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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咬牙干部”,暗夜行舟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6-09 08:44:26      字数:3175

  1985年的深秋,我在冀中平原的老槐树底下,常给后生们讲起那段浸透鲜血的岁月。树皮上的弹孔早已被岁月磨平,可每当风掠过枝桠,仿佛还能听见当年子弹的尖啸。我总说,那些年,无数个英雄倒下去,又有无数个英雄站起来——就像野草烧不尽,春风一吹又绿遍山野。
  1942年春寒料峭的夜里,我正在胡指挥村老张家养伤,忽然听见村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攥紧枕边的匣子枪,贴着墙根摸到窗边,月光下两个浑身湿透的身影跌跌撞撞闯进院子。其中一人赤着脚,脚底结着冰碴子混着血痂;另一个把湿棉衣团在怀里,冻得发紫的嘴唇直打颤。
  “李凯卿!”我猛地推开门。这个和我同村长大的汉子,此刻虚弱地笑了笑:“明子,差点见不着你了。”原来他们在南百塚村执行任务时,被汉奸张文华带着日伪军围堵。李凯卿和刘剑华没往敌人重兵把守的村北跑,反而一头扎进村南的河沟。冰冷的河水浸透棉衣,烂泥像章鱼的触手死死缠住腿脚,他们索性甩掉碍事的衣裳,赤脚踩在冰碴子上狂奔。身后的枪声和狗吠声越来越远,等跑到胡指挥村时,两人的脚掌早已血肉模糊。
  屋里打牌的婶子大娘们起初被这两个赤裸的年轻人吓得尖叫,可认出李凯卿后,立刻忙开了。张婶端来热水给他们泡脚,王大娘扯下自己的棉被裹住他们发抖的身子,就连最腼腆的春妮也红着脸从箱底翻出丈夫的旧衣裳。李凯卿捧着热腾腾的红薯粥,声音哽咽:“这些年,要不是乡亲们护着,我们哪能活到今天。”
  那时的冀中平原,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之光县作为冀中边沿、保定门户,早已被敌人蚕食得千疮百孔。碉堡像毒蘑菇般冒出来,公路把大地切割成碎片,三五成群的汉奸特务四处搜捕抗日人员。上级下令化整为零,刘剑华带着县公安局的同志分散到各区,我则在养伤痊愈后加入了他的队伍。
  记得在大福村,刘剑华带着我们在高保公路附近设伏。那天,伪警察王桂芬回老家,刚走到毕庄村东,就被我们截住。刘剑华没动一枪一弹,只是点起旱烟,跟他唠起抗日形势。“桂芬,你家祖坟还在咱们村后头吧?”刘剑华指着远处的土丘,“日本人在那埋了多少雷,你心里清楚。”王桂芬低头盯着自己的伪警靴,突然嚎啕大哭。一个月后,他竟偷出三把驳壳枪,坐着胶皮车投奔而来,见面就给刘剑华跪下:“队长,我终于回家了!”
  还有一回,我们乔装在青堡到赵庄的公路上侦察。李进步扮成卖货的半大孩子,王学生挑着红薯担子,刘剑华戴着礼帽摇着折扇,倒真像个做生意的掌柜。迎面碰上伪治安军的机枪手张连科,李进步眨着天真的眼睛凑上去:“长官,北石桥咋走?”张连科哪里防备一个孩子,边走边搭话。等走到僻静处,王学生突然掀翻担子,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他胸口。
  “别杀我!我堂哥在八路军!”张连科吓得瘫在地上。刘剑华扶起他,从怀里掏出个玉米饼子:“兄弟,吃饱了,咱好好唠唠。”月光下,张连科抹着眼泪说起家里挨饿的老母亲,说起日本人逼着他们打同胞的事。临走时,刘剑华拍着他的肩膀:“记住,枪杆子要对准真正的敌人。”一年后的秋天,张连科果然带着十五个兄弟,扛着机枪步枪,冲破重重封锁投奔过来。
  那些年,我们这些“咬牙干部”就像埋在敌占区的火种。白天躲在地道里啃窝窝头,晚上摸黑割电线、炸炮楼。有时在坟圈子里一趴就是整夜,露水浸透棉衣,冻得骨头缝都疼。可只要听见老乡家传来《松花江上》的歌声,只要看见村口老槐树上新刻的“杀”字,就知道这把火永远不会熄灭。
  1945年8月,当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刘剑华的墓前。他没能等到胜利的这一天——三个月前,在一次突围战中,他为了掩护群众转移,被流弹击中。我摸着墓碑上的弹痕,恍惚又看见他蹲在老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画作战图的模样。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远处传来老乡们敲锣打鼓的声音,而老槐树的枝桠间,新抽的嫩芽正在风中轻轻摇晃。
  如今七十年过去,老槐树愈发粗壮,当年的弹孔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记号。可我总在想,那场战争里倒下的无数个“李明”,他们的名字或许永远不会被刻在石碑上,但他们用鲜血浇灌的土地,早已长出了新的希望。就像老槐树年年抽新芽,那些不屈的魂灵,永远活在活着的人心里。
  常有孩子缠着我讲打仗的故事,他们总问:“李爷爷,您真的见过那么多叫李明的人吗?”我望着远处翻涌的麦浪,那些倒在麦茬地里的年轻面孔又浮现在眼前——他们确实都叫“李明”,是千万个在战火中重生的名字。
  1942年“五一”大“扫荡”后的那个凌晨,我带着伤员转移到无名小村时,正撞见刘燕瑾和丁冬在村口踉跄着找吃的。两个女兵的绑腿沾满泥浆,军帽歪在脑后,刘燕瑾壮实的肩膀上还背着昏迷的小战士。“老乡,能给口水喝吗?”丁冬的声音像风里飘着的纸片。我正要开口,突然听见村西头传来马嘶声,鬼子的骑兵已经围了上来。
  三百多村民和战士被驱赶到村东的麦场上,骑兵的马蹄在月光下扬起碎银般的尘土。刘燕瑾攥着我的胳膊,掌心全是冷汗。她突然蹲下身,抓了把浮土混着露水往脸上抹,灰扑扑的颜色立刻盖住了她红润的脸颊。旁边的瘦小大娘默不作声地解开包袱,把几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扔过来:“闺女,拿着!”刘燕瑾转手塞给更显单薄的丁冬,低声说:“你比我像老百姓。”
  刺刀挑开包袱的声音刺得人心惊。日本兵的皮靴停在丁冬面前,她死死抱着包袱,指节发白。当破布头散落一地时,我看见刘燕瑾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哪个村的?”刺刀突然抵住刘燕瑾的脖颈,大娘猛地扑过来:“俺们是本村的!”她枯瘦的手牢牢攥住枪杆,浑浊的眼睛瞪着鬼子,“这是俺外甥女!”我永远记得那一瞬间,大娘佝偻的脊背像张绷紧的弓,挡在两个女兵身前。
  骑兵队押着几个青年离开时,麦田里的露水已经凉透。刘燕瑾瘫坐在地,望着远处被刺刀挑落的钢笔——那个穿便衣的年轻人,衣服上沾着的钢笔水成了催命符。丁冬捡起包袱要还给大娘,老人却摆摆手:“留着吧,路上还能挡寒。”
  晌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昏,我们在麦垄里躲到黄昏。远处传来送饭的梆子声,高鼻梁的送饭大娘提着瓦罐走来时,刘燕瑾的眼睛亮得惊人。“大娘,能给口水喝吗?”丁冬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娘掀开草编的盖子,热气裹着玉米面的香气涌出来:“喝吧,闺女。俺儿子还藏在东头坟圈子里呢。”
  瓦罐在我们手中传递,大娘絮絮叨叨说着村里的情况。当她提出带我们回家时,刘燕瑾和丁冬对视一眼,眼里的犹豫比麦芒还扎人。“俺家在村西头,墙根下有条暗道直通芦苇荡。”大娘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泥,“昨儿刚埋了半袋白面,给你们烙饼吃。”
  那顿烙饼的香气我至今难忘。大娘的儿子虎子在灶台前烧火,十五岁的少年闷头往灶膛里塞麦秸,火光映得他黝黑的脸通红。刘燕瑾捧着碗,眼泪啪嗒啪嗒掉进面汤里。“吃完睡一觉,虎子半夜送你们走。”大娘把新蒸的窝头塞进布口袋,“西北方向三里地有片枣树林,过了河就是咱们的地盘。”
  深夜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裤脚,虎子提着马灯在前面引路。刘燕瑾突然停下,从怀里掏出块银元要塞给大娘。老人的手在黑暗里摆了摆:“留着买子弹,打鬼子!”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月光下,麦浪翻涌如黑色的海,虎子的灯影在田埂上忽明忽暗,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
  后来我听说,刘燕瑾在解放后成了演员,总爱演那些朴实的农村妇女。她在舞台上演李大娘时,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当年那位大娘的影子。2012年,我在报纸上看到她去世的消息,照片里的老人笑容温和,让我想起麦垄里那个递出瓦罐的午后——原来最平凡的善良,才是永不落幕的传奇。
  老槐树的影子渐渐拉长,孩子们追着蝴蝶跑远了。我摸着草鞋上的补丁,突然明白那些叫“李明”的人从未离开,他们是大娘颤抖的手,是虎子沉默的灯,是无数个在黑暗里托举黎明的普通人。风掠过麦浪,沙沙声里,仿佛又响起当年的梆子声,在岁月深处,久久回荡。
  1945年的深秋,我在冀中平原的老槐树底下,常给后生们讲起那段浸透鲜血的岁月。树皮上的弹孔早已被岁月磨平,可每当风掠过枝桠,仿佛还能听见当年子弹的尖啸。我总说,那些年,无数个“李明”倒下去,又有无数个“李明”站起来——就像野草烧不尽,春风一吹又绿遍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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