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不期而遇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6-11 10:07:26 字数:4465
刻印完“调疆”专号,章林庭把《三夏简报》发到各分队、小组后,便收拾行装,跟赵队长去了《新生报》编辑部。
编辑部早已接到教育科的通知,给章林庭准备了床铺。原先的四个人,现在只有三个了。刻字员徐荣海刑满释放,回归社会。他负责的三、四版,按说应由章林庭接手,但主编江一发认为章林庭的字写得比负责一、二版的马建设要好,便做了调整:章林庭负责一版和四版,马建设负责二、三版。赵欣明仍然负责各版的标题字。
编辑部两间小房,略显拥挤。章林庭坐在编辑部的办公桌前,手指随意地翻弄着桌上的稿件,眼神却有些放空。
这里的工作确实比在一中队单一和轻松,不用再每日干着复杂多样的劳作,可他的心里却总像缺了点什么。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的思绪时常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一中队。想起赵队长,那亲切的面容和信任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赵队长是那么知人善任,从不因为他是犯人就轻视他,反而给予他尊重和支持,让他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暖。
而李小萍的身影,更是如影随形。她和他谈文学和争论时眼中闪烁的光芒,还有那些看似不经意间的关心,都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特别的种子。每一次和她交谈,章林庭都能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愉悦。他知道自己对李小萍生出的情愫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大逆不道。毕竟自己还是个犯人,身份的差距让他不敢大意和任性。这种怀念的情愫与沉重的克制交织在一起,让章林庭时常走神,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读书读了几段,却不知是什么内容,还得从头再来。他既渴望能回到过去,又明白一切都无法改变,只能在这复杂的情绪里独自徘徊。
一天上午,刘科长来编辑部安排主编江一发,说:“省委常委、省政法委秦书记要来我们农场考察犯人的文化教育,重点要去各分场的育才分校看一看,当然也包括《新生报》。现在的编辑部根本容纳不下秦书记和陪同人员站立或就坐。教育科联系了二分场,他们那里还有三间平房。我到那里勘察了,一间做油印室,一间做办公室,一间作为你们的宿舍。房子宽敞,干净。你们明天就搬过去吧!”
江一发他们三人,在四分场时间长了,习惯了。加上他们与各中队积委会主任都很熟,砖瓦车间每次改善生活,都要送一盆肉食或蒸面条给江一发。所以,他们都不想搬迁。
但章林庭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首先,二分场离一分场近,章林庭若去看望赵队长、李小萍等狱警或看望吕鹏、马正日等同犯,可能要方便得多。其次,李洪炉在基建队、常歌在造纸厂,都属于二分场监狱。可以相互学习交流。所以,他支持尽快搬迁。
搬家那天,江一发找来两辆架子车,拉了纸张和印刷工具,桌椅板凳以及他们四人的被褥和日常用具。
当他们拉着架子车,走到二分场监狱大门口时,江一发很随便地对门岗值班员说:“我们四个人是《新生报》社的,今天搬到二分场。让我们进去吧?”
二分场与一分场不同,值班的门岗不是武警,而是本场的职工。他就是原二分场教导员屈屏保的儿子屈展现。这人二十来岁,去年五月,其父退休后,他接的班。他喜欢跟囚犯玩“猫鼠游戏”,就是“逗你玩”。他不打你,就是让你在大门口练“贯口”,把你逗得精疲力竭时,再让你进门。看到四个陌生面孔,他问:“怎么没人带呀你们?”
江一发说:“刘科长已经在里面等我们了。”
屈展现说:“报数进去吧。”
江一发说:“我们四个人进二监狱。”
“我让你们报数!”屈展现瞪着眼说。
“明明四个人,用得着报数吗?”江一发不满地说。
“我说报数就得报数!一个人也得报数!”
章林庭知道这家伙难缠。去年的联欢晚会他已经领教过了。便低声对江一发说:“老江,咱报吧,跟这家伙拗不过去:“一!”
赵欣明说:“二。”
马建设说:“三。”
“四,”江一发说。
“你们怎么回事?有气无力的,政府没给饭吃吗?站好重报!”
江一发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他在四分场监狱,可以自由出入,只需跟值班站岗的打个招呼就可以了。他生气地质问:“班长,你不识数吗?”
屈展现说:“老子就是不识数。继续报!”
章林庭提高嗓门说:“一!”
马建设也大声说:“二!”
赵欣明说:“三!”
“四——,”江一发拖着嗓音说。
“妈的!老家伙想造反吗?”屈展现骂道,“报数要短促有力,你他妈报数像哭丧啊!”
“你有什么资格骂人呀?”江一发其实才四十多岁,并不老,只是脸上的肉有点厚,双腮下坠,显得苍老一些。“我当秘书长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老东西好厉害啊!”屈展现提着警棍踱到江一发面前,用警棍敲敲他的屁股,说:“你他妈这么肥,肯定是贪污腐败了。我跟你说,到劳改队你就是犯人一枚,是龙你给我盘那儿,是虎你给我卧那儿!”
“你有什么资格打人?”江一发好像口才不太好,反复提“资格”这两个字。
“打你个老东西是轻的!”屈展现说:“下面再报数不合格,本政府可要电你!”
章林庭说:“你是代表政府对我们说话吗?那就请你说话文明点,别给政府脸上抹黑!”
“嘿——,”屈展现刚要找章林庭的茬儿,就听刘科长在门内说:“你们怎么回事?磨磨蹭蹭地不进来,晒太阳啊?”
江一发说:“班长不让进!”
“咋不让进?”刘科长走出来,对屈展现说,“他们是小报社的,今天搬这儿来了,今后要多关照关照。都进来吧!”
章林庭问屈展现:“报告政府,还报数吗?”
屈展现说:“报过了,进去吧!”
从这一天起,屈展现对小报社的四个人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找了不少麻烦。直到屈展现郎当入狱,方才作罢。
《新生报》编辑部新址是一溜十来间的平房。报社实际只占两间半,与总场缝纫队的犯人宿舍只隔一堵一米多高的薄砖墙。就是说,第三间一分为二,报社的半间住着主编江一发;缝纫队的半间住着他们的两位服装设计师。
章林庭、马建设、赵欣明三人住一间,中间一间作为办公室。虽然仅比之前的编辑部多半间房,但这所房子宽度大,空间面积就大了许多。
他们刚安顿就绪,李洪炉和常歌就先后过来拜访了。李洪炉是基建队积委会主任、统计员兼狱内小卖部营业员。常歌是造纸厂的积委会主任、统计员和小卖部营业员。他们跟一中队梁家河的职务相同。李洪炉黑黑的脸上堆着笑,与江一发和章林庭寒暄几句,便慷慨大方地对他们说:“初来乍到,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李洪炉还给章林庭带来一本《十月》文学杂志。认真地向章林庭推荐里面的重磅小说——张贤亮的《绿化树》。他说:“小说的故事以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为背景,主人公跟你同姓——章永璘。”
章林庭接过杂志,真诚地表示感谢。
常歌带来他最近写的一首诗《荷塘风》。江一发写议论文是一把好手,但对文学作品不太内行。他把第四版的副刊稿子全交给了章林庭,让他全权处理第四版的稿件。
五一农场的监规狱纪之第八条第三款规定,服刑犯人不准串监号。也就是说,不同监舍的人不可以相互串门。但有一个人似乎不受这条监规狱纪的约束。这个人就是基建大队的犯人刘同仁。
刘同仁中等个子,稍胖,大脸,眉毛粗而短。两只眼睛距离有点近,与大脸不太搭配。那天,他大模大样地来到编辑部办公室,刚进门就掏出“大前门”烟卷分发给四个人。
四个人除了章林庭不抽烟,其他三位都是烟鬼。散完烟,一屁股坐在江一发办公桌对面。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刘同仁,在基建大队专管给小号送饭。”
江一发一边抽着烟,一边说:“这活儿轻松呀。”
“是啊,”刘同仁说,“白天没屌事,夜里屌没事。”
江一发说:“我们报社除了送稿子的管教干部,闲人是不能随便来玩儿的。”意思是告诉刘同仁,没事别来编辑部。
刘同仁说:“我准备写一篇歌颂管教干部的文章,你能给我发表在报上吗?”
“只要质量好,实事求是,我们都会发表的。”江一发说。
“那好,我准备写基建大队屈干事。他又管中队的犯人,又管门卫。还经常急犯人之所急,想犯人之所想,帮犯人购买纸烟和日用品,送货到监舍。”
“你说的是屈展现?”
“对,是他。”
江一发磕磕烟灰说:“写管教干部的稿子须经刘科长审核。我没那个权力直接发。”
刘同仁说:“我写好后,请您过过目。帮我修改修改。”
刘同仁走后,江一发说:“屈展现,还想上报纸?哼!”
章林庭说:“就是!他那态度,哪像关心犯人的样子!”
江一发说:“我打听过了。这家伙家里开有一个小卖部,他不准狱内小卖部进香烟,买烟只能通过他。卖给犯人的烟,普遍比街上门市部里贵两成。他还偷着卖酒给犯人喝,你说这样的班长够格吗?幸亏他只是一个站岗的,要是当上管教队长,那还得了!”
章林庭说:“这样的害群之马就应该举报他。”
江一发说:“别急,等我有了确切证据,有他好看!”
谁知这个刘同仁,是个“见面熟”,来过一次,便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上了揭不掉。他干完自己的活儿,就到编辑部来闲聊,让烟给江一发、马建设、赵欣明抽。章林庭不抽烟,也不大搭理他。
刘同仁坐在江一发对面,一边抽烟,一边跟江一发聊天。通常,江一发只要把三版稿子编辑完就没事了。他这个人也喜欢抽烟和闲聊,两个人像两个烟囱似的,抽得满屋子浓浓的烟味。聊着聊着,聊到了女人。
刘同仁谈起他当年主政的时候,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天天处在声色前沿,跟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性调情和睡觉,几乎夜夜都不闲着。
江一发问:“你是翻牌子,还是编号挨着来?”
刘同仁没听懂“翻牌子”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说:“既不翻牌子,也不编号。我是学猪八戒,把她们光着关在屋里,我蒙上眼睛,逮着谁跟谁睡!”
江一发不屑地说:“你就吹吧!别说你一个宣传队队长,你是县长、书记也不可能做到!”
刘同仁笑道:“我是不是县长书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五大优势。”
“什么优势?”
“潘安的貌,驴的家伙,邓通的富有,少年的精力,加上闲人一枚。这叫‘潘驴邓小闲’!”
江一发笑道:“瞧你那大脸盘小眼晴,还潘安的相貌呢!庞统差不多!”
章林庭问:“你还看过《金瓶梅》?什么文化程度?”
刘同仁说:“老三届高中生。我最喜欢看《金瓶梅》了。看了不下六遍。你呢?你看过吗?”
章林庭说:“大学里看过。不过,我看的是洁本,也就是删除某些黄色描写的纯净本。我认为《金瓶梅》的价值在于,深刻批判了当时社会的种种弊病,如官场的腐败。反映了当时政治的黑暗。揭示了封建礼教的虚伪和金钱对人性的腐蚀和对社会关系的扭曲。而不是什么‘潘驴邓小闲’之类的淫秽东西!”
刘同仁撇撇嘴,说:“去掉了那些吸引人的地方,谁还读《金瓶梅》呀!我能读那么多遍,全是冲着那些描写来的!”
江一发说:“这么说,你是有理论有实践了?文艺宣传队就是你的试验田了?”
刘同仁感喟道:“老江,英雄难过美人关,谁也不行,别听有些人嘴强牙硬刀枪不入,都假的,男人无一例外。”
江一发说:“我一个大县的秘书长都没一个情人,你是什么官,敢拥有一队情妇?”
刘同仁说:“书记,管两三千口人……”
章林庭打断他,问:“你当过书记?哪个级别的书记?”
刘同仁不无炫耀地说:“刘家庄村支部书记,如假包换!”
章林庭听了,大吃一惊。他重新审视刘同仁,怎么也看不到那时的影子。他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他与刘同仁面对面地照着手电筒,谁也看不清谁。他觉得那时的刘同仁,个子比现在高,声音比现在洪亮。村支书与囚犯,差别大着呢!
“你被判几年?”
“十二年……”
章林庭没想到,当初举报只是为了把刘同仁拉下马,没想到竟把他送进了监狱。而且刑期还那么长。他长叹一声,暗自吟出一首古体诗:
去岁举贪断尔途,
今年共狱命无殊。
西蝉幽咽同凉热,
南冠相怜着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