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逃出成都

　　建武十一年秋天，刘秀终于下定决心，派出汉家朝廷几路大军，从几个方向同时围攻蜀国。
　　这一天，舞阴侯、征南大将军、益州牧岑彭率领着一支汉军，眼看就要逼近成都了，忽然看见路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壮健汉子，蓬头垢面地迎面走来。那汉子一边行走，一边用一根小木棒不断地敲击着手中的一块瓦片，口中哼哼唧唧地唱道：“食无鱼兮坐无车，路漫漫兮归无宿。”他形貌粗犷，目内精光闪烁。岑彭料定他必定是个江湖异人。此时天下纷扰，奇人异士多数隐迹于江湖间。只是他突然在此时此地现身，也不知道他对于自己有利或者是有害，于是主动上前行礼道：“先生何方高人？能否委屈先生大驾，同往我方军营中一谈？”——从春秋战国以来，无论君王或者贵族都喜欢招揽人才，以备自己急难时使用。
　　可是那个汉子既不还礼，也不言语，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岑彭。
　　岑彭再次发出邀请，那汉子竟然嚎啕大哭了起来道：“死也，死也，必定死也！”这话分明是阻止岑彭进军蜀国，并且讽喻岑彭将要死于非命！
　　三军尚未作战，先就被人家诅咒自己的主帅必定死亡，真是大不吉利！汉军将士不由得勃然大怒，就上前要将汉子拿下治罪。
　　岑彭坦然道：“先生虽然不肯赐教，我们也不可以鲁莽！”
　　众将士只得恨恨地作罢。
　　这时候，汉子又从他的怀中摸出了一个酒葫芦，先仰起头，往自己的嘴里灌下了两口酒，然后慢慢腾腾地转身离去，仍然一边走一边敲击着手中瓦片，嘴里还是那么喃喃自语地歌唱：“食无鱼兮坐无车，路漫漫兮归无宿！”
　　众人尽皆愤懑不已……
　　当晚，岑彭大军驻扎在成都郊外的彭王镇。彭王与“彭亡”谐音，又是大大的不吉利！岑彭本来想重新寻觅一个驻地，又怕移动大军时遭到蜀军的突然袭击，因此只好按兵不动。
　　深夜，岑彭独自坐在中军帐中，看了一会儿兵书，正要歇息时，忽觉微风一动，帐中已经多出了一人。仔细一看，却是白天所见过的疯癫汉子。岑彭不由得莫名惊骇了起来，因为自己位居数万大军的中军大帐中，来人却没有惊动过周围的岗哨，而是直接进入了帐内，这份本事当真匪夷所思！不过，岑彭也是个久经沙场之人，当下十分镇定地问道：“先生深夜来访，必定有所赐教？”
　　汉子大大咧咧地坐下，直言不讳地道：“将军大难临头了，在下特地前来搭救！”
　　岑彭诧异地问道：“我如何会大难临头呢？”
　　汉子说：“天下即将安定，刘秀必将诛杀功臣，将军岂能轻言无忧？”
　　岑彭摇了摇头，笑道：“先生差矣！我乃云台二十八将之一，与皇上出生入死许多年，君臣间情同手足，他岂会加害于我？”
　　那汉子淡淡一笑，道：“刘秀不杀功臣？他为了争夺天下，竟连郭皇后的舅舅也诛杀了，你岂能胜过他们之间的亲情？况且天下已定，还要你们云台二十八将何用呢？”
　　岑彭还是不肯相信。
　　汉子从怀中掏出一方杏黄色的丝帛，展开以后递给岑彭。岑彭一看，不由得顿时浑身哆嗦了起来。他清楚地认得：那是刘秀的亲笔手谕无疑！半晌，他才睁大眼睛问道：“你就是赵匡？竟然还活在人间？”
　　赵匡点了点头。
　　岑彭又问：“可是皇上对你如此地信任，你何以要投降公孙述呢？”
　　赵匡道：“刘秀素来猜疑，连你们云台二十八将都要怀疑，又岂会真正地信任于我？”
　　岑彭道：“可是公孙述很快就将灭亡了，你投降了他又有个什么意思呢？我知道，你是天下闻名的大侠客，居然舍弃了汉家朝廷的功名利禄而去投降了公孙述，也不知道他有一些什么长处？”
　　赵匡坦荡地道：“公孙述虽然不是真龙天子之才，可是他胸怀坦荡，英雄豪杰归心，就连刘秀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待。”
　　岑彭问：“因此你就投降了公孙述？”
　　赵匡严肃地道：“我不是投降了公孙述，而是先做了他女儿的朋友，现在又是他女儿的义父！”
　　接着，赵匡将自己行刺公孙述和追随公孙慧娘的经过说明。
　　岑彭听得如痴如呆，半晌方才说道：“赵大侠，你真正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赵匡道：“如今我受公孙述之托，前来劝说大将军，停止进攻蜀国。以大将军的才能进攻蜀国，蜀国肯定立即灭亡。但大将军打下蜀国以后，很可能马上就会被刘秀猜疑和迫害。因此，大将军不如放弃进攻蜀国。还有一个强大的蜀国存在，大将军也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岑彭毅犹豫不决地道：“赵大侠，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但是你想过没有呢，我率领东汉大军，已经逼近了成都，却又按兵不动，岂不是立即就要陷入灾厄之中？而且，就是我不进攻成都，刘秀也会命令其他将军带兵攻打成都。所以，要我停止进攻成都绝对不可能。况且，公孙述即将灭亡，我是怎么也不会投降公孙述的。”
　　赵匡道：“我并非劝说大将军投降公孙述，而是让大将军明白自己的处境，最好离军逃走，以避大难！”
　　岑彭道：“其实赵大侠所说的灾难也不过是一种猜疑。”
　　赵匡道：“你如今已经看过了刘秀的密旨，这就是你的取死之道。你想，密旨的事情要是传扬了开去，你们云台二十八将岂能安心？云台二十八将不能安心，他们如果学习韩信，天下又岂能稳定下来？这密旨本来是刘秀心中最大秘密。我如今泄了密，必定是个死罪；可是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刘秀又岂能容你活命于世上？”
　　岑彭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赵匡继续道：“再说，我如今又是个蜀国刺客，而且已经进入了你的营帐中。你也应当知道，以我的武功，要取你的性命，可谓易如反掌！”
　　岑彭不甘心地问：“你既是蜀国刺客，怎么又说是前来救我性命的呢？”
　　赵匡道：“大将军乃是当世少有的大英雄，大豪杰，天下人无不佩服！可惜你们功成名就以后却要横遭杀戳！所谓英雄惺惺相惜，因此我才肯前来相救。”
　　岑彭道：“即使赵将军想要救我，可是我们身处数万大军中枢，要想抽身逃走，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赵匡道：“我已经杀死了一个与你体型相似之人，现在尸体就搁在你的门外。只要你愿意逃走，我再用刀子划烂了他的脸庞，以后谁也无法分辩是他还是你。刘秀一定以为你被我刺杀而亡。你只要隐姓埋名，就可以生存于世界上。倘若你仍然迷恋于功名，在下就只好让你横尸当场！”说罢，他从衣袖中抽出了一柄短小的尖刀。
　　岑彭倒吸了一口凉气——以赵匡的身手，要取自己性命的确易如反掌！因此他无可奈何地道：“我身为数万汉军统帅，又岂能贪生怕死，让天下英雄豪杰今后耻笑？如今既然已经死定，倒是不必麻烦大侠动手了。”说罢，他猛地拔出身上的佩剑，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抹。
　　第二天，汉军中间传出了岑彭遇刺身亡的噩耗。史书上也记载了这件事情。可是刺客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史书上却没有记载。刘秀闻讯以后，勃然大怒，立即命令汉军加紧围攻成都。事后，成都郊区彭亡镇也改称为彭王镇。
　　建武十二年八月一日，成都内外，烈焰冲天，杀声阵阵。此时，蜀国皇帝公孙述已经在与汉军的交战中受伤死亡，蜀军主将延岑也已经率领着全城军民投了降。但汉军新的主将吴汉在围攻成都的战役里，却中了延岑的伏兵之计，险些儿被蜀军活活地擒住。因此，吴汉心中愤怒，除了将公孙述和延岑全族诛灭以外，还下令大军屠城三日。顿时，满城房屋遭焚烧，公私财产被抢劫，诸多古迹被搗毁，姣好妇女受污辱。好端端的锦官城——成都顷刻间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赵匡背负着四岁左右的公孙慧娘，急急忙忙地逃出了成都东门，径直向着龙泉山方向奔去。公孙慧娘胆气豪壮。虽然到处的哭声喊声响成了一片，她却仍然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东张西望，看样子一点儿也不害怕。在他们的周围，有着数百名扶老携幼哭哭啼啼夺门而出的逃命百姓
　　迎面一队汉军拦住了他们。这队汉军官兵的任务是逮捕公孙述的余党。他们在蜀国皇宫中看见过死去的公孙述和已经上吊自杀的蜀国皇妃多吉兆姆，但是听说他们的独生女儿公孙慧娘已经被人带走，这才匆匆忙忙地追赶了过来。这支汉军的领队是个千夫长，名叫周泰。他是河北冀东人，历来英勇善战，可是因为他不是刘秀心腹，至今连个游击将军也没当上。此刻他骑在马上，厉声喝叫道：“站住，你们要到哪里去？”
　　数百名百姓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个个惊恐万状，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祸难。
　　赵匡却不慌不忙地上前回答：“现在城里兵荒马乱，我们到城外去投奔亲戚。”
　　周泰认认真真地看了看赵匡一眼，忽然道：“他们都可以走了，只是你却必须留下。”
　　众百姓听了，忙忙如漏网之鱼，急急似丧家之犬，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赵匡脸色一沉，就要发作。
　　周泰疑惑地问：“朋友，我们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面吧？”
　　赵匡小心翼翼地回答：“官爷，在下不过是一个寻常百姓，平日就在城里做点儿小买卖，哪里能够与将军您见过面呢？”
　　周泰想了一阵，忽然道：“你休要装袭作哑！那天你在彭亡镇上装疯卖傻，夜里我们的岑彭将军就不明不白地被人杀害了。难怪今天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十分的眼熟。好家伙，你居然躲在平民堆里，今日休想从我手下走脱！”
　　赵匡听罢，立即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眼力还真是不错！不过，我们得把话说清楚：当晚的确是我进入了你们的中军帐里，我也劝过岑彭以西南苍生为念，不要进攻成都。你们那个混蛋岑彭居然不肯听从，后来他只好拔剑自刎。你小子要是有种的话，今天就上前来动手，为他报仇雪恨吧！”
　　周泰大喜，暗想：“原来此人果然就是杀害岑彭的刺客。我如今恰巧遇上了他，岂不是从天而降的立功喜事？此人眼前势单力孤，而且还背负着一个小女孩，无论如何也不是我的对手，看来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这个功劳落在了自己头上，大司马甚至皇上一定会重重地有赏！”停了一下，他又问：“听说公孙述那个老贼娶了夜郎国的美女多吉兆姆为贵妃，多吉兆姆为他生下了一个小女孩，名字叫做公孙慧娘，你背上的这个小女孩是否公孙慧娘？”
　　赵匡尚未答话，公孙慧娘已经伸出了她的一双小拳头，用力地在空中扬了扬，然后愤怒地叫喊道：“我就是公孙慧娘，你想怎么样？你们已经害死了我的父皇和母妃，还要这么可耻地污辱他们，真是太可恶了！”
　　周泰禁不住恨恨地骂道：“公孙慧娘，你小小年纪，已经国破家亡，竟然还敢这么嚣张，看我周泰怎么收拾你！”说罢，他竟然跳下了马来，就要上前去抓公孙慧娘。赵匡急忙一转身子，将公孙慧娘隐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公孙慧娘仍然毫不畏惧，立即破口大骂道：“你们就是将我杀了，我也会变成一个厉鬼，绝对不会放过你这个恶魔、凶贼！”
　　周泰跳过去，还要想殴打公孙慧娘。
　　赵匡立即冷冷地道：“周泰，你枉然身为男子汉，又是汉家朝廷的一个千夫长，却在一个小女孩面前逞什么威风呢？有本事，径直找我厮拼好了！”
　　旁边的汉军士兵闻言，忍不住偷偷地发笑：这个人好不狂妄。
　　周泰立即道：“你只要交出公孙慧娘，我们也可以饶你不死！”
　　赵匡却冷若冰霜地道：“咱们谁死谁活，现在还难说得很！”
　　周泰闻言一呆。暗想岑彭乃是刘秀手下云台二十八将之一，一身功夫自是不同寻常，而且周围全都是汉军将士，此人竟然在他的中军帐中杀了他，看来此人的功夫必然出神入化，自己不可以小瞧他。于是厉声大叫道：“弟兄们，一起上，捉住了这个汉子和公孙慧娘，老子重重地有赏！”
　　数十名汉军官兵一齐答应，各举刀枪杀向赵匡。谁知赵匡眼明手快地夺过一支长矛，将它抡起来一阵狂扫，转眼间竟将大部分汉军士兵的手中兵器扫落在地上。汉军官兵看见赵匡如此神勇，吓得纷纷向后退缩。
　　周泰立即拔出背上的的日月双刀，向着赵匡走去。可是赵匡神定气闲地站在那里，好像压根儿没有想过逃跑，甚至连他手中握着的长矛也轻蔑地丢在了地上。那神态，就像对待一个毫不费力的对手。
　　周泰气得哇哇狂叫。他一生南征北战，也不知道会过多少个英雄好汉，经历过多少次恶战死拼，可从来还没有遇到到如此狂傲的对手！于是也不打话，猛地里举起日月双刀，劈头盖脸就向赵匡砍去。
　　汉军士兵大体上也与周泰最初的想法一致。他们的千夫长身经百战，屡立战功，功夫赫赫有名。就算你中年汉子神功盖世，但你毕竟背上有个小女孩，辗转腾挪不方便，要与周泰比武，必定只输不赢。因此他们只是站在旁边观战。
　　可是赵匡虽然腾挪跳跃受到了限制，可是他突然用脚轻轻地一勾，又将长矛突然握在了自己的手中。接着，他手中那支长矛左挑右刺，神出鬼没般地指向周泰的浑身要害。周泰只觉得自己的眼前矛影团团，金光闪闪，却不知道赵匡究竟身藏何处，要砍要劈却是无从下手。突然，赵匡移步换形，魔幻般地绕到了周泰的背后。周泰忽然看不见了对手，正在那里诧异，长矛已经刺到了他的面前。周泰只得将头颅往旁边一偏，这才堪堪地躲过了死神的光顾，虽然如此，脸上还是被长矛划出了长长的一条口子，鲜血顿时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周泰疼得愣了一愣，赵匡又在他的腰上用长矛狠狠地一扫而过。周泰只觉得一般力道重逾千钧，突然击在自己的腰部，不由得顿时眼前一黑，立即昏倒在地上。
　　汉军士兵万万没想到他们的交战会是这样的一种结局，而且不知道自己的千夫长究竟是死是活，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竟然暂时忘记了上前围攻中年汉子。赵匡趁机奋力一跃，跳上了周泰战马，然后用力一夹马背。那战马虽然换了一个主人，却也“嘶”的一声长啸，载着赵匡和公孙慧娘扬长而去。在旁边十数丈远近，一个蓝衣老头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纵起身子，消失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