁发的“三等功”奖牌。领导们的重视和关怀，正如乔治•伯纳德•肖所言：“所有生命都是神圣的，都值得我们去尊重和保护。”犯人，也不例外。
　　与此同时，李小萍的父亲李汉兵的烈士称号也批了下来。
　　年底，章林庭被信阳地区中院减刑一年零六个月，马正日和吕鹏各被减刑十二个月。
　　刘同仁被加刑到“死缓”，刘同义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门岗值班干事屈展现，因“渎职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