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平顶山上,高家屯里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6-18 09:42:24 字数:5304
1943年的冀中平原,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沙,在战壕里打着旋儿。我蜷缩在潮湿的掩体中,借着摇曳的油灯,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把陪伴我无数日夜的汉阳造步枪。身旁,王强连长正用一把生锈的刺刀,费力地削着冻得如同石块般坚硬的窝头,每一下都带着沉重的力道,仿佛要将积压在心中的愤懑一同削去。
“小李,你听说过抚顺的平顶山吗?”王强连长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从遥远的记忆深处传来。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油灯,望向战壕外无尽的黑暗,那里仿佛浮现出他不愿回首的往事。
我放下手中的步枪,静静地看着他。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每一个从东北来的战士,都背负着沉重的历史,而王强连长,更是经历了太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他从“九一八事变”开始,便投身于抗战的洪流,见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每一段回忆都如同刻在他骨子里的伤疤,一旦触碰,便会鲜血淋漓。
“那是1932年9月16日,”王强连长的声音开始讲述,“那一天,太阳格外刺眼,照在平顶山的土地上,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他顿了顿,掏出一个破旧的烟袋,装满烟叶,点燃后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日子。
那天清晨,平顶山村原本宁静祥和,村民们像往常一样,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孩子嬉笑打闹,老人们坐在树下闲聊,妇女们忙着操持家务,男人们则扛起农具,准备去田间劳作。然而,平静的生活很快被打破。
一队日本宪兵和守备队气势汹汹地开进了村子,人数将近两百。他们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手中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与此同时,几个汉奸跟在队伍后面,用东北方言大声吆喝着:“乡亲们呐,皇军要给大伙照全家福嘞!都到村南头的草坪上集合,有赏钱拿!”
村民们一开始还心存疑虑,但在刺刀的威逼下,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拖家带口地向指定地点走去。王强连长说,当时有个年轻的媳妇,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但却不敢反抗。还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走得慢了些,就被日本兵用枪托狠狠砸在背上,疼得老人直不起腰,却只能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全村400多户,3000多无辜的居民,就这样被聚集到了平顶山南端的一块草坪上。而此时,日本兵们开始了他们的暴行。他们先是纵火烧毁了全村民房,熊熊烈火瞬间吞噬了整个村庄,浓烟滚滚直冲天际。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被大火吞噬,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当时,有个叫陈大勇的汉子,是村里有名的猎户。”王强连长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敬佩,“他看着自己的房子被烧,妻子和孩子还在人群中,红了眼,抄起身边的一根木棍,就朝着最近的一个日本兵冲了过去。”然而,赤手空拳的他,怎能敌得过全副武装的日本兵。那个日本兵狞笑一声,举起刺刀,狠狠刺进了陈大勇的胸膛。陈大勇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但他的眼神中依然充满了不屈。
人们预感到一场更大的灾难即将降临,开始不顾一切地往包围圈外冲去。就在这时,一块罩在物体上的黑布被揭开,露出了六挺寒光闪闪的机枪。日本鬼子们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疯狂地向人群扫射,步枪也从四面八方射来。弹雨之中,赤手空拳的老弱妇孺纷纷倒下,霎时血肉横飞,血流成河。
“跑啊!乡亲们,咱们不能等着死!”不知谁大声呼喊起来。愤怒的人群,又一次企图冲出重围,可是北面有冰冷的铁刺线杖子,西侧是陡峭的二三丈高的崖壁,南面架着致命的机枪,东边是手持枪械疯狂射击的鬼子兵。手无寸铁的人们,在这严密的罗网下,根本无法逃脱。
转瞬之间,一排一排的人群倒下去了,人们的哭叫声、受伤者的惨叫声和对日本鬼子的咒骂声,连成一片,整个平顶山淹没在疯狂的大屠杀之中。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3000多赤手空拳的同胞的鲜血流成了河,整个屠场变成了一片血海。
枪声停止后,鬼子兵发现死人堆里还有低微的呻吟声。于是,他们又进行了第二次屠杀。手持刺刀的鬼子们,不管倒地的是死人还是活人,都恶狠狠地往腹部深刺一刀。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只有残忍和嗜血的疯狂。
“那时候,有个叫方素荣的七岁小姑娘。”王强连长的声音变得格外沉重,眼神中充满了悲痛,“她看到爷爷被打中,咚地一声倒在身边。爷爷已经奄奄一息,但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爬到方素荣身边,把她紧紧压在自己的肚子底下。爷爷的鲜血流在方素荣的脸上、手上,还有许多子弹穿过爷爷的尸体,把方素荣也打伤了多处,幸亏都是擦伤。”
方素荣被恐惧笼罩着,但她强忍着疼痛,晕死过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在震耳欲聋的机枪声中,数千条生命在不长的时间内几乎全部消逝,平顶山变得异常宁静,只剩下一片血海。又过了一会儿,广场里响起了痛苦的呻吟声。鬼子兵队长又下了一道残忍的命令,鬼子兵们端着上刺刀的步枪,在尸体中挨个地捅。而压在爷爷身下的方素荣,奇迹般地又躲过了一劫。
入夜后,万籁俱寂。苏醒过来的方素荣,在爷爷冰冷的肚子底下哭了一夜。她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那是对亲人的思念,对敌人的仇恨,也是对命运的不甘。第二天拂晓,她鼓起勇气,顺着山坡下了山。为躲避日本鬼子兵,她踏上了荒僻的小路,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被敌人发现。
大约在上午10点钟左右,她遇到了一个赶马车的大叔。大叔看到浑身血迹的方素荣,马上就知道她是从平顶山上逃出来的。大叔善良而勇敢,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把方素荣藏在马车的干草下面,带着她离开了这个充满恐怖和死亡的地方。就这样,方素荣得救了。
王强连长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工装的女人,站在煤矿前,脸上带着笑容,背后是装满煤炭的矿车。“这就是方素荣。”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全国解放后,她在抚顺露天煤矿工作。”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照片,仿佛在抚摸着那段沉重的历史,“她说,每次下井挖煤,看到那漆黑的煤,就会想起爷爷身上的血,想起那个噩梦般的日子。”
“日本人以为他们掩盖了历史,消灭了全村,就可以逃避罪责,”王强连长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他们在屠杀后,第二天一早,就雇了一帮人,用火钩子把全部同胞尸首钩到山崖底下垒起来。其中还有没死的重伤号,也被无情地同死人堆在一起,浇上汽油焚尸。然后,他们用炸药把山崖炸崩,企图掩埋未烧尽的尸骨,以此掩盖他们万恶的滔天罪行。
“可他们没想到,整个山村,仍有二十余人死里逃生。这些幸存者,就是他们罪行的铁证!”王强连长握紧了拳头,“方素荣和其他幸存者,在以后的日子里,受尽了磨难。日本鬼子到处搜捕他们,他们只能东躲西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但他们从未屈服,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活下去,有朝一日为死去的亲人和乡亲们报仇。”
“抗战结束后,”王强连长继续说道,“国民政府对参与平顶山惨案的11名日本军官进行审判。其中7人因为屠杀、纵火等罪名,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包括日本抚顺碳矿副矿长、平顶山大屠杀时的碳矿防备队实际指挥者久保孚。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方素荣和其他幸存者们抱头痛哭,那泪水里,有仇恨的宣泄,也有一丝欣慰。但他们知道,无论怎样的惩罚,都无法换回那3000多条逝去的生命,无法抚平他们心中永远的伤痛。”
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即将燃尽。王强连长把照片收好,又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小李,咱们在冀中拼命打仗,为的是什么?”他突然转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我,“就是为了不再让这样的悲剧发生,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遭受这样的苦难。那些死在平顶山的乡亲们,还有无数死在日本鬼子手里的同胞们,他们的血不能白流!”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在这个残酷的战争年代,我们背负着太多的仇恨和责任。每一场战斗,每一次牺牲,都是为了给逝去的同胞们一个交代,为了给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带来和平与希望。
战壕外,寒风依旧呼啸,但我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火,一团为了正义、为了和平而战的熊熊烈火。我握紧手中的步枪,暗暗发誓,一定要将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让这片土地不再被鲜血染红,让这样的惨案永远成为历史,不再重演。
王强连长看着我坚定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我们两个东北汉子,在冀中的战壕里,用回忆和誓言,温暖着彼此的心,也坚定着继续战斗的决心。而平顶山的那段悲惨往事,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成为我们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的强大动力。
1944年春寒料峭,冀中平原的风裹挟着沙土与残雪,在战壕里横冲直撞。我蜷缩在潮湿的掩体角落,试图用冻得通红的手穿针引线,修补那件已经千疮百孔的破军装。可针脚僵硬得如同枯枝,反复三次都未能穿过针眼。一旁的王强连长正用刺刀削着发黑的冻土豆,刀刃与土豆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突然,他猛地将土豆摔在地上,铁皮烟盒狠狠磕在土墙,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小李,你见过把活人当火把点的畜生吗?”他沙哑的声音里裹着冰碴般的恨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战壕外灰蒙蒙的天际,仿佛要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从记忆深处拽出来。我攥着断成两截的针,看着他颤巍巍地从贴身口袋掏出一片泛黄的布条,那上面用褪色的红墨水画着歪歪扭扭的院落图,边角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
“这是拜泉县高家屯的老地图,”他的指甲深深掐进布条褶皱,青筋在布满老茧的手背上暴起,“1932年腊月廿五,日本骑兵的马蹄声比丧钟还难听。那天的太阳惨白惨白的,照在雪地上都泛着冷光。”王强连长的喉结上下滚动,从腰间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酒壶,猛灌一口后,开始讲述那段浸透血泪的往事。
那天上午十点,高家屯的老榆树还挂着没化净的冰棱,树枝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五个骑马人慌不择路地从屯中穿过,马蹄溅起的雪粒还没落地,五十多匹东洋马就卷着黄尘追来。领头的日本军官戴着锃亮的头盔,军刀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他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身后的汉奸立刻扯着公鸭嗓喊道:“都听着!窝藏马胡子的,统统死啦死啦的!”
屯东头正在劈柴的高英父亲手一抖,斧头差点砍在脚上。八岁的高英躲在粮仓的缝隙里,紧紧咬着嘴唇,看着日本兵把歪把子机枪架在土坡上。子弹如雨点般射向村子,老榆树的树皮被打得像筛子,木屑混着雪沫四处飞溅。
“高家人以为闭门不出就能躲过一劫,”王强连长的烟袋锅在墙上磕出火星,“可那深宅大院的青砖高墙,反倒成了困住他们的牢笼。”日本兵把高家大院围得水泄不通时,高英的二叔正往佛龛前上香,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他系着藏青色马褂就往外走,嘴里还喊着:“都是良民!误会!”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就从他下巴穿进去,在后脑勺开了个碗大的洞,鲜血喷溅在朱红的大门上,像朵狰狞的花。
火是从西厢房烧起来的。日本兵把麦秸浇上煤油,火苗“轰”地窜起来,瞬间就舔上了房梁。浓烟滚滚中,高英的奶奶疯了似的冲出去,裹着小脚的老太太手里攥着菜刀,嘴里骂着:“天杀的畜生!”可她还没跑出三步,就被骑兵的马刀劈成两段,鲜血染红了门前的石狮子。
“你能听见吗?那屋里还有没满月的娃娃在哭。”王强连长的声音突然发颤,刺刀在冻土上划出刺耳声响,“日本兵就站在门口,听着孩子的哭声哈哈大笑,然后把火把扔了进去。”西厢房的窗户玻璃“噼里啪啦”炸成碎片,火苗贪婪地吞噬着屋内的一切,孩子的哭声渐渐微弱,最终被大火的咆哮声淹没。
浓烟吞没上房时,高英的母亲把他推到炕角,用身体护着他。二婶和四婶抱着孩子往外冲,子弹像雨点般打在她们身上。二婶怀里不满两岁的孩子还在咿呀学语,下一秒就没了声息。四婶倒在东下屋外边,身体蜷成保护的姿势,身下的孩子被打伤,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最惨烈的是后窗突围。高英的母亲被打断胳膊,鲜血浸透了粗布衣裳。三婶背着受伤的弟妹,七个活人刚爬出窗户就被发现。三个日本兵端着刺刀围过来,三婶五岁的女儿吓得放声大哭。“突突突——”机枪声响起,三婶和四个孩子瞬间被打成筛子,鲜血喷溅在后墙上,像一幅扭曲的画。高英和母亲也中了好几枪,多亏墙角的矮墙掩护,才侥幸捡回一条命。他们趴在血泊里装死,日本兵的皮靴就从他们头顶跨过,沾着雪水的马靴带扫过脸颊,冷得像冰刀。
高家大院的火整整烧了一夜。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和日本兵的狞笑回荡在村子上空。第二天,屯子里飘着刺鼻的焦肉味,四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雪地里,凝固的血把青砖染成暗红,与白雪形成刺眼的对比。幸存的村民们在尸体堆里辨认亲人,哭声震天,整个高家屯成了人间地狱。
王强抹了把脸,把布条塞进我手里:“这是高英他爹临死前画的。”布条背面用煤灰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最底下歪歪扭扭的小字是“报仇”。我摸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仿佛触到了当年滚烫的血泪。高英后来被邻村的猎户收养,他的右肩上至今还留着子弹的伤疤。十五岁那年,他偷偷加入了抗联,在一次伏击战中,亲手击毙了三个日本兵,用刺刀为家人报了仇。
战壕外突然传来零星枪响,王强抄起枪翻上掩体,回头时眼里燃着两簇火苗:“小李,等打完这仗,咱们去拜泉看看。高家屯的老槐树还在,树下埋着二十四个没合眼的魂。”
风卷着沙土灌进喉咙,我攥紧那片带着焦痕的布条。在冀中平原的夜色里,高家大院的火光仿佛穿越十二年岁月,映红了每个东北汉子的眼睛。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妇孺,那些被烧焦的房梁,都化作我们枪膛里的子弹,誓要讨回这血海深仇。
而我们在战壕里的每一次坚守,每一场战斗,都是为了让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为了让千千万万个“高家大院”的冤魂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