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真诚挽留

　　下午两点，天气正热，犯人以中队为单位学习。学习内容包括《宪法》《刑法》《民法通则》《刑事诉讼法》以及省司法厅劳改局、五一农场制定的《监规狱纪》等。这些内容都学习很多遍了，用功用心的人差不多都会背了。
　　学习时，李春生主动领读，他让章林庭负责对外活动，总场召开各中队领队会议时去参加一下，中队内部的事务交给他就行了。
　　李春生大包大揽，让章林庭感觉十分轻松。
　　接近三点的时候，狱政科的尹干事把章林庭叫出来。
　　这位尹干事以前在分场严管队，与周副科长审讯过章林庭，所以，章林庭认识他。他是“有一手”周副科长的秘书，又是李小萍的高中同学。
　　尹干事朝出入监教育队大门口一指，说：“门口有人找你！记住，集训期间不准接见。我只能给你半小时时间！”
　　章林庭说：“谢谢！”便小跑着到了大门口。他看见了李小萍。
　　她穿着警装，戴着大盖帽，显得英姿飒爽。肩上斜挂一只黄色军用书包，面容严肃沉郁。
　　她向章林庭招手，示意他出门。
　　章林庭向门岗房里的看守喊了声“报告”，看守挥了一下手，他便出去了。
　　两人来到大门东侧的院墙下，李小萍劈面问道：“章林庭，你知道这次集训到底是干什么吗？”
　　章林庭说：“学技术啊！”
　　李小萍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根本不是学技术，是‘调疆’！”
　　章林庭不解：“掉江？什么意思？”
　　“新疆！”李小萍说，“调到黄沙漫漫的新疆大监狱。”
　　“真的？”章林庭惊愕地问。
　　“千真万确！我也是今天上午刚听说的！我们中队干部只有指导员和赵队长知道！”
　　章林庭沉思片刻，说：“不好理解呀，按说调走的都应该是表现极差的呀，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表现好的呢？”
　　李小萍说：“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问过队长、指导员，他们说是绝密，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言下之意，我还不够资格。”
　　“那你听谁说的调疆？”
　　“是我观察出来的！这就是小说家的能力！”
　　稍停，继续说：“这几天，中队来了三四个送《减刑裁定书》的犯人家属，都是当地人民法院的改判或减刑裁定。巧的是，不管改判、减刑时间多少，囚犯所剩刑期都在五年以下，这就说明改判、减刑的目的，就是为了规避调疆。还有五六个犯属给中队写了信，说某某的《减刑裁定书》还在办理中，请求中队暂缓外调。一周内，必将减刑裁定书送来。你说神奇不神奇？连我这个狱警都不知道的事儿，社会上为什么早就知道了？那些能够及时改判、减刑的犯属，是不是神通广大呀？”
　　章林庭想起常歌的大哥——那位县人大主任，帮其弟一次性减刑二分之一，可不就是“神通广大”吗？
　　李小萍继续说：“这种临阵减刑的交易，不光我们中队有，别的中队也有。赵队长他们已经反映到总场，杨政委拍桌子大怒：‘早不减刑，晚不减刑，偏偏关键时刻减刑！各中队注意，从现在起，凡是参加集训的服刑人员，除了减完余刑的裁定书可以接收，别的一律不接！让他们到新疆送《减刑裁定书》去吧！’赵队长回来传达政委的指示，我才知道调疆这回事！我来通知你，就是让你尽快想办法！”
　　章林庭默然一笑：“谢谢您的关心！我家世代都是农民，又够不着公检法的官员，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新疆是个好地方，那壮丽的风光，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景致。我正想到此一游呢！”
　　李小萍说：“那里是苦寒之地，不是诗与远方。‘广漠杳无穷，孤城四面空’！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章林庭看到李小萍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心里热乎乎的。他很认真地用两句打油诗调侃一下：‘世间牢狱皆相同，没有自由没人疼’，我在哪里都是服刑，何必在意狱外是繁花似锦，亲人环绕，还是萧瑟荒凉，四面皆空呢？”
　　李小萍“切”了一声，说：“这里在气象上，属北方和南方的交界，气候宜人，山明水秀；离你的家乡不到二百里，两小时的车程；你在中队很受指导员和赵队长的重视，总场几个主要科室的领导，差不多都知道你的名字。这里的改造环境相对稳定，天时地利人和，你全占了。去了新疆，一切都要重新适应，你还有心思吟诗作对？”
　　章林庭不想跟她争论了，毕竟集训的犯人是不准接见的，她也是走了后门才能和他见上一面。何况，尹干事只给他半小时时间！
　　见章林庭闭口不言，李小萍继续说：“我想过了，只有一条路可走。你马上给教育科刘科长写一封信。把你在《新生报》发表的文章、获得的优秀通讯员证书，创办中队级第一张小报《三夏简报》等事迹，写进信笺里，要求去《新生报》做刻字员。你的文章好，字体好，这对你非常有利。另外……”李小萍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一个重要条件，你在省级文学杂志发表了一万多字的小说，这在本场历史上也是第一人！”
　　章林庭笑道：“省级文学杂志？一万多字的小说？哪有这些事呀？这不是让本犯撒谎吗？”
　　李小萍说：“你没有撒谎。跟你说实话吧！你被关禁闭的时候，《金盾》编辑部来信，要求你写一份个人简介和创作谈。我把你当时的处境跟他们说了，请他们先发小说，个人简介和创作谈后补。谁知他们把《生命之重》给退回来了。我那时以为是你的真实身份才导致被退稿。我就自作主张，把你的笔名改成了我的名字，投给了省级文学杂志《野草》，没想到很快发表了。看到这篇文章和我的名字，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自己是小人，是盗窃犯。现在，我把这本杂志带来了，我也写了关于《生命之重》发表的来龙去脉……”
　　说着，从包里掏出杂志，翻到《生命之重》那一页，里面果然夹着一张稿笺。
　　她继续说：“你把写给刘科长的信和这本文学杂志和我的《申明》，一并交给刚才叫你出来的那个尹干事——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由他转交刘科长，或许有挽回的余地。”
　　章林庭翻了翻杂志，又看了看李小萍写的《关于〈生命之重〉的申明》，便宽慰她说：“谁的署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发表出来。我之所以要用笔名，正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这是我写的。你改为你的名字，我还求之不得呢……”
　　说到此处，他听到门内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正是尹干事。他急忙住口，匆匆将杂志卷成一个筒，对李小萍说：“关于调疆的事儿，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吧！”说完，他调皮地向她敬了一个少先队的礼，转身欲走，李小萍又叮嘱道：“千万不能跟任何人透露调疆的事儿！引起混乱，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吧！”章林庭说，“我知道轻重！”
　　章林庭并没有给教育科刘科长写信。
　　刚听到李小萍说“调疆”，他的心确实波澜起伏。但这只是很短暂的。
　　新疆虽然苦寒，那里的人还不是照样生活。王洛宾歌曲里的新疆，并不孤寂和荒凉呀！
　　当代很多著名作家都曾被流放在那里，他们回来之后，不是照样井喷一样发表作品吗！比如，王蒙。他写的《这边风景》，呈现了一幅饱满生动的新疆民俗画卷。不是这个机会，说不定这辈子也不可能到新疆去呢！“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之言，绝不是信口雌黄。况且，不向刘科长乞求留场，也可以避免把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轻女警推向尴尬的境地！
　　章林庭坦然了。信命，是每一个在困境中活着的人最甜蜜的安慰剂，当然也包括落难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和科学家。凡事想开了，就能欣然接受。今日“调疆”，远赴大漠，应该也是命运的安排吧？
　　他把李小萍写的《关于〈生命之重〉的申明》再次读了一遍：
　　关于《生命之重》的申明：
　　本人李小萍，系五一农场一分场一中队工作人员。现怀着无比愧疚与自责的心情，就小说《生命之重》发表一事，郑重作出如下申明：
　　去年年底，我中队服刑人员章林庭创作了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生命之重》，投向文学双月刊《金盾》编辑部，但因故被退稿。本人因一时贪念与侥幸心理，擅自将作者署名改为本人，并投稿至省级文学月刊《野草》，最终该作品得以发表。这一行为严重侵犯了章林庭的著作权与合法权益，违背了基本的学术道德和创作伦理，是彻头彻尾的剽窃行为。
　　在作品发表后，我内心备受煎熬，深刻意识到自身错误的严重性与危害性。这种行为不仅伤害了原作者的创作热情，更是对文学创作神圣性的亵渎。
　　在此，我向章林庭致以最诚挚的歉意，恳请原谅；并向场领导说明此事，请各位领导对章林庭多加关注和培养。
　　申明人：李小萍
　　1984年6月28日
　　读完李小萍的申明，章林庭义无反顾地将它付之一炬。然后，阅读自己洋洋万言的小说《生命之重》，沉浸在一种荣辱皆忘的境界中。
　　一周的集训结束了。这天一大早，出入监教育队院内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辆大巴，大巴前的玻璃上还有大大的阿拉伯数字编号1——4。
　　狱政科周副科长，手里拿着一份名单，让犯人按顺序唱名上车，每两人戴一副手铐。每辆车跟两位荷枪实弹的武警和两位别着手枪的狱警。
　　章林庭、李洪炉、常歌、李春生、吕鹏等上了一号大巴。被叫上二、三号车的有帅仲夏等七人。本中队的高峰和已加刑的蒋大勇等上了四号大巴。
　　周副科长说：“大巴开到信阳火车站，然后乘火车去豫北某城市。”
　　他朝一号车挥挥手，一号车便发动起来，慢慢地朝大门口移动。后面三辆车也点火发动，缓缓地驶出大门，上了公路。
　　“咚——咚——”砖瓦厂炸山取土的爆破声像是给满载囚犯的车辆壮行似的，有节奏地鸣响着。大巴车的行进速度很快，两边的树木飞一样地倒退着。
　　大巴接近市区时，一号车慢慢停靠在路边，鸣笛熄火。其余三辆大巴也停了下来。
　　一号车司机下车，打开发动机的外壳，这里敲敲，那里摸摸。
　　接着，一号车上的周副科长下了车，跟司机说了几句话，便挨个安排二、三、四号大巴先走，别误了火车。他说一号车出了毛病，修好后再赶到信阳火车站。如果赶不上本次列车，就坐下一趟。
　　三辆大巴超越一号大巴，继续行驶，直到看不见踪影了，周副科长和司机这才上车。接着，一号大巴倒车掉头，朝五一劳改农场急驶。
　　车上的武警和狱警松懈下来，一直端着冲锋枪的武警，也把枪背在背上，居然点火抽烟了。
　　两位狱警从前往后，挨个给囚犯打开了手铐，弄得一号车上的囚犯都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返回出入监教育队，车上的五十名囚犯下了车。章林庭发现，一中队回来了八个人，走了十二人。
　　赵队长和李小萍在出入监教育队门前等候。
　　李洪炉与常歌也被本单位领导带走。
　　章林庭等八人从车上下来，主动在赵队长面前排成一队，迷茫地等待赵队长训话。
　　赵队长清清嗓子，对章林庭等人说：“你们圆满地完成了集训任务，回去休息半天，明天再出工吧！”说完，递给章林庭一张信笺。
　　章林庭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调令
　　一大队一中队：
　　经研究决定，你中队服刑人员章林庭，调往支队《新生报》编辑部改造。望接通知后，三日内到编辑部报到。此致。
　　支队教育科（印章）
　　1984年6月28日
　　赵队长郑重地对他说：“章林庭，你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三天内出一期《三夏简报》，大张旗鼓地宣传一下这次调疆行动。”
　　章林庭问：“去新疆能学什么技术啊？”
　　赵队长“哈哈”笑了一阵，说：“总场担心调走一批囚犯到新疆大监狱，会不太顺利，所以就让你们这些改造积极分子和刑期短的人混合在一起，以消除他们的猜疑和顾虑！接下来中队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这次调疆的目的。从而教育那些不遵守监规狱纪，抗拒改造，伺机越狱的服刑人员，维护监狱的安全稳定。你得抓紧写一篇评论员文章。”
　　章林庭说：“原来学习技术，只是设的局？”
　　赵队长说：“不这样做，能会那么顺利地将那些不安心改造的家伙送去大监狱吗？”
　　章林庭点头说：“对，对！还是203首长说得对：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呀！”
　　站在旁边的李小萍也笑了笑说：“连我这个警官也瞒得密不透风的，你们也太谨慎了吧？”
　　赵队长说：“不是我和指导员想要瞒着你，是总场有文件，只能传达到科员级别的管理干部。”
　　李小萍说：“我还以为你们不分良莠，一刀切呢！咯咯……”
　　赵队长说：“这是建场以来第一次转移服刑人员，没有经验，总场不能不谨慎行事。”说完，带着八个服刑人员往回走。
　　章林庭走到队伍后面，李小萍推着自行车走在最后。章林庭从兜里掏出李小萍先前给的三十元钱，递给李小萍，说：“我用不着了，那就物归原主吧！”
　　李小萍说：“这钱是你的稿费，应该归你。我盗用你的小说，已经够糟心的了，还能占用你的稿费吗？”
　　章林庭说：“老师大可不必在意。我真的很感谢您把小说发表出来！所以，您写的《申明》也被我烧掉了。从现在开始，您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吧？”
　　良久，李小萍才感动地说：“您处处为我着想，谢谢您！”她说的完全是心里话。从此，她对章林庭的态度发生了显著变化。模糊了警官与囚犯的身份，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