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继任主编

　　经过两三天的准备，培训班开课了。培训班为期三天。由各中队管教干部早送晚接，中午的伙食安排在基建队食堂。
　　一分场育才学校来了两名教员——汪乾和田间苗，都是育才分校的语文教员。造纸厂的常歌，也来参加学习班。
　　更让章林庭高兴的是，一中队来送人的竟是李小萍会计。见到她，章林庭喜不自禁，问：“赵队长怎么不来送人？”
　　李小萍说：“怎么？不高兴我来吗？”
　　章林庭说：“不是。我是说好久没有赵队长的消息了。”
　　李小萍说：“调去洛阳了。走一个多星期了吧！”
　　“我说恁长没见他来送稿子呢！李指导员、张干事还好吗？”章林庭问。
　　“李指退休了。张干事阑尾炎手术在住院呢！中队刚调来一位姓靳的队长，他对这里不熟，就让我带学员来培训。”李小萍说。
　　各中队的管教干部都是骑偏斗摩托来的。唯有李小萍是骑自行车的。大家都是送来后就返回中队，到时间了再来接。李小萍也不例外。
　　开课那天，章林庭果然参加旁听了。赵尔福不愧是老教师了，上课从容不迫，语速张驰有度，讲台风格沉稳，板书条理清晰。他的第一节课讲得很成功。
　　“同学们好，欢迎来到汉语拼音培训班！我是你们的老师赵尔福。今天咱们开启奇妙的汉语拼音学习之旅。
　　“汉语拼音是学习汉字的重要工具，只有学好拼音，才能准确识字、阅读和表达。
　　“先来说说拼音里的明星——韵母。韵母分单韵母和复韵母。单韵母有六个，分别是a、o、e、i、u、ü，它们可是基础中的基础。”
　　常歌是培训班里最不遵守纪律的学员，他一会儿装着拉肚子，一会儿又说牙疼。来来往往，逃避学习。他让章林庭替他找梁家河请假，就说感冒了，四肢无力，要找狱医弄药吃。还叫章林庭陪他去。章林庭本来不喜欢这种“小猫钓鱼”的把戏，但看在常歌帮他偷打电话的份上，只好照办。
　　他们去基建队医务室拿了一些感冒退烧药，常歌也不吃，躲到编辑部宿舍里写诗。他写的诗大部分都是往《诗刊》之类的诗歌专刊上投，少量的给了《新生报》副刊。不过，他投向社会期刊杂志的诗歌很少发表。因此，他经常抱怨编辑不识货。他没有龚自珍的才气，却有龚自珍的傲气。
　　就在培训班开班之际，小报社也在进行人员调整。刘科长和雷副科长在“师校办”里先跟江一发谈话。谈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接着又找马建设谈话。
　　他们俩分别被调去“出入监教育队”和“三分场”监狱。
　　第三个谈话的是章林庭。刘科长告诉他，江一发、马建设将要离开编辑部。你接任江一发的主编职务。有困难吗？
　　章林庭略一思考，说：“困难是有的，江一发调走，我可以编发稿件，但马建设一走，赵欣明只能刻标题字，刻不了正文字……”
　　刘科长问：“为什么？”
　　章林庭说：“赵欣明有一本《常用字书写字典》，里面有楷、隶、行、草、魏碑、黑体、仿宋体、宋体八种字体的对照。正好适合报刊标题字的用字要求。他刻标题字时将蜡纸摊在字典上‘描红’，所以，他只能刻标题字，不会刻正文字。马建设一走，就只有我自己刻四个版面了。这样，根本做不到一周出一期小报了。”
　　“也是呀，”雷副科长说，“可现在也没发现会刻字的犯人啊！”
　　“我看不妨先留用马建设，等找到刻字工了，再让马建设下中队。”章林庭说。
　　刘科长点头说：“只能这样了。我们去看看他俩收拾得怎么样了。”
　　三人来到小报社，赵欣明正在帮助马建设收拾日用品。刘科长说：“江一发跟雷科长一起去教育队。我一会用摩托送马建设去三分场。”
　　因为三分场距离较远，用摩托车送去理所当然。江一发提着一个编织袋，与章林庭、赵欣明、马建设一一握手，三人送出小院。江一发跟着雷科长出了监狱大门。
　　江一发走后，赵科长阴沉着脸说：“马建设暂时留下，以观后效。干好了，继续用，干不好，还下中队！”说完，就背着手走了。
　　马建设立即转忧为喜。他知道是章林庭替他说了话，便感激地握住章林庭的手说：“谢谢！谢谢！”
　　江一发与马建设原本就有矛盾，教育科早就知道。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来小报社还在砖瓦厂大院内时，“砖一”、“砖二”两个车间经常加班，一加班就改善生活，吃五花肉蒸面条。两个车间的积委会主任都与小报社有联系。每次改善生活，他们都端一盆给江一发。江一发便吃独食。一顿吃不了，两顿吃，有时可以吃三顿。江一发原本就胖，当了二年主编，体重大大增加，腰围突破皮带的周长，成为整个砖瓦厂第一大胖子。当然，这与他长期久坐不活动也有一定关系。赵欣明与马建设跟两个积委会主任也很熟，他们也去找积委会主任要吃的。人家告诉他们：我端了一铝盆蒸面条，还不够你们吃一顿吗？你们也太不知足了！
　　所以，马建设与赵欣明都对江一发吃独食有了意见。在工作中处处跟江一发闹别扭。他们干活总是磨磨蹭蹭，刻完自己的版面，便走出编辑部，在大院里闲逛。江一发不动手，他们就不印刷。
　　他们见到刘科长和雷副科长，背后互说对方坏话。马、赵说江一发用登报发文章骗吃骗喝；江一发说马、赵懒散，不服领导，要求换人。刘科长因而心里有气。加上这一次江一发发文不当，导致那一期《新生报》被封存。刘同仁逃跑前跟江一发、马建设关系密切，被屈展现揭发。刘科长才下决心将二人踢出小报社。相比之下，马建设犯错较轻，报社极缺人手，这才勉强把马建设留下。
　　章林庭知道他们是为“吃独食”而结下了矛盾之后，感叹环境能把人变得面目狰狞。
　　江一发这位昔日周旋于政商宴席间，尝遍山珍海味、深谙人情世故的体面人，却在劳改队的铁窗内，为一碗蒸面条暴露出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在劳改队这个特殊的生存场域里，物质极度匮乏的环境将人性逼入绝境。曾经在酒桌上谈笑风生、慷慨分羹的官场精英，在每日定量分配的粗劣食物面前，竟因一碗“蒸面条"，同室操戈，互相攻讦，最终两败俱伤。这种行为看似荒唐，实则是环境重塑人格的生动写照——当生存成为第一要务，任何曾经被奉为圭臬的处世准则都变得不堪一击。
　　荀子在《劝学》中写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位曾经执掌政务的官员，就像坠入染缸的白布，被压抑的环境彻底改变了底色。曾经被身份地位所规范的言行，在失去原有环境的约束后，显露出人类最原始的生存欲望，印证了环境对人性具有摧毁与重塑的双重力量。
　　现在的小报社终于平静安然了。马建设认为不是章林庭为他说话，他就会下中队劳动。所以，马建设心存感谢，他和赵欣明的工作量没有增加，又跟着一个随和且能干的领班，当然心情舒畅，积极配合工作。章林庭要求二人，不要用发表文章做任何不当交易，这方面，他不会给任何人面子。
　　之后，马建设悉心教章林庭武术散打，三年多的时间，章林庭的文学与武术皆有精进。
　　第二天，李小萍将汪乾送进培训班后，到编辑部跟章林庭闲聊。碍于马、赵在办公室，无法畅聊，他们只是就读书和写作进行小声交流。
　　李小萍带来了一本美国浪漫主义作家纳撒尼尔•霍桑的长篇小说《红字》。她问章林庭：“你看过这本书吗？”
　　章林庭看了一眼，说：“读《外国文学史》绕不开《红字》这本书。但我真没读过。”
　　“我猜你可能没读过，所以，我特意买了这本书，送给你。”李小萍说，但她并没有马上送给章林庭，而做起了“书普”：
　　《红字》的故事发生在17世纪的新英格兰。海丝特·白兰与牧师阿瑟·丁梅斯代尔相爱并生下女儿珠儿，但因丈夫长期失踪，她被视为通奸者，被迫在胸前佩戴象征耻辱的红色“A”字。海丝特凭借精湛的针线活艰难谋生，她坚强且善良，常帮助穷人。而丁梅斯代尔内心充满矛盾与痛苦，因自己的身份不敢公开承认与海丝特的关系，备受良心折磨。海丝特的丈夫罗杰·齐灵渥斯以医生身份暗中复仇，通过折磨丁梅斯代尔来获取心理上的满足。最终，丁梅斯代尔在公开忏悔后死在海丝特怀中，齐灵渥斯也因复仇耗尽生命，海丝特带着珠儿离开，多年后回来继续佩戴红字，用自己的经历帮助他人，红字“A”在人们眼中逐渐有了不同的意义。
　　章林庭拿起书翻了翻，说：“这本书确实写得非常好。深刻地批判了清教社会表面上强调的道德与信仰，实则僵化、残酷、伪善的本质。通过海丝特的遭遇，展现了社会对所谓罪人的不宽容，以及以道德之名，行迫害之实的虚伪面目。”
　　李小萍捋一捋额上的刘海，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读这本小说吗？”
　　章林庭说：“你是想告诉我‘道德的力量和意义’吗？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经历了道德困境与救赎。他们在痛苦中挣扎，最终以不同方式寻求到精神上的救赎，表明了人在面对错误和罪恶时，具有自我救赎和成长的可能？”
　　“当然，”李小萍似笑非笑地说，“这本书给人的启示很深刻。但我觉得，作为女人的海丝特，为了那点可怜的爱，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和耻辱，值得吗？女人的一生，爱是必须的。但若为了爱而活在痛苦的挣扎中，大可不必。《红字》中的海丝特为了爱，遭受诸多痛苦和耻辱，我从三个方面来阐述她的爱是‘不值得’的，你想听吗？”
　　“当然。”章林庭说。
　　“首先呢，这种爱情的代价过于沉重。海丝特因与丁梅斯代尔的爱情，不得不长期佩戴象征通奸的红字A，承受着来自社会的歧视、孤立与羞辱。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几乎伴随她一生，让她的生活充满痛苦，完全改变了她原本可能拥有的平静的人生轨迹。她不仅自己承受痛苦，还连累女儿珠儿，也遭受异样眼光和不公平对待，让孩子的成长背负了不该有的负担，这从母亲的角度来看，是一种难以弥补的伤害。
　　“其次呢，爱情的回报极为有限。海丝特深爱的丁梅斯代尔牧师，出于对自己宗教身份和社会地位的顾虑，长期不敢公开承认与她的关系，更无法给予她和孩子应有的名分与保护。海丝特只能默默忍受，独自承担一切，而他们的爱情在现实中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和成全。直到故事接近尾声，丁梅斯代尔才在众人面前袒露真相，随后便死去，海丝特与他真正相处、享受爱情的时间极为短暂，与她所付出的巨大代价相比，这样的回报显得微不足道。
　　“第三呢，自我价值的过度牺牲。海丝特自身有着出众的美丽、聪慧和坚强的品质，但因为这份爱情，她的这些优点都被社会忽视了，人们只看到她身上的红字和她的‘罪过’。她原本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才华在社会中获得尊重和认可，却因爱情陷入了痛苦的深渊，自我价值的实现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她为了爱情，几乎放弃了自己在社会中的正常生活和发展机会，将全部的精力和情感都投入到一段充满痛苦和不确定性的感情中，从自我实现和个人成长的角度看，这种牺牲是不值得的。”
　　章林庭沉默不语。良久，他才低声试探地问：“你是说……”
　　“嘘——”李小萍将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嘴唇上作禁声状。然后说：“我得回中队了。有事明天门岗上说。”说完，站起身，朝章林庭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马建设和赵欣明同时站起来目送李小萍走出编辑部。
　　马建设说：“这位女警官很漂亮呀！”
　　赵欣明说：“女干事对咱们的领班不错嘛！”
　　章林庭淡淡地说：“只是有共同爱好而已。”
　　马建设说：“我看没那么简单，人家花钱买书送给你，不仅仅是‘共同爱好’吧？”
　　“你们不要瞎说！”章林庭颇为严肃地说，“我们见面，每次都谈一本文学名著。她送给我这本书，意思很明确：这本书她读过了，我没有读过。说白了，就是她读的书比我读得多，见解也比我深刻！”
　　章林庭这话只是为了糊弄马建设和赵欣明。他知道李小萍不是这个意思，或者说，不全是这个意思。李小萍赠书，有炫耀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告诫章林庭：由于我们两个身份的巨大差异，是不可能相爱的。如果不慎坠入爱河，注定会像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那样遭来非议，甚至造成悲惨的后果。所以，我们不要干那种傻事……
　　但章林庭觉得当代中国社会不同于欧洲近代早期的社会风俗，他和李小萍相爱，不可能像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那样艰难和悲惨。所以，他认为，李小萍大谈《红字》，无非是想强调他和她的身份差异。如果相爱，要背负社会的舆论大山的压力，得失反差巨大，得不偿失。
　　他准备翌日与李小萍交谈时，一定要说明，在他服刑期间，不会与她谈情说爱。他们的交流，仅限于读书和写作。一切都留待他刑满释放后再说。如果这期间，李小萍遇到合适的男人，恋爱结婚，他毫无怨言。
　　但是，李小萍第二天却没有来，送人的是张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