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异交挚友

　　说来也很奇怪：也许公孙慧娘命中注定，她的今生此世必须与赵匡有缘，自从赵匡获得了释放以后，她每日必定要同赵匡嬉戏玩耍一直到天黑。这一老一幼，俨然成为了一对忘年交的好朋友。她喜欢向赵匡打听皇宫以外的人物和事情，又总是对外面的世界抱着一种新奇的感觉，所以成天纠缠着赵匡，不断地向他问这问那的。赵匡是个尚未婚配的中年男子，自然没有妻子儿女，突然间有了这么一个漂亮、高贵而且聪明伶俐的女孩子陪在自己身边，也忽然觉得生活中增添了许多的乐趣。除了陪同公孙慧娘玩耍以外，他也从来不过问皇宫中的其它任何事情。只有多吉兆姆派出一两个宫女，随时陪侍在他们的身边。
　　公孙述想到公孙慧娘如此喜欢赵匡，就想赏赐给赵匡一处豪宅和一些美女，以便慢慢地拉拢和感化他。可是赵匡一概加以了谢绝。公孙述夫妇又常常在宫中以朋友的名义宴请赵匡。赵匡虽然前去赴宴，可是却从来不肯谈起军国大事。
　　一日，公孙述夫妇又在宫中宴请赵匡。席间，公孙述不住地唉声叹气。
　　赵匡禁不住问道：“公孙将军何以如此的焦虑不安呢？”——他为了表明自己不曾投降公孙述，也不愿意将蜀国看做一个国家，所以从来只是以“将军”压去称呼公孙述。
　　公孙述叹了一口气，道：“赵大侠，你知道我们夫妇对你寄予的厚望么？”——他也不曾勉强赵匡，从来只是称呼赵匡为“大侠”，而不提及赵匡的汉家朝廷职务，意思他们相互之间仅仅限于超出汉朝与蜀国的私下里的朋友关系。
　　赵匡疑惑地问：“不知道将军夫妇对我寄托着什么厚望？”
　　公孙述幽幽地道：“诚如赵大侠当初所言，它日，蜀国必定会灭亡的。不过，这是军国大事，我知道你不愿意探讨它。如今我们夫妇以朋友的身份请求赵大侠：倘若蜀国灭亡以后，替我们夫妇保护公孙慧娘。”
　　赵匡想了一想，慨然允诺道：“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到你们这里以后，我的心意中早已将慧娘当作了自己必须舍生忘死保护之人！只是我也有一个请求：我孤身一人，无妻无妾，无子无女，如果将军夫妇不曾嫌弃，我准备将公孙姑娘收作自己义女。”
　　公孙述、多吉兆姆大喜道：“如此，则是慧娘的福分了！”说罢，他们一齐举杯向赵匡致谢。
　　稍顷，多吉兆姆又道：“慧娘的身上有个双鱼纹图形的小金镜，那是我们夜郎国的王族信物。你们以后若是无法生活了，可以前往夜郎国，投奔她的叔外祖父。她的叔外祖父就是如今夜郎国的国王。他们一定会收留你们的。”
　　赵匡听了，立即劝说道：“本来我不想说起军国大事的。可是将军夫妇既然知道蜀国必定灭亡，何不早早地归降了汉家朝廷呢？据我所知，其实汉家天子刘秀对公孙将军也是颇为敬重的，所以他曾经再三地致函于将军，希望将军归顺，而不愿意立即对蜀国用兵。”
　　公孙述苦笑了一声道：“赵大侠却有所不知！我们夫妇走到了今天，其实已经骑在了虎背之上。”
　　赵匡诧异地问：“公孙将军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公孙述道：“说来话长。王莽年间，我在蜀中做官，也很有能吏之名。天下大乱时，宗成、王岑起兵，他们拥有部众数万人，又以匡扶汉室为名。于是我就派遣使者迎接他们入了川。”
　　赵匡不解地问：“宗成之辈岂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公孙述道：“不错。他们进入成都以后，不但不肯安抚蜀中人民，反而纵容部属虏掠暴横，顿时蜀中民怨沸腾。我只得召集了各县英雄豪杰暗中商议。众人推举我为蜀中首领，并且一定誓死追随。于是我们诈称更始帝派遣了使者过来，册封了我为辅汉将军、蜀郡太守兼益州牧。后来，我们集中了一千多名精兵，开始向西攻击宗成。”更始帝也是汉王室宗亲，而且是农民起义军当初共同拥立的皇帝。
　　赵匡问：“将军可是一举成功了？”
　　公孙述道：“我们沿途只是聚集了数千人马，可是成都的军民又从内部群起响应，结果宗成被他自己的部将杀死，我们因此而顺利地进入了成都。”
　　赵匡继续问：“将军从此就作了更始帝的麾下？”
　　公孙述恨恨地道：“谁知道更始帝竟然不肯承认我们！第二年秋天，他还派出柱功侯李宝、益州刺史张忠攻打我们。蜀中人们愤愤不平，纷纷要求抗击。我不得已派弟弟公孙恢带兵赶走了他们。”
　　赵匡叹息道：“更始帝鼠目寸光，容不得天下英雄豪杰，所以最终不能成功。”
　　更始帝后来也是被赤眉军杀死的。
　　公孙述继续道：“这时候，李熊对我说：‘如今四海扬波，匹夫横行。将军已经占地千里，好像商汤、周武王的最初时光，不如奋发威德，成就自己的霸王之业。”
　　赵匡问道：“于是你就作了帝王？”
　　公孙述道：“我当时一念之差，自称了蜀王。”
　　多吉兆姆插话道：“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此时天下纷纷纷扰扰的，占地称帝称王者不计其数。他既然造了王莽的反，又不能见容于更始帝，倘若不自立为王，又何以统率西蜀人心呢？”
　　赵匡方才明白公孙述“坐上了虎背”那句话的意思。
　　公孙述又继续道：“刘秀称帝那一年，我的手下又多是刘秀的仇家，他们失败以后前来投奔的我，自然要长期与刘秀为敌，便竭力怂恿我做了蜀国的皇帝。”
　　赵匡恍然大悟地道：“如此一来，你便与刘秀誓不两立了！”
　　公孙述道：“其实我自己也常怀放弃之心。只是天下英雄豪杰们得罪了刘秀，才来归附的我，我若是投降了刘秀，他们必然会遭到刘秀的杀戳。公孙述虽然不济，宁死也不作有负天下英雄豪杰之事。所以刘秀屡次来信相劝，我也不能答应他。”
　　赵匡听了，不由得佩服起公孙述来了。他素来对于包括刘秀在内的这些帝王并不怎么敬重。当初，他怎样也弄不明白，刘秀为什么要对公孙述一再容忍，不肯发兵讨伐他。现在看起来，公孙述虽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但也很会凝聚人心，所以刘秀一再只是希望他归降。
　　后来，赵匡与公孙述相交日久，渐渐地对公孙述越发敬重了起来。
　　汉光武帝建武十一年，蜀国军队与冯异大军作战，连连失败。公孙述终日忧心忡忡的。赵匡终于自告奋勇地道：“在下深受将军知遇之恩，情愿领军前往抵抗冯异，以解蜀国燃眉之急。”
　　公孙述大喜，立即同意。
　　其实赵匡与冯异私交甚厚。汉光武帝建武三年春天。赵匡率领着东汉朝廷两万大军和十万粮草来到西北地区，与冯异会合。此时，由于连年不断的战争，西北一带的土地已经荒芜弃耕，加上英雄豪杰们自设关卡，道路运输十分困难，粮食异常的缺乏。双方军士只能以果子、野菜充饥，百姓则只有逃荒、流浪甚至于活活饿死。因此，粮食就是生存，就是胜利。冯异军营中的将士们看见赵匡大军和粮草到达，不由得齐声欢呼了起来。冯异对于赵匡的到来也非常的高兴：赵匡是早年闻名于江淮地区的大侠客。论到单打独斗，当世将军中恐怕很少有人能够是他对手。而且赵匡又淡泊名利，谨小慎微，自己应该同他会很好相处。赵匡也细细地观察过冯异，只见他虎背熊腰，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宽厚，与人说话先就莞尔一笑，仿佛中还有一丝儿害羞。但听说他作战勇猛，出生入死，从不畏惧。但战后别人争功邀赏，他却总是悄悄地跑到一边，背倚着大树闭目养神，从来不与人争执功劳的高低。这等忠勇憨厚的猛将，却被汉家朝廷那些油嘴滑舌的御史大夫们评头品足，说他“心机深沉，做事收买民心与下属，隐隐有着不臣之心”。赵匡暗暗地叹气道：“人言可畏呀！”有了粮草和赵匡大军支援，冯异立即发兵攻击那些不肯遵循汉家朝廷号令的地方豪杰。同时，他又将那些诚心诚意归附的人们全部以礼相送到洛阳城中做官。很快，除了吕鲔﹑张邯﹑蒋震等人归降了蜀国皇帝公孙述外，其余人员全部都归顺了汉家朝廷。因此，西北地区很快就平定了下来。
　　东汉建武五年，公孙述派遣大将程焉率领数万人马，跟随吕鲔屯军于陈仓，准备进攻汉中地区。冯异与赵匡联合迎击他们，大破了蜀军，程焉退走汉川。冯异和赵匡率兵追击到箕谷，再次大破蜀军，同时击破了吕鲔援军。蜀军官兵投降汉军者众多。其后，公孙述几度派兵偷偷攻击汉军，冯异和赵匡都联合打败了他们。
　　但就在此时，有人却又上书刘秀，说冯异“私斩长安县令，专制关中，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又有号称“咸阳王”的嫌疑。可是刘秀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将这道奏章直接转给了冯异。冯异是最早追随刘秀起义而且屡立大功的将军，而且在刘秀的云台二十八将中，又唯有他知书识礼。看了这道奏章以后，他不由得心中暗暗地着急道：“我的皇上呀，我一天到晚忙着为你打来天下，那些喜欢嚼舌头的文臣们无聊之极，又总是来找我的麻烦，你不替我申张正义，却又不明不白地转信过来，这又是个什么意思呀？”可是冯异也不能不加理睬。要是不立即作出表态，自己岂不要真正地背上“谋逆”的黑锅？于是他急忙过来寻找赵匡商议。——通过将近两年的并肩作战，他已经把赵匡当作了自己最可信任的朋友。
　　赵匡却意味深长地说：“将军统率大军在外，你倘若有了不臣之心，必然社稷撼动。无怪乎朝中大臣要如此地疑惑！”
　　冯异叹息道：“我之所以率领大军征讨西北，一是出于皇上之命，二是为了让天下能够从此安定下来，不料竟然被人家这么无端地猜疑。我想请求释去兵权，回到洛阳城中休息。赵将军以为如何呢？”赵匡微笑道：“皇上目前必定不会同意。”冯异诧异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皇上总有一天会同意我释去兵权的？”赵匡肯定地道：“不错！你没有听说过‘兔死狗烹’这句俗话么？如今虽然西北地区已经平定了，但是西南地区尚有公孙述的存在，所以大将军还有用武之地。一旦公孙述也没有了，大将军若是不能主动地交出军权，恐怕你就会有杀身之祸了！”冯异明白了：这事情表面上是朝中的大臣们在疑惑自己，实际上还是刘秀在怀疑自己，因此有意无意地敲打敲打自己。于是冯异立即向刘秀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竭力表白了自己对刘秀的绝对忠诚，并且申明自己平定了西南以后，将会立即辞去军职，要求回乡务农。刘秀于是回信说道：“从国家的角度来说，将军与我有着君臣的名分；但在个人的情义上来说，我们之间犹如父与子。您又有什么嫌隙、什么疑惑，竟然让你产生了如此恐惧的意思呢？”此后，冯异小心翼翼地行军打仗，更加低调地做人，刘秀的疑惑才渐渐地得以消除。
　　建武十年春天，冯异根据刘秀之命，与赵匡商议进军蜀国之事。赵匡道：“如果我们派出大军前去征讨，肯定能够获胜。但双方官兵必定会有大量的死伤，而且蜀中百姓也会受到很大惊忧。以我们目前的声威，的确没有这个必要。”
　　冯异道：“我知道赵将军仁心所在，平定西蜀当然要以招安作为上策。可是皇上屡次三番地致函公孙述，要求他归顺朝廷，无奈公孙述总是不肯听从。如果我们大军不前去征讨，又怎么可能平定得了西蜀地区呢？”
　　赵匡道：“让我孤身一人前往行刺公孙述吧！蜀国如果没有了公孙述，必定会群龙无首，立即土崩瓦解。这就是不战而胜之法。这比大军前去征讨便宜许多！”
　　冯异吃了一惊道：“如今天下大势已定，蜀国灭亡只是早晚间的事情，赵将军何必舍身冒此奇险？”
　　赵匡却道：“我这么做，既可以让将军迅速功成名就，然后激流涌退。同时，我也有着自己的打算在内。”
　　冯异问：“你又有什么样的个人打算呢？”
　　赵匡反问道：“将军可以想一想，当初我们绿林、赤眉军的弟兄们起义是因为什么？”
　　冯异道：“那自然是为了反抗王莽啊。”
　　赵匡又问：“可是王莽已死，天下何以还是如此的战乱不休呢？”
　　冯异回答：“乱世英雄起四方，人人都想作君王嘛。他们不肯归顺大汉王朝，皇上当然就会派兵讨伐他们的！”
　　赵匡道：“不错！对于众多的草莽英雄，皇上讨伐他们自然无可厚非。但乱世草莽英雄属下的士兵们呢？他们当初起义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可能人人都去做官，所期盼的难道不就是回家去春种秋收，过上太平日子么？但他们不能回家，不能过上太平日子，除了那些乱世草莽英雄的约束外，难道朝廷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了么？”
　　冯异笑道：“除了消灭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赵匡冷笑道：“怎么会没有办法呢？当年黄帝统一了天下，不是没有杀害炎帝，还让炎帝氏族的新首领缙云氏和蚩尤的儿子小蚩尤做了左右大监的官；他虽然在战场上杀死了蚩尤，却又封蚩尤为‘天下兵主’，还命令在军队的旗帜上画着蚩尤的画像，每逢军队出征必须首先祭祀蚩尤。这样一来，黄帝宽广的胸怀终于获得了人们的共同尊敬，天下人人归心。黄帝的晚年也就实行了无为而治，几百年之间也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争。”
　　冯异笑道：“黄帝何等人也！后世天子又岂能与他相提并论！”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口。
　　赵匡笑道：“你有话但说不妨。你是当今皇上的心腹爱将，难道还怕我前去告你密么？”
　　冯异苦笑道：“赵将军此言差矣！我如今想要不作他的心腹爱将都不可能了。倒是反而羡慕你，与皇上的关系平平，在朝廷在地方也没有什么个人的威望，人家就不会怀疑和攻击你有所野心。因此，你可以享受天下平定以后的荣华富贵，我们云台二十八将倒有可能是人人自危！这倒是我们当年做梦也没想到的最终结局！”
　　赵匡也苦笑道：“什么荣华富贵？总是伴君如伴虎！但我对于荣华富贵本来就看得很淡。可是最想不通的事情是：如今天下快要统一了，绿林、赤眉军的将士们却在不断地遭到汉家朝廷的杀戳。他们现在大多数已经葬身于黄土，自然已经无话可说了。可是我们作为他们的战友，竟然是杀害他们的凶手，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在洛阳城中去做官，去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呢？所以我打算借刺杀了公孙述的机会，立即悄身隐退，仍然去过以前的江湖生活。”
　　冯异瞠目结舌，他不能理解：乱世年间，杀人如麻。赵匡本来是个大侠客、大将军，怎么忽然间有了这么柔软的妇人心肠，竟然想到放弃荣华富贵而且自己悄身隐退呢？令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赵匡刺杀公孙述不成功，竟然又为公孙述所用，带兵来与自己征战。后来，赵匡在战场上苦笑着告诉他：事出无奈。他们相持了一年，互有胜负。后来蜀军的援兵不至，终于全军覆灭，赵匡只身逃回了成都。蜀国君臣知道战败的原因，也不责怪赵匡。可是赵匡自感惭愧，从此不再公开露面。《后汉书》以赵匡被冯异“皆斩之”三字略略地带过，无意中遮掩了赵匡的真正结局。因此，兼有东汉初年汉家朝廷右扶风将军和蜀国大将身份的赵匡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在中国历史烟云中消失了！不久，冯异也病死于军中。公孙述仍然带领着蜀国军民与汉家朝廷做着垂死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