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抢风头

　　四个自然村组成的营坊村北望宁崮山，困马河从村西流过，过了河便是王架桥。
　　据老人们讲，营坊村是有讲究的，秦朝的第二位皇帝秦二世曾经东巡至此，随行人员在此扎营，故名营坊，而营坊公社驻在营坊西村，营坊西村人更为强势。
　　刘庆军听着侯真准说的故事，有点不以为然：“大哥，你说的有谱没谱，你们村还跟秦始皇攀上亲戚了。照着你的说法，我们村叫王架桥，有啥讲究？”
　　侯真准笑着说：“我是真准，但是这个说法准不准我可没有依据，既然我们营坊是秦二世扎的营，秦二世同学自然要过困马河，河上修的桥便叫‘王驾桥’，后来你们村叫成‘王架桥’了。我这么一说，你俩这么一听，全当个热闹听听。”
　　刘庆军觉得很有意思，但是与村里教书先生鲁一清讲的对不上号：“大哥，我可听俺村的鲁老夫子说过营坊与王架桥的来历，说是当年李世民东征归来路过咱这里，村民们在困马河边迎接走在桥上的李世民，所以我们村叫‘王驾桥’，前些年村干部去公社开会签名，将‘王驾桥’写成‘王架桥’了。至于营坊的来历，据说是‘欢迎的地方’，最初是‘迎方’村，后来写成‘营坊’的。”
　　罗万有说：“大哥，二哥说得有道理，不过呢，要真是和秦始皇攀上关系，咱们这些村的历史更悠久了。回去的时候问问三爷，咱王架桥、营坊，还有那个无梁庙有啥来历，三爷见多识广看书多。”
　　刘庆军很赞同：“行，这事交给你了，看看咱与秦始皇有亲戚不。”
　　三个人拉着闲话走进北营村，发现前面一家门前有人吵吵闹闹。
　　侯真准说：“有好事，看来是打仗的，过去看看吧。”
　　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三个人快步朝吵闹的人群走去。
　　在人群的外围，刘庆军看到一个身影眼熟，只见那人上蹿下跳很是活跃，指手划脚，如果不是被人拦着就要打人的样子。
　　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体育委员赵雪勤。
　　他身边同样有个穿着板正的青年，气愤不已，两手指指点点，而站在门前的一伙以妇女为主，倒是平静一些，不时有人说：“这事好商量，这事好商量，不能这么闹，叫人家笑话。”
　　赵雪勤这边有一位中年妇女很是气愤：“考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你说散了就散了吗？散了也行，你们得把见面的东西还回来，散了还不归还东西，什么东西？”
　　赵雪勤喊道：“别拉我，进他家把东西抢回来，谁怕谁呀？”
　　侯真准是坐地户，自然认识赵雪勤，小声对刘庆军和罗万有说：“你们班的体育委员赵雪勤跳得真欢实，旁边那个是他哥哥赵雪冬，在公社兽医站上班，跑到这家来闹，像是搞对象，但是女的不愿意了。”
　　罗万有说：“这事我知道，俺娘说过，要是搞对象不同意，女的提出散伙，女方得把见面时给的礼物钱财全部还回来，一分不能少。要是男的提出不同意，女方可以不归还礼物钱财。有点不平等啊。”
　　侯真准点点头：“大体是这么个规矩，咱以后找媳妇可要掌好眼。”
　　刘庆军说：“听这个意思，是女的把赵雪勤的哥哥甩了。”
　　罗万有有点纳闷：“这男的穿着不孬，又是公社干部，不孬啊。看女方的这伙人打扮，她家不像是吃国库粮的，这样还能不愿意？”
　　罗万有以为只要是在公社干事的人就是干部，侯真准说：“听说这个赵雪冬在兽医站就是一个临时工，不是干部。”
　　刘庆军说：“不管干啥，都比种地强吧。咱村鲁一刀就是一个摘猪的，还隔三差五有人请酒呢。”
　　“你们村的人起名字真有意思，鲁一刀是什么情况？”侯真准问。
　　“俺村里有一个赤脚医生叫鲁有真，他爹鲁冬至摘猪很厉害，一刀完活，所以人家都叫他‘鲁一刀’。”刘庆军说，“鲁一刀摘猪确实是把好手，可是鲁有真太差劲，前些年就是他把三爷的儿子给治死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李时珍转世，自称‘鲁时珍’，呸！”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女方感觉面子挂不住，只好退回家将大门拴死，任凭外面的人闹腾。
　　赵雪勤一家喊骂多时无人搭茬，就像两军开战一方高挂免战牌，叫阵方只有撤退。
　　赵雪勤随同家人愤愤不平地离开，似乎发现了看热闹人群中的刘庆军。
　　晚饭在侯真准家吃的，当侯父知道是刘庆军把儿子送进卫生院时，直夸刘庆军懂事，对刘庆军大有好感。但是，三个人谁也没说拜把兄弟的事。
　　逛了一天很累，从西营村回来，刘庆军和罗万有分别回家，倒头即睡。
　　天气越冷早晨越不愿意起床，赖炕一小会，刘庆军强忍着起身穿衣，照例叫上罗万社一块上学。
　　一个星期后，语文老师刘河水宣布：“这次的作文比赛已经评出结果，咱班最好，前十名占了四篇，分别是刘庆军的《变化的美丽》、王光明的《交公粮》、卢思甜的《食堂管理员刘大伯》和马加佑的《摘苹果》，还有其他几位同学的作文也非常不错，陈一鸣、乔梁、魏二民等。”
　　刘老师还没说完，马加佑和卢思甜带头鼓起掌来。
　　刘老师接着说：“这次比赛咱班同学准备充分，写作认真，为班级争得了荣誉，希望咱们全班同学继续努力，写出越来越多的好作文。”
　　又一阵掌声。
　　刘老师说：“这些同学的作文都非常精彩，不管是写人物的还是写事件的，都非常有生活感，非常有现场感。这些同学的作文我就不在课堂上一一读了，作文已经张贴在学校的壁报栏内，希望同学们认真看一看，好好读一读，从中受到启发，写出有生活味的作文。”
　　自己的作文受到表扬是预料之中的事，刘庆军并不意外。至于魏二民的作文获奖，则是他点的题，魏二民找谁代笔并不知晓。
　　罗万社小声问刘庆军：“二民子的作文也获奖，没弄错吧？”
　　刘庆军说：“也难说，下课问问他呗。”
　　下课之后，同学们纷纷走出教室去壁报栏前观看获奖作文，罗万社拉住魏二民：“二民子，你写的啥作文获奖？平时没看出来啊。说，是不是拿你爷爷的油条换的作文？”
　　魏二民嘿嘿一笑：“社子，你甭管换不换，俺老魏家的炸油条你没吃过？《我的爷爷炸油条》，别看写的字不多，看着题目就能闻到香味，能不获奖？”
　　罗万社一愣：“二民子厉害，唉，早知道我写《我的大叔腌咸菜》，我们老罗家咸菜也有名啊。”
　　魏二民说：“社子，下回吧，下回写这个也能获奖。”
　　两个人来到壁报栏前，只能在外围伸长脖子看，但是离得太远，得不清作文的具体内容。
　　刘庆军和马加佑挤在前边，各自寻找自己的作文。马加佑的作文贴在上边，比较显眼，而刘庆军的作文却落在下边，位置较偏。
　　刘庆军看着卢思甜与马加佑的作文位置不错，心里还是有些异样。
　　马加佑的《摘苹果》写的竟然是去上马河苹果园帮助贾大爷摘苹果，偷苹果的情节全换成了帮助摘苹果，而马加佑套走大黄狗吃狗肉则写成贾大爷担心孩子们害怕，主动把狗杀了，最后贾大爷拿出苹果给马加佑和同学们，马加佑说，这是集体的苹果，我们不能吃，帮助大爷摘苹果是我们应该做的。
　　刘庆军暗笑，心中那一丝不快被这篇作文冲散。
　　同学们看着作文小声议论：
　　“这篇《交公粮》不孬，半夜里送公粮的人拿着麦子去换油条，这事俺大哥就干过。”
　　“《拾麦穗》一般啊，还不如我写得好呢。”
　　“看这篇，《食堂管理员刘大伯》写的是公社食堂老刘头，他可抠了。”
　　“咦，这篇作文的字写得这么好，咋贴在这里了？”
　　“呀，《变化的美丽》，梢钱狗子是这么变梢钱子吗？看得够仔细的。”
　　“梢钱狗子皮还能卖钱？坏了，我拾的梢钱狗子皮都扔了，明年得攒着。”
　　……
　　刘庆军的作文写的是自己在家中的蚊帐上观察知了猴变成知了的蜕变过程，知了成为父亲的下酒菜，知了猴壳被自己卖到供销社换钱。作文虽然位置不起眼，但是字写得漂亮，还是引起了更多同学的关注。
　　刘庆军心中高兴，来到伙房不顾老贾头阻拦，舀起一碗凉水喝进肚子。
　　望着连蹦加跳离开的刘庆军，老贾头有些心疼：“你这孩子，这样喝水容易落下症候。”
　　挤在人群里的马加佑并没有听到同学们议论他的《摘苹果》，议论刘庆军不少，心中悄然升起一股醋意：又让这个王架桥抢风头了，他凭啥？一个破梢钱狗子有啥写头，不就是字写得好看一些吗？
　　卢思甜心情非常好，对于同学评价刘庆军的字好看根本不放在心上：写梢钱狗子也能得奖？要不是凭那字这样的作文谁看，一看就是种地的。
　　卢思甜看着马加佑很顺眼，主动上前搭话，两人相互夸赞对方的作文写得好。
　　学生挤在壁报栏前围观，这种现象非常罕见，校长郑文者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看来此次作文评比效果不错。
　　郑校长来到初一教师办公室，对于初一搞的作文比赛很满意：“刘老师，你和王老师的这个建议非常好，刚才我看到好多学生在壁报栏前议论，说明这次作文比赛在学生中引起了轰动，很好啊。”
　　负责初一（2）班和（4）班语文课的王学兵老师是六十年代的中师毕业生，得到校长的肯定非常激动：“校长，这都是刘河水老师的点子，刘老师还是很有想法的，他班的作文水平很高，前十名占了四篇。”
　　一个民办老师出什么风头，潘凤兰心里不爽，脸色不友好。
　　黄西昭赶紧把自己的椅子让出来，让郑校长坐下。
　　郑校长摆了摆手，没有坐：“嗯，河水，你们搞的这个比赛很成功，我看其他学科也要动动脑筋，如何激发学生的学习主动性。现在高考恢复了，咱初中毕业生不但可以考高中进而参加高考，还可以直接考中专，如今靠水平凭实力，学习不好是考不上的。”
　　潘凤兰瞄一眼刘河水，立即带头鼓掌，表示对校长的尊重。
　　刘河水说：“多谢校长，我和王老师多商量多交流，王老师有经验，我们一定要在班里打造一个浓厚的学习氛围。”
　　正在此时，已经提拔为主任的张呈瑞从教务处走进初一办公室。
　　“张主任，你来得正好，回头你和刘老师王老师商量一下，总结总结这次初一搞的作文比赛。”郑校长说，“你们教务处要多听听老师的建议，多搞一些学生参与的教学活动。”
　　又让刘河水出风头，这样的活动竟然不向教务处汇报，张呈瑞感觉这些民办老师不重视他这个教务处主任。
　　“是，校长。弄作文比赛的时候我还在这个办公室，我给提出了几条建议。”张呈瑞一边忙着揽功，一边在给校长找茶水杯子，但是没有找到，旁边的课桌书洞里只有三只用来做植物试验的烧杯，由于厍老师从来没用过，烧杯里落下厚厚的一层灰尘，用这个倒茶水显然不合适。
　　郑校长对张呈瑞说：“张主任，别忙活了。”
　　张呈瑞立马转过身，站在桌子旁看着校长。
　　郑校长继续讲话：“张主任，你现在教务处，又兼着初一年级的课，要和大家多出主意多想办法，尽快把学校的升学成绩提上去，多考上几个中专，让这些学生成为我们的骄傲！”
　　张呈瑞很谦恭地答应：“是校长，放学后我们开个教务会议一议，如何提高教学质量，提升学生成绩。”
　　郑校长说：“好了，你们忙吧。”
　　大家送校长走出办公室，然后各自回到座位上。张呈瑞颇有深意地看刘河水和王学兵一眼，回到教务处。
　　王学兵凑到刘河水办公桌前，小声探讨这次作文比赛的一些情况，其他老师不再说话，备课的备课，批改作业的批改作业。
　　放学以后，家在附近的老师回家吃饭，张呈瑞、潘凤兰和厍老师在学校就餐。
　　潘凤兰从伙房打来饭菜回到办公室，厍老师回到宿舍。
　　张呈瑞端着饭菜来到初一办公室，与潘凤兰发泄对刘河水和黄西昭的不满。
　　潘凤兰对校长的讲话有些看法，边吃饭边说：“张主任，你说说这个刘河水，不就是一个民办老师，出什么风头，难道搞一次作文比赛就能转正成为公办老师，YESORNO？”
　　张呈瑞更是不满：“我看这些民办老师就是闲得难受，教务处得给他们立个规矩，叫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潘凤兰提议：“张主任，明天你开个会强调强调，以后哪个级部哪个班级要是有什么教学教研活动，都要事先向你汇报，你们教务处批准了才可以执行，OK？”
　　张呈瑞点点头：“对，既然郑校长说了，要咱们搞出一个经验，咱就先从制度上入手，潘老师，你有空可以先考虑几条，到时咱凑凑，形成制度公布给大家。”
　　潘凤兰同意：“Good，Good，我完全赞同。”
　　张呈瑞心中暗喜：“必须把潘凤兰拉到自己的圈子里。”
　　伙房的老贾头吃过晚饭在校园里散步，走到壁报栏前发现有新张贴的文章，驻足观看。
　　最先吸引老贾头是壁报栏底部的一篇作文《变化的美丽》，这字写得漂亮，自然引人注目，好比俊俏的姑娘走在大街人们愿意多看一眼。
　　老贾头识字不多，但是看作文能读个差不多，看了这篇作文不免感叹：这孩子观察得仔细，这梢钱狗子怎么蜕变，先出翅膀还是先出头，写得一清二楚，就像眼前有一只梢钱狗子在蜕皮一样。
　　最后看名字：刘庆军！
　　老贾头露出笑容：刘庆军，真是字如其人，这孩子不但字写得好，作文更好。
　　随后老贾头往上看，看到了《摘苹果》，面露不悦：看着像是我看管的果园，不过我那里老是有偷苹果的，没有帮忙干活的。
　　等看到署名“马加佑”，老贾头明白了：司马湾的那小子，马加佑，这是写的我那个果园。这孩子可够鬼的，一颠倒就变成了好人好事。
　　当看到《食堂管理员刘大伯》时，老贾头满脸的羡慕：唉，还是公社食堂好啊。
　　天色黑下来，壁报栏看不清了，老贾头在校园里走完一圈，回到伙房拿出两瓶酒，走出校门来到公社大院。自己到营坊联中伙房干活全托陈达连的福，上次要来陈家表示感谢的，不想遇到刘庆军借钱，口袋变空无法买礼物，便返回了学校。
　　老贾头来到陈达连的小院门口，门没拴，便直接走进院子，问了一声：“陈大哥在家吗？”
　　陈达连正在喝着小酒，听着有人喊，陈达连的儿子陈一鸣走出屋门查看，竟然是学校伙房的管理员老贾头。
　　陈一鸣一愣：“大叔，你找谁？”
　　老贾头不认识上初一的陈一鸣，问：“拖拉机站的陈达连陈大哥是住这里吧？”
　　陈达连听出声音，赶忙迎出屋门：“是贾大哥吧，吃了吗，快进屋。”
　　把老贾头领进屋里，陈一鸣搬过一把凳子。
　　陈达连说：“来，贾大哥，快坐下。一鸣，给你贾大叔拿个酒盅，我们哥俩喝一盅。”
　　陈一鸣拿过酒盅，陈达连满上酒，说道：“贾大哥，你来就来呗，咋还带东西，见外了啊，走时你带回去，抽空我去你的伙房喝。”
　　老贾头坐在饭桌边，有点不好意思：“陈大哥，你比我大，叫我老弟就行。你这样称呼我不敢当。”
　　陈达连当过兵，说话直爽：“我年龄比你大一点，但你是革命的后代，再说喊大哥方便，来，咱哥俩喝一口。”
　　尽管老贾头一再说自己吃过饭了，但喜欢喝酒的陈达连怎能放过，俩人对饮起来。
　　陈达连指着陈一鸣说，这是自己的儿子，联中初一（1）班，在学校里你要给照看着，孩子不懂事，有啥要干的活你尽管使唤，就当自己的孩子……
　　陈达连和老贾头像久别的朋友，无话不谈。
　　直到晚上十点多，老贾头醉步踉跄地走回学校，衣服没脱就倒在了床上，陈达连不愧当过兵，酒量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