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梁山好汉,河套风云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6-12 09:23:48 字数:4510
1939年的盛夏,鲁西平原被炙烤得仿佛要冒烟。高粱秆疯长到两米多高,密密匝匝的青纱帐在热浪中翻涌,叶片相互摩擦的沙沙声里,藏着大地蒸腾的暑气,也藏着千万双警惕的眼睛。我攥着磨得发亮的刺刀,跟着王大个子在齐胸高的高粱地里穿行,露水浸透的裤脚裹着泥土,每走一步都像拖着铅块。谁能想到,这片看似寻常的青纱帐,即将成为侵略者的葬身之地。
8月1日正午,梁山坡下的军民联欢会正热闹。老乡们用红绸扎着的“庆祝建军12周年”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战士们刚表演完刺杀操,台下掌声还未停歇,一匹快马突然冲破尘雾疾驰而来。骑兵通信员翻身下马时,军装后背洇着大片汗渍,手里的情报被攥得发皱:“日军212联队长田敏江大队,携两门野炮、三十余辆大车,正从汶上西进!”
会场瞬间寂静如夜。罗荣桓政委摘下用线系着断腿的眼镜,在衣襟上擦了擦,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同志们,鬼子给咱们送‘见面礼’了!”他指向远处翻滚的青纱帐,“当年水泊梁山好汉替天行道,今天咱们就用这青纱帐,给侵略者摆一场鸿门宴!”战士们的呐喊声如惊雷炸响,震得高粱叶簌簌发抖,老乡们也纷纷围拢过来,有的递上刚摘的西瓜,有的把磨得锋利的镰刀塞进子弟兵手里。
我跟着师骑兵连疾驰时,耳边全是战马的嘶鸣。王大个子拍着我的肩膀笑道:“小李,见过意大利造的野炮没?听说炮管比你胳膊还粗!”他的话让我手心发烫——在伍仁桥镇当剃头匠时,我连鞭炮都少见,如今却要直面能轰塌半座山的钢铁怪物。但看着前方陈光师长手持望远镜,在热浪中纹丝不动的身影,莫名觉得,再厉害的武器,也敌不过中国人保家卫国的决心。
2日清晨,长田敏江的队伍像条丑陋的灰蛇,蜿蜒着钻进了梁山南麓。日军士兵的皮鞋碾碎干枯的草茎,驮着野炮的马匹喷着粗气,炮车上的铁皮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们伏在高粱地里,连呼吸都屏住了,直到最前头的鬼子离我们不过二十步远,王大个子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打!”
步枪的脆响撕破寂静。日军顿时如炸了窝的马蜂,野炮“轰隆”架起,炮弹在青纱帐里炸出冲天火光。可他们对着晃动的高粱秆狂轰滥炸时,我们早已借着地道和田垄转移。我亲眼看见长田敏江挥舞着指挥刀咆哮,他军帽上的黄五星在硝烟中忽隐忽现——这个从军校毕业的少佐,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一片庄稼地里,陷入看不见敌人的困局。
日头西斜时,暑气愈发灼人。长田敏江终于按捺不住,带着队伍闯进独山村。这座被青纱帐环抱的村落,此时静得瘆人。村里的骡马店空无一人,几座石灰窑像张着大口的怪兽,墙角还堆着老乡来不及转移的农具。日军士兵卸下装备,瘫倒在树荫下,有的甚至解下刺刀挑着西瓜大快朵颐。
王大个子指着院外架着的野炮,低声说:“瞧见没?他们连警戒哨都只派了两个。”我攥紧拳头——骄兵必败,老祖宗的话,这帮侵略者永远学不会。
夜幕降临,独山像座巨大的墨砚立在天际。我蹲在离大车店二十米的壕沟里,听着远处传来鬼子的呼噜声,手心的汗把刀柄浸得发滑。突然,三发红色信号弹划破夜空,宛如三滴滚烫的鲜血。“杀!”呐喊声如春雷炸响,我们端着刺刀跃出壕沟,手榴弹在日军营地炸开朵朵火光。
长田敏江的反应比预想中更快。鬼子们翻身而起,轻重机枪织成火网,石灰窑的高墙成了他们临时的堡垒。我跟着突击小组冲向西北角的窑口,子弹擦着耳边飞过,震得耳膜生疼。王大个子突然拽住我,一枚炮弹在离我们五步远的地方炸开,气浪掀翻了半堵土墙。“从侧门迂回!”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带着我们钻进一条堆满麦秸的小巷。
石灰窑内的白刃战惨烈得超乎想象。窑洞里弥漫着呛人的粉尘,月光从窑顶的缝隙漏下来,照着明晃晃的刺刀。我迎面撞上一个满脸横肉的鬼子伍长,他的刺刀直刺咽喉,我侧身避开,用刀柄猛击他的太阳穴。鬼子踉跄着后退,我顺势将刺刀捅进他的肋骨——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混着石灰的苦涩,让我想起伍仁桥镇被日军烧毁的老街。
混战中,我听见王大个子的怒吼。他正与三个鬼子缠斗,大刀舞得密不透风。我冲过去时,一个鬼子的刺刀已经抵住他的后背,千钧一发之际,我掷出手中的手榴弹,爆炸声吞没了鬼子的惨叫。王大个子转身冲我咧嘴一笑,露出被硝烟熏黑的牙齿:“好小子,有当年林冲的狠劲!”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枪声渐渐稀疏。我扶着墙走出石灰窑,眼前的景象让呼吸停滞:大车店的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鬼子的尸体,意大利野炮的炮管还在发烫;墙角的高粱秆上,挂着半截染血的膏药旗,在晨风里无力地飘荡。王大个子踢开一个鬼子的钢盔,指着洼地说:“看,那就是长田敏江。”
那个不可一世的日军大队长,此刻仰面躺在杂草丛中,白衬衣浸透鲜血,胸口插着半块碎瓷片——大概是混战中被老乡用碗砸中的。他身旁散落着勋章和照片,照片里的日本女人笑容温婉,却不知自己的丈夫早已命丧异国他乡。我弯腰捡起他的指挥刀,刀柄上刻着的“武运长久”四个字,在晨光中显得可笑又讽刺。
三天后的祝捷大会上,梁山坡下挤满了十里八乡的百姓。罗荣桓政委戴着作战参谋韦光祖缴获的眼镜,站在两门锃亮的野炮旁讲话:“这一仗,我们用血肉之躯,让鬼子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梁山好汉’!”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3000多名青年高举拳头,争相报名参军。人群中,我看见独山村的老石匠正用凿子在石碑上刻字,“抗日英烈永垂不朽”几个大字,苍劲得仿佛要穿透石板。
夕阳西下时,我抚摸着野炮冰凉的炮管,想起王大个子的话:“武器再厉害,也要看握在谁手里。”这片被战火灼烧的土地上,青纱帐依旧在风中起伏,只是这一次,它不再是侵略者的葬身之地,而是孕育新希望的摇篮。每个拿起武器的中国人,都是新时代的梁山好汉,用热血和脊梁,守护着这片古老而不屈的山河。
1940年的初春,河套平原还裹在料峭的寒风里,黄河冰层迸裂的轰鸣像低沉的战鼓,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那时我正带领武工队在绥西一带活动,机缘巧合之下,亲眼见证了傅作义将军指挥的五原战役——这场以水为兵、以城为刃的战斗,至今回想起来,依然惊心动魄。
新六旅执行破堤任务的那个夜晚,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武工队当时在乌拉壕西岸的小村子休整,夜色浓稠如墨,只有远处传来的零星犬吠打破寂静。突然,“轰隆!轰隆”几声闷响从东北方向传来,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窗棂上的积尘簌簌掉落。
“老郑,这是……”我望向身旁经验丰富的老战士。
老郑猛地站起身,眼睛发亮:“成了!是炸药的声音!新六旅动手了!”他快步走到屋外,寒风卷着细沙扑面而来。远处,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天空,紧接着,如雷的水声由远及近,那是乌拉壕的水奔涌而出的咆哮。
后来我才知道,那700余名新六旅的勇士,为了不让爆破声惊动敌人,硬是先用镐头一点点挖掘堤坝。春寒料峭,他们的手都被磨出了血泡,却没有一个人喊疼。直到听到五原方向传来的枪炮声,才果断引爆炸药。刹那间,乌拉壕的水如同被激怒的巨龙,冲破束缚,朝着东南方向奔腾而去,所到之处,道路、田野瞬间变成一片汪洋。
我们当即决定前往万和长支援。一路上,水汽弥漫,月光下,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碎冰,泛着惨白的光。远处,隐约可见日军汽车的灯光在泥泞中闪烁,却寸步难行。老郑指着那些灯光,冷笑道:“小鬼子这会儿怕是成了泥腿子!”
20日上午,攻打万和长的战斗异常激烈。伪蒙军凭借坚固工事负隅顽抗,子弹像雨点般密集。新六旅的战士们在泥泞中艰难推进,突然有人大喊:“水来了!”只见汹涌的河水漫过村东的洼地,眨眼间就涨到齐膝深。伪蒙军顿时阵脚大乱,射击也失去了准头。
我带领武工队从村后迂回时,看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一名新六旅的小战士浑身沾满泥浆,正趴在地上专注地拆解炸药。他面前的石桥下,导火索“滋滋”冒着火星,随时可能爆炸。那孩子最多十六七岁,稚嫩的脸上满是坚毅,通红的手指被炸药染得乌黑。
“快帮忙!”他看到我们,眼中闪过一丝希望,“这桥要是炸了,乡亲们可怎么过河!”
老郑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刀背狠狠砸向导火索。“咔嗒”一声,火星熄灭,所有人悬着的心这才落地。老郑又急又气:“兔崽子,不要命了?”
小战士抹了把脸上的泥水,露出憨厚的笑容:“俺爹说了,这桥是乡亲们的活路,不能炸!”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支撑我们战斗的,不仅是武器,更是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热爱。
下午,日军80余辆汽车组成的增援部队赶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傻了眼。原本的道路变成了泥潭,车辆深陷其中,动弹不得。新六旅的战士们躲在掩体后,瞅准时机开枪,打得敌人晕头转向。而我们武工队则组织乡亲们,将高粱秆、门板等物填入泥沼,为战士们开辟出一条通路。看着日军狼狈不堪的模样,一位老乡笑着说:“老天爷都在帮咱们打鬼子!”
五原城内的战斗充满了传奇色彩。这些故事,是我后来在梅令庙照顾伤员时,听一位姓王的突击队员讲述的。
王大哥胳膊缠着绷带,说起战斗过程时,眼中依然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知道吗?咱们用鬼子的口令骗开了城门!”原来,20日下午,800名突击队员在急行军途中,意外抓获了一名伪守备队的哨兵,从他身上搜出了写有当晚口令“武运长久”的纸条。
先头部队抵达五原城门时,哨兵喝问:“什么人?”我们的战士镇定自若地喊出了口令。伪军哨兵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迅速制服。日军哨兵听到动静赶来查看,也被一枪击毙。就这样,城门顺利打开,突击队如潮水般涌入城内。
“我们从房顶上往日军营地扔手榴弹,爆炸声此起彼伏,鬼子们穿着裤衩就往外跑,乱作一团!”王大哥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这伤,就是在攻打皮毛店——日军司令部时留下的。桑原荒一郎那老鬼子,就躲在里面。”
后来我听说,桑原荒一郎在屋顶指挥时,被击中腹部,一命呜呼;代理机关长筱原市之助妄图剖腹自尽,却先被一枪打爆了脑袋。这些作恶多端的侵略者,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五原收复后,乌加河阻击战的惨烈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当我们武工队负责转运伤员时,眼前的景象令人心碎:河滩上,血水与泥水混杂,染红了刚刚解冻的土地;岸边的芦苇杆上,挂着破碎的军装和绷带;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担架队的老乡们表情凝重,默默前行,只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一位伤员叫张栓子,腹部中弹,疼得冷汗直冒,却还紧紧抓住我的手,艰难地问道:“同志,看见俺们团长没?宋海潮团长,他身中七弹还在指挥战斗……”后来我得知,宋团长最终昏死在阵地上,是战士们冒死将他背下了战场。
那些日子,日军飞机疯狂轰炸,炸弹不时在附近爆炸。有一次,一枚炸弹就在担架队不远处炸开,一位抬担架的老汉帽子被炸飞,脸上满是尘土。可他只是拍了拍身上,咬着牙说:“死不了!得把这些娃娃们平安送回去!”
3月29日,傅作义军再次进入五原城。站在城墙上,我望着河套平原,春耕的老乡们已经开始在水洼地里忙碌。他们赶着牛,翻耕土地,虽然身上还带着战争的疲惫,但眼中却充满希望。一个小伙子脖子上挂着手榴弹,边耕地边大声喊道:“八路军同志!鬼子跑了,咱们能安心种地了!”
五原战役,歼灭日伪军5000余人,狠狠打击了侵略者的嚣张气焰。但这场胜利的背后,是无数战士的流血牺牲,是万千百姓的无私支持。新六旅破堤时的坚毅,突击队奇袭时的果敢,乌加河阻击战时的悲壮,还有那些默默付出的普通百姓,共同谱写了一曲气壮山河的抗战之歌。河套平原的这场风云之战让我坚信,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胜利终将属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