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九死一生,村庄浴血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6-19 08:31:27 字数:5051
王强大哥参加过“九一八”事变后的东北各主要战斗和事件,他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抗战故事。这天,我们聊起了东北抗战往事,王强讲道:“1932年8月,冯仲云和交通员去通河组织地下党工作。当时有叛徒把他给出卖了,通河到处都贴着他的画像,还悬赏取他的头颅。他刚到江边上,就被日伪便衣警察给盯上了,敌人立马组织追捕。冯仲云一看形势不妙,就跟交通员说分开走,让交通员到江边另一处接头地方等他。
“冯仲云跑到了一条小街,警察在后面追得紧,他没办法就钻进了一个老乡家里。那院子里只有夫妻两人,冯仲云管他们叫老大爷老大妈,其实他们也就四十多岁,只是那时看着显老。冯仲云跟老大爷说自己是抗日的,求老大爷救他。老大爷啥也没说,就把他领进屋里。屋里屋外都看了一圈,没个能藏人的地方,敌人要是来,肯定得翻个底朝天。
“当时大爷正在煮猪食,那锅可大了,东北人叫蒸猪锅。他们的猪食是灰菜和粮食一起熬煮的,大爷正好有两个锅,一个锅的猪食已经煮得冒气了。大爷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冯仲云,把他放到另一个空锅里,让他别紧张,千万别动。然后大爷倒了一大筐灰菜进去,再加上水,又怕冯仲云憋气,水没敢倒太满,还在表面撒了点棒米面。接着叫老太太过来帮忙烧火,大爷把多一半柴火放在外头烧,里边只烧一点点,看着是在烧,热气一时也伤不着人。那猪食臭得很,大爷还用铲子把猪食弄得四处都是,就怕敌人进来查的时候露了馅。最后又从另一个锅里铲了两铲子煮好的猪食到冯仲云藏的锅里。
“刚忙完,日伪警察就来敲门了。大爷事先让老伴把大黄狗放门口,谁来就咬谁。警察敲了半天门,不开不行了,老大爷才去开门。门一开,大黄狗就汪汪叫起来,老太太赶紧把狗牵走了。警察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穿袍子的人,他们知道冯仲云做地下工作,一般打扮成教书先生。老大爷说没看见,警察不信,说人就是往这边跑了。老大爷就让他们搜,结果警察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粮食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人。
“警察就说老大爷窝藏抗日分子。老大爷很镇定,让他们再找,说自己这儿确实没有。那帮人又找了半天,啥也没找到,再加上大黄狗一直叫,最后没办法就准备走了。走的时候又问老大爷,有没有看到有人从屋前面跑过去。老大爷刚想说没看见,突然一想不对,要是这么说,这帮人指不定还得进屋折腾,就说好像有个影子往江边跑了,这才把日伪警察给打发走了。
“老大爷听着他们走远了,就把冯仲云从锅里抱出来。冯仲云出来后,立马跪下给老大爷磕了三个头,感谢救命之恩。老大爷看了半天,说:‘我认得你,1931年的时候,你带了一帮学生来这里号召抗日,打日本鬼子,你是那个领队的。’冯仲云跟老大爷说和交通员约好了时间。老大爷一听,连忙说现在不能去,就冯仲云这身衣服出去,准得被认出来。然后让老伴把大儿子的衣服拿来给冯仲云换上。
“冯仲云要走的时候,老大爷又说他一个人不行,不熟悉路,弄不好再碰上敌人,要把他送到江边。就这样,老大爷把冯仲云送到了江边。告别时,老大爷说:‘只要你抗日打鬼子,我一辈子带着你走路。’后来冯仲云才知道,1932年初,日本兵到大爷家烧杀,大爷的父亲、母亲、一个弟弟和大儿子,一共四口人都被杀害了。东北解放后,冯仲云当了省主席,专门给这老两口做了养老准备,他永远都忘不了这两位救命恩人啊。这样的事在东北可不少,像珠河、汤原的老交通员,杨青山、李升老爷爷、吕老妈妈,他们都是在危险时刻,冒着全家性命危险救人的英雄。”
听着王强大哥讲的故事,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场景,也对那些在东北抗战中默默奉献的英雄们充满了敬意。
王强往火塘里添了根桦木,火星子溅在他布满冻疮的手背上,烫出细小的焦痕。我蹲在他身边,看他用刺刀挑着一块硬得像石头的苞米饼子,忽然听见他喉咙里闷声说:“小李子,你知道‘中国农民抗日第一枪’是在哪儿打响的吗?”
我往他身边凑了凑,风卷着雪粒子往脖颈里灌。王强把饼子掰成两半,递了我一块:“1933年那阵儿,我刚从吉林往依兰逃,路上听说土龙山来了群‘开拓团’。说是来种地,可哪家种地的扛着三八大盖?他们把老乡的地契一收,房子一烧,就把人往深山里赶。”
他咬了口饼子,腮帮子鼓了鼓:“谢文东,原本是个保长,家里还有几垧地。日本人占了他的地不算,还把他儿子抓去当劳工。那年腊月,他蹲在自家被烧的草垛前,攥着半块冻硬的窝窝头,对身边人说:‘咱这骨头是爹妈给的,不是给鬼子当铺路石的。’”
火光照亮王强脸上的伤疤,那是在白家沟伏击战时留下的。“1934年3月8号晚上,谢文东、井振卿带着两千多乡亲,手里攥着土枪、铡刀、锄头把儿,摸进了土龙山警察署。有个叫曹子恒的汉子,用镰刀抹了站岗鬼子的脖子,抢了第一杆枪。那天夜里,整个镇子的狗都叫疯了,可鬼子还在被窝里做着美梦呢。”
我想起冀中老乡埋地雷的情景,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王强把烧红的树枝抽出来,在地上画了个圈:“日本人哪咽得下这口气?饭冢朝吾大佐带着骑兵、装甲车就来了。乡亲们在白家沟的林子里设了埋伏,用树藤吊石头,拿竹筒装火药。等鬼子进了沟,只听‘轰隆’一声——”他猛地拍了下大腿,惊飞了树上的几只寒鸦,“饭冢的战马被炸得立起来,把他掀下来摔了个狗啃泥。等他爬起来,脑袋就被土枪打了个窟窿。”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光把王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截生锈的铜制徽章:“这是从饭冢身上扒下来的。那天他们缴获了十七杆枪,还有天皇御赐的军刀。消息传开,《大公报》《纽约时报》都登了,日本人脸都丢尽了。”
我望着远处的山影,仿佛看见当年的硝烟。王强接着说:“可鬼子报复起来也狠。他们把北半截河子的后居园屯烧得连块整瓦都没剩。韩国文,那个收留乡亲的甲长,带着人守在院套里,炮台架着土炮、抬杆枪。可惜离得远,打不着汽车上的鬼子。”他的声音突然哑了,“马龙江,韩国文家的长工,后来跟我说,当时路上挤满了套着车的百姓,辕马一受惊,全堵在了横垄上。鬼子的机关枪一扫,人和马就跟割麦子似的倒下去……”
火塘渐渐熄了,王强把徽章重新包好:“那场暴动后,谢文东的队伍改成了民众救国军。可日本人调集了重兵围剿,冬天没棉衣,夏天没草鞋,伤员连草药都没得敷。后来李华堂带着人来了,再后来又遇上了赵尚志的队伍。”他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落满月光,“小李子,你说咱们在冀中挖地道、埋地雷,和土龙山的乡亲们,是不是都在干同一件事?”
我捡起一根烧黑的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字。风掠过树梢,仿佛还能听见八十年前的呐喊,那些用血肉之躯筑起的长城,至今仍在这片土地下,无声地守护着后来的人。
深夜的冀中根据地,寒风裹挟着细雪拍打着帐篷,像无数双带着血痕的手在叩问。我和王强围坐在快要熄灭的火堆旁,烤着冻得失去知觉的脚趾,听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叹息。这叹息声里藏着太多故事,每一个字都浸着东北黑土地的血与泪。
“小李子,”王强往火堆里添了几根白桦木,火星子迸溅到他满是冻疮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你知道吗?白家堡子的山风里,至今还飘着四百多人的冤魂。”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风干的苞米饼,掰了一半递给我,饼屑簌簌落在他打着补丁的裤腿上。
王强的眼神突然变得恍惚,仿佛穿越回了那个血色清晨:“吴清林躲在草棵子里,看着日本兵刺刀上的寒光映着他嫂子怀里孩子的虎头帽。那顶虎头帽是嫂子连夜绣的,针脚细密得能挡风。可那些人连两岁的娃娃都不放过……”他声音突然发紧,抓起一根烧红的木炭,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线条,“朱作田倒下时,血渗进地里,把他种的黄豆苗都染红了。那些黄豆,本是留着给孩子们磨豆腐的。”
火堆“噼啪”炸开,照亮王强脸上新添的一道伤疤。他接着讲:“惠连芳被押着往守备队走时,看见自家院子里晒的干辣椒被踩得稀烂。那是她娘起早贪黑晒的,说等冬天腌酸菜用。后来在死人堆里,她就是凭着炕头那只小花猫的叫声,才摸回了空荡荡的家。”
我握紧了腰间的手榴弹,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王强忽然起身,从墙角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里面装着半枚银镯子:“这是惠连芳逃出来时,从她娘手腕上扯下来的。她攥着这镯子,在深山里爬了三天三夜,伤口生了蛆,硬是没哭一声。”他把镯子递给我,金属表面还留着体温的余温,“她说,等打完仗,要把镯子重新打个项圈,给那些没能活下来的娃娃戴。”
窗外传来梆子声,更夫敲过三更。王强把镯子收好,声音变得低沉:“白家堡子的幸存者后来都成了铁打的汉子。李忠昌带着二十多个年轻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摸进了守备队粮仓,一把火烧掉了鬼子三个月的口粮。郭汉臣学会了使枪,在一次伏击战里,亲手击毙了当年带队屠杀的日本军官。”
“最倔的还是惠连芳,”王强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她跟着抗联的医疗队,在死人堆里扒出伤员,用嚼碎的草药给人敷伤口。有一回,她背着伤员跑了二十里山路,脚上的鞋都磨成了布条。”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铁皮盒,“解放后,她回来在乱坟岗种了一片松树。每到清明,树上就挂满白纸折的花,风一吹,就像四百多个冤魂在招手。”
火堆彻底熄灭了,寒气从脚底往上钻。王强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眼神像刺刀般锐利:“小李子,咱们现在挖的每一条地道,埋的每一颗地雷,都是给白家堡子的冤魂报仇!那些被烧焦的辣椒、被踩烂的黄豆、被撕碎的虎头帽,都在看着咱们!”
我望着窗外呼啸的风雪,仿佛看见白山黑水间,无数个惠连芳、吴清林正在黑暗中举起火把。这些火把终将连成一片火海,烧尽所有的侵略者。而白家堡子的松树,也将永远记得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最惨烈也最壮烈的故事。
冀中平原的风裹着沙土打在脸上生疼,我蹲在战壕里给步枪上油,王强忽然挨着我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在他布满冻疮的手里簌簌发抖,露出半截发黑的窝窝头:“小李子,你知道这东西在‘集团部落’里,能换条人命吗?”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把窝窝头掰成两半,碎渣子落在战壕的泥土上。王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1935年腊月,辽宁宽甸下漏河的北风能把人骨头吹裂。张德盛一家七口挤在漏风的草房里,孩子冻得直往炕席底下钻。日本兵踹开门时,他刚把最后一把苞米面撒进野菜汤。”
他用刺刀挑起块发黑的木炭,在战壕壁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那些畜生用刺刀尖挑着没满月的孩子,逼张德盛往江里跳。江水早结了冰,可冰面下全是碎碴子。张德盛抱着两个儿子往下跳的时候,我仿佛听见骨头撞在冰棱上的声响……”王强的喉结剧烈滚动,“他媳妇被扯着头发按在雪地里,最后咬着日本兵的耳朵一起滚进了冰窟窿。”
战壕外突然传来远处的炮声,王强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这不是个例。1934年日伪发了《集团部落建设文告》,说是‘归屯并户’,实则是要把老百姓关进活人坟。通化县的老乡跟我说,他们亲眼看着日本兵把十四岁的姑娘绑在马后拖着走,就因为那姑娘不肯离开自家祖坟。”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王强从口袋里摸出张泛黄的布条,上面用红墨水写着模糊的字迹:“这是从‘集团部落’逃出来的伤员藏在鞋底的。地窨子里挤满了人,伤寒像野火似的蔓延,每天都有人被拖出去埋了。有户人家孩子饿死了,大人想留块饼当棺材钉,结果被日本兵发现,全家都被塞进了烧尸体的火堆。”
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1936年在宽甸,我亲眼看见胡成、胡亮兄弟被吊在村口老槐树上。日本兵逼着他俩烧自己的房子,兄弟俩宁死不从,最后脑袋被刺刀挑着,挂在‘集团部落’的围墙上示众。”王强的声音越来越低,“庙岭村的潘某,连襟被劈死在他面前时,血溅在他新娶媳妇的红棉袄上,那颜色……和当年浑江上的血一个样。”
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看见东北的雪原上,无数冒着浓烟的村庄在燃烧。王强把布条重新塞回口袋:“可日本人没想到,‘集团部落’的高墙关不住人心。滴水砬子村的崔宪东被捅了五刀,爬出冰窟窿后,瘸着腿给抗联送了三年情报。还有那些‘密营’,都是老乡们用命搭起来的——树皮当瓦,兽皮做墙,伤员的血把地都浸透了。”
他捡起半截烧焦的木棍,在泥土上画出简陋的密营轮廓:“每座密营都藏着故事。有的用空心树做粮仓,有的在山洞里架起土药房。有个老猎户把自己的窝棚改造成了兵工厂,用祖传的打铁手艺给抗联造子弹壳。”王强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小李子,咱们在冀中挖地道,和东北老乡建密营,都是在给鬼子的棺材板上钉钉子。”
夜幕渐渐降临,战壕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王强把剩下的窝窝头塞给我,粗糙的手指上缠着的绷带渗出丝丝血迹:“等打完这仗,咱们去东北看看。看看那些被烧光的村庄,也看看从‘集团部落’里长出来的新庄稼。”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些冻死在冰江里的孩子,那些被刺刀挑着的老人,他们的仇,咱们一定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