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巾帼振英,雄勇德善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6-20 09:31:25 字数:4325
1940年10月的冀中平原,风里已经裹着冻人的寒意。我跟着区小队在新乐县三区转移伤员时,梁振英突然拽住我的袖子,她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猛地沉下来:“明子,玉米地尽头有刺刀反光!”
鬼子的包围圈收紧时,梁振英把最后一支驳壳枪塞给我,转身就往反方向跑,棉裤膝盖处磨出的破洞在暮色里晃成白花花的影子。她边跑边朝天空鸣枪,故意引着十几名日军往木刀沟方向去。我背着伤员钻进芦苇荡时,听见她的枪响突然停了,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叫骂——后来才知道,她是用枪托砸断了一个鬼子的鼻梁骨。
被捕的消息传来时,我们正在地窨子里烤土豆。交通员老张把冻硬的窝头攥得粉碎:“据点里的汉奸说,梁部长被认出来是妇救会主任,鬼子先让翻译官劝降,她啐了那狗东西一脸血沫子。”
更狠的在后头。老张压低声音,喉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吉子那个畜生让洋狗撕咬她,狗扑上来咬她大腿,她反手攥住狗嘴,生生把狗牙掰断了两颗。
“后来鬼子用烧红的火钳烙她后背,用碎酒瓶在她胸口碾……”老张突然说不下去,猛地掀起衣襟,露出后腰上月牙形的疤痕,“这是我去年被鬼子烙铁烫的,比那火钳小一半,我疼得在地上滚了半宿。可梁部长……她从始至终没喊过一句‘饶命’。”
我摸出怀里梁振英上个月给我补的袜子,针脚细密得像她说话时的语气。这双袜子我一直没舍得穿,如今袜底还留着她指甲掐出的线头——她总说“省着点,打完仗还要缝新的”。
梁振英牺牲后的第七天,据点里突然乱了套。老张扮成卖豆腐的混进去,回来说岗楼上摔下一个日本兵,摔断了腿还在哭嚎:“女八路活了!她站在炮楼顶上,肠子拖在地上,一脚把我踹下来了!”
更邪乎的是三天后。一个鬼子哨兵被发现挂在马镫上,战马受惊跑了三里地,把他拖得只剩半条命。临死前他抓着同伴的袖子喊:“那个高个子女八路……她拽着我的脚脖子……”
据点里的日本兵开始夜夜做噩梦。有人说听见井台边有女人哭,有人在饭盒里发现带血的指甲。吉子小队长被逼得没辙,竟在据点外修了座三棱形木碑,碑上刻着“共产党梁女士之神位”,还让伪军抬着猪头三牲祭灵。老张躲在苞米地里看见,吉子跪在碑前磕头时,额头撞在冻土上咚咚响,血混着鼻涕往下流。
我们武工队决定趁乱端掉据点。行动前一晚,我把梁振英留给我的那支驳壳枪擦了七遍,枪身映出我自己血红的眼睛。水野靖夫——那个后来参加八路军的日本反战兵——偷偷给我们送来了布防图,他指着地图上的木碑说:“他们怕啊,李明君。每个杀人的鬼子都怕,怕死者的冤魂,怕活着的人报仇。”
突袭那晚下着小雨。我带着两个队员摸掉岗哨时,发现那鬼子正对着木碑磕头,嘴里用日语念叨着“饶恕”。我们没费一枪一弹就冲进了营房,吉子裹着被子往床底钻,被我一把揪住头发拖了出来。他瞪着眼睛看我,突然指着我身后尖叫:“梁……梁女士!”
我回头望去,雨幕里只有那座歪斜的木碑。但我知道,梁振英一定站在那里,她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定是怒目圆睁。我举起驳壳枪,子弹射出的瞬间,听见木碑“咔嚓”一声裂成两半——碑里藏着的,正是梁振英牺牲时被割掉的一缕头发,是老张冒死塞进去的。
2018年清明,我在新乐县烈士陵园见到了梁振英的三妹梁荣彦。她握着我的手,指甲上还留着当年做鞋时磨出的茧子:“我姐牺牲后,我就接了她的班,跟着妇救会做军鞋。有次鬼子来搜,我把鞋底里藏的情报吞进肚子里……”
陵园的松柏长得正茂,梁振英的墓碑上刻着“巾帼英雄”四个字。阳光穿过树叶落在碑前,恍惚间我又看见1939年的秋天,她站在打谷场上教妇女们唱《救亡歌》,风吹起她的麻花辫,歌声里全是冀中土地的韧劲。
水野靖夫后来写过一本书,里面有段话我至今记得:“日军士兵可以用刺刀刺穿中国人的胸膛,却无法刺穿自己内心的恐惧。因为每一个倒下的中国人,都会化作复仇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而梁振英,她就是那粒最坚硬的种子。如今,她的故事还在冀中流传,只是孩子们不再说“女八路显灵”,他们会指着课本上的照片说:“看,这是梁振英阿姨,她用生命告诉鬼子——中国,永远不会屈服。”
梁振英以及那些冀中抗战岁月的点点滴滴,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尤其是关于常德善司令员的往事,每每想起,都让我感慨万千。
1942年的春天,冀中平原的寒风依旧刺骨。当时,鬼子的“五一大扫荡”已经开始,我奉命护送弓桐轩主任去安平县堤涡村隐蔽待产。弓主任是常德善司令员的妻子,她当时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行动十分不便。在夜行的路上,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汗珠,却还一直忍着身体的不适,轻声对我说:“李同志,再快点。”我知道,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安全的地方。
途中,我们遇到了常司令员派来的接应小队。常司令员见到弓主任后,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发颤地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站在一旁,能感觉到他们夫妻之间的不舍和担忧。弓主任想跟着部队一起走,但常司令员坚决不同意,他深知这次扫荡的残酷,不能让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冒险。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弓主任,那是他几个月的津贴,并叮嘱道:“等孩子出生了,就叫‘胜利’。”弓主任紧紧抓住丈夫的衣襟,哽咽着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见孩子。”常司令员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抱了抱妻子,便转身命令我:“李明,我把她交给你了。送到堤涡村后立即归队,我们在饶阳会合。”我挺直腰板,大声回答:“是!保证完成任务!”看着常司令员离去的背影,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担忧,没想到,这竟成了他们夫妻的永别。
弓主任在堤涡村生下孩子的第三天,鬼子就进村了。后来听老乡说,她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带着孩子躲进了白菜窖里。在那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她整整熬了一天一夜。等敌人走后,她发现孩子因为饥饿和惊吓,已经哭不出声了,那情景,想想都让人心疼。
六月十二日,我拖着受伤的腿回到了白洋淀根据地,刚一到就听到了常司令员牺牲的噩耗。政治部的小赵红着眼睛告诉我:“雪村战斗……全军覆没……常司令员身中二十多枪,王政委也……”我当时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把抓住小赵的衣领,吼道:“你他娘的胡说什么!常司令怎么可能……”小赵流着泪说:“尸体都找到了,是老乡们偷偷埋的……”我顿时瘫坐在地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常司令员那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的脸。他是我们八分区的主心骨啊,从红军时期就跟着贺龙师长南征北战,经历了那么多生死考验,怎么会在这次战斗中牺牲呢?
我突然想起弓主任,便问小赵她是否知道这个消息。小赵摇摇头说:“地委派人去通知了,但她执意要去雪村。”我一听,着急地说:“什么?她现在去雪村?那不是自投罗网吗!”我顾不上伤口的疼痛,立刻起身,想要去阻止弓主任。
三天后,我在白洋淀边的一条小船上见到了弓主任。我几乎认不出她了,曾经那个英姿飒爽的妇联主任,如今变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她看到我,眼神中才有了一丝焦距,轻声唤道:“李同志……你见过德善最后……”话没说完,泪水就滚落下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这时,肃宁县的妇救会干部白洁悄悄告诉我,弓主任执意去了雪村,在老乡的带领下找到了常司令员的埋葬地。白洁抹着眼泪说:“敌人太狠毒了,把常司令的头……挂在河间城墙上……”我胸口一阵剧痛,看向弓主任怀里的包袱,以为那里面是常司令员的遗物。白洁看懂了我的眼神,低声说:“不是。老乡们冒险把常司令的身子转移了四次,头还在城墙上……”弓主任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德善身上有二十七处枪伤,太阳穴上就有三个弹孔。老乡说,他死的时候还抱着机枪……”听到这些,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常司令员,那个英勇无畏的战士,那个曾三次在战场上救下贺龙师长的英雄,那个总是关心战士们的兄长,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后来,我从突围出来的警卫员胡德兰那里得知了雪村战斗的详细经过。那是六月八日拂晓,部队在雪村刚刚宿营,就陷入了日军的重围。当时,敌人从河间、献县、肃宁、饶阳等地纠集了七八千人,乘几十辆汽车,还有马队和自行车队,迅速形成了包围圈。常司令员当机立断,命令侦察科长带一个连,趁敌人立足未稳之机掩护机关和电台冲出去,抢到河肃公路以北,他自己则亲自率二十三团二营在后面掩护。然而,敌人的行动太快,我们的兵力和火力都处于绝对劣势,几次冲锋都未能成功。常司令员和王远音政委只好各带一路继续突围。当常司令员冲到河肃公路以北的张庄、太师庄一带时,西面敌人的车子队和东面敌人的骑兵迅速包围了上来,火力异常猛烈。常司令员腿上和身上多处负伤,但他仍然顽强抵抗。他命令警卫员销毁文件,让机要人员和电台人员脱下军装,换上便衣,利用麦田分散突围。然后,他转身抓起一挺机枪,向前走了几步,伏身向冲上来的敌人猛烈射击。敌人在他的枪下一个接一个倒下,但由于众寡悬殊,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这时,常司令员的左手又负了重伤,他毅然用肩膀顶住机枪,右手继续按动枪机射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常司令员终因多处负伤,流血过多,感到精疲力尽。他严肃地对警卫员胡德兰说:“你不要管我了!不要和我牺牲在一起,我掩护你冲出去,到白洋淀去找地委书记金城同志汇报!”胡德兰含着泪不愿离开,常司令员坚定地说:“服从命令!快!快走!”胡德兰哽咽着冲了出去,就在这时,敌人的车子队和骑兵从两侧包围了上来,一阵猛烈的射击,一颗罪恶的子弹打中了常司令员的太阳穴,我们敬爱的八分区司令员常德善壮烈牺牲了。
我还清晰地记得,1944年秋天,我在冀中区党委再次见到了弓主任。她已经改嫁给新任区党委书记林铁,但怀里抱着的那个小男孩,依然取名“胜利”。她招呼我:“李同志,来看看德善的孩子。”小男孩眨着大眼睛,眉宇间依稀能看到常司令员的影子。我蹲下身,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说:“你爸爸是个大英雄。”孩子稚气却坚定地回答:“我知道。妈妈说他打死了好多日本鬼子。”弓主任摸摸孩子的头,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传承,我知道,常司令员的精神将在这个孩子身上延续下去。
1952年春天,我作为河北省军区的代表,参与了常德善司令员遗骨迁葬华北军区烈士陵园的仪式。当覆盖着党旗的灵柩缓缓落入墓穴时,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夜,常司令员转身离去的背影。贺龙元帅亲自撰写的碑文这样评价他:“功勋卓著,业绩永存”。这八个字,是对常司令员一生的高度赞誉,他当之无愧。
2014年清明,我已是耄耋之年,再次站在了常德善司令员的墓前。阳光透过苍松翠柏,在汉白玉墓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颤巍巍地敬了个军礼,轻声说:“老首长,咱们胜利了。”微风拂过,松枝轻摇,仿佛是老首长在回应我。我知道,在这片用无数烈士鲜血浇灌的土地上,像常德善司令员这样的英雄永远不会被遗忘。他们的故事,将如同春风,吹遍每一个角落,一代代传颂下去,激励着我们的后人,为了国家的繁荣富强,为了民族的伟大复兴,不懈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