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父亲的遐想
作品名称:瓜瓞泪 作者:田禾 发布时间:2025-06-05 09:25:01 字数:4438
集体这些年以来,单指望分得的粮食实在难填饱全家人的肚子。老实说,没有自留地就难以活命。所以家家户户早晚都在自留地里忙碌。父母亲比别家更是精打细算,恨不得把自留地翻过来再种个遍。
怎么让自留地的收入发挥到极致,父亲又动起了脑筋。有限的自留地,用老办法无论种什么,收入都难以再提高。父亲信奉一句俗语:“金鸡斗米有人喂,白水养鱼无人识。”
他认为古人的话很有道理,只要有鱼塘,放进鱼苗它就自然会生长;这比养猪养家禽省时省料。于是他琢磨着,尽管自留地面积不多,但利用有利地形还可开挖鱼塘。有了鱼塘,兴许就会比纯粹的土地种植提高收入。
父亲的想法正应了“穷则思变”那句话。意思是穷则变、变则生财。住在农村,只有不断地把那点自留地充分利用,别无选择。种什么养什么,就看主人的盘算与毅力。
挖鱼塘成了父亲久有的梦;并成了热门话题和既定目标。他整天动着心思,在屋后观察到石崖洞中有股汩汩流出的泉水,但却周年不干细水长流。有水就好办了,若能利用得当定会产生效益。鱼儿离不开水,有了水就能养鱼,他满心欢喜着。
他选定了动工吉日,开始干起来。一边挑土一边筑堤,他给堤上每铺一层泥土,便用打蕨根的根棒夯一回。那随着打根棒喊出的“嗨唑、嗨唑”的声音,可传到全队人耳朵里,经常半夜半夜地响彻在屋后的夜空。
他干事的精神远近有名,上下几个队的社员都知道,提起他无不举起大拇指,像他那样干下来不发财都是命。总会有人议论来家的箱子里不知存了多少钱;少则上几百,多则上千吧?
他儿子会搞缝纫,“剪刀一拿,有烟有茶”;“机器一响,黄金万两”。比谁都会赚钱。只看将来哪位有福的姑娘嫁进他家去当媳妇……
我们队里的有些人好奇心特别强。听说我父亲又在屋后挖鱼塘,大家议论纷纷,说他真是无事找事干,那坡坎上能养活鱼?没听说过!
许多人都前来看热闹。有的当面赞扬,说他的精神了不得!也有泼冷水的劝道:“你哥子都年近半百的人了,为么事要这么辛苦嘛!儿子打衣服那么赚钱,又不差酒钱——”
父亲苦涩地笑道:“光有酒怎么行?我还想搞点下酒菜呢!等几个月后,鱼喂成功了,一定请你们前来喝酒,那时你才晓得。”
那些人自觉无趣,见我父亲这般固执,说说笑笑道:“我们等着,一定来喝酒吃鱼。”
既然人家的意思认为这儿开塘养鱼难以成功,这反而激起他的意志,树立了鱼塘不搞成功决不罢休的决心。
一个月后,鱼塘在他的嗨唑声中终于修成。虽然面积不过八九十个立方,但它就能养鱼。
塘是修好了,这时最重要的是要装上一池清水。洞里的泉水并不充裕,他将泉水引出,足足灌了半个月,才将鱼塘灌满。
鱼塘水是满了,这时最需要的是鱼苗。可是,汪营本公社范围内都没有鱼苗;目前只有去县城弄鱼苗回来。说来也有缘分,我们队上张支书的大哥就在县渔场工作,他答应给他优惠鱼苗。
定下了去买鱼苗的日子。父亲起了个大早,脚上穿着草鞋,腰上带着备用草鞋,一个人去了县城。去来总里程一百四十华里,全凭步行。
他到了利川城里,除了买鱼苗花了约半个多小时,其余时间都要忙在走路上。
鱼苗倒是不重,可那几十斤水却少不了连鱼带水要背回来。其余的时间,他身背着沉重的鱼苗都是在路上奔走。
中途没有吃上一餐热饭,没有喝上一口热水。口渴了,放下鱼苗桶,鞠两捧凉水又行。当走到家时已是夜深人静。
尽管累得到屋就应该躺下休息了,看着他心情仍是那么兴奋。他忍着一天的疲劳,趁我妈为他炒饭时,提着马灯便要将鱼苗送到塘里去。
听到父亲买鱼苗回来了,我和弟弟赶紧起床,感觉就像家里有喜事一般。我连忙上前接过鱼桶,帮着送往塘边。我正要向塘里倒的时候,父亲连忙喊道:“别忙着倒!让我来。”
原来他手里拿着水瓢,他要数一数,桶里到底装有多少尾鱼苗。
那鱼苗小得只有两粒米长,为了准确无误,父亲每一下只舀五六条,足足数了二百多次。数完,总共千多条。小鱼苗分不清是什么鱼种,他只说里面有三种鱼苗:鲤鱼、草鱼、鲢鱼都有。
弟弟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买三种鱼苗?”
他说:“这是卖鱼苗的师傅介绍的经验,鱼塘分上、中、下三层;底层是鲢鱼,中下层是鲤鱼,中上层便是草鱼。只有养多种鱼苗才可充分利用水资源。”
原来如此,干什么都需研究经验技术。什么白水养鱼无人识,原来养鱼技术也不简单,也要讲究科学。并非养鱼随便就能赚钱;鱼苗丢进水中,轻易就会长大是不可能的。
当时我心里存有疑问,恐怕后面还有更多的经验与养殖技术呢!我也不好多问,因为父亲回来还没停歇,他已经累了一天,应该去吃饭休息了。
但是,他放完鱼苗仍然久久地蹲在塘边,出神地观察着鱼儿们慢慢地游走,看着它们游向鱼塘的各个角落,直到看不见它们的身影。
几乎看不见一条鱼苗了,我见他还舍不得离开,只好催促他:“难道您还不饿吗?”他这才站起身来道:“走!吃饭去。”
从此,父亲给这群鱼倾注了不少心血。除了干集体活儿以外,他都把时间用在鱼塘中。
最开始,他用黄豆推豆浆煮熟,每天清晨提上一钵来到塘边,洒了凉席那么大一块。鱼儿也真机灵,见有人喂食来了,就像是见了熟人般,有感情般全都集中过来了。大约这鱼苗在县城时,一开始就是人工喂养的吧!所以才有这般与人为亲的行为。
每到喂豆浆时,鱼群全都聚集拢来;它们争食着豆浆,相互戏耍着。十几天工夫,成了寸长的小鱼,都能溅起一阵阵水花。它们吃饱喝足或是嬉戏游玩,或隐去不见动静。
此时,父亲望着沉静的池水,满怀着信心与希望,憧憬着收获美好的未来。
自从这里成了渔池,很多小学生们放学了,家庭作业之余,便来这儿瞧热闹。
父亲是最细心的人,只怕鱼未养大,却让孩子们出事,便又要费一番功夫给鱼塘添加栅栏。不然,淹着了孩子,无法向团转四邻的家长们交待。
不搞栅栏时还从未出现问题。然而,刚把栅栏做好,偏偏有不信邪的调皮熊孩子——谭大毛钻进里面要钓鱼。
由于里面陡坎站不住人,谭大毛脚一滑,忽然就掉进了塘中。
幸亏后面跟着的孩子高呼“救命啊”被我听见,也幸好那天我没去上工,在家给顾客裁剪衣服……
听到叫喊声,我慌忙放下活计,不顾一切地进到塘中将谭大毛救了出来。
父亲倒是吓着了,只好将池水放得淹不着孩子了才稍稍放了心。不然,哪里有时间每天都去守在塘边呢?
在父亲的百般殷勤下,鱼苗长得很快,不到三个月,最长的有二寸长了。
虽然鱼苗在长,这期间却经历着许多考验。时逢端午后的一天,清晨才现一线红霞,不大一会儿霞光便飞快地消失了。
我们刚吃过早饭,却见红霞没了,空中渐渐地变成昏天黑地。霎那间乌云密布,一声惊雷震响,连地皮也跟着抖起来了;屋檐上的瓦都被震落好几十块。
紧接着一阵狂风过后,开始是拇指大的雨点打在瓦上有声;紧随着便如倾盆大雨,一会儿院坝里足有半尺深的水。
父亲此时最担心的是鱼塘。他都没来得及给大家说一声干什么去,不顾大雨雷电,立刻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拿起锄头飞地去了后山。
因为后山的水沟全从鱼塘上边流过。水沟必然流量有限,这么大的雨、这么迅猛的水势一定会将水沟冲毁;即便不被冲毁,只要水漫过水沟,那鱼塘就会很快被灌满,鱼塘便有损毁的可能。
待父亲出了门,真没想到,妈妈的碗筷都还没收拾完,只听见屋后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一股山洪向后门奔涌而来。冲开后门让人都来不及躲避。很快满屋灌了尺多深的水,但还不至于造成大的灾难。
幸甚,不过半个小时过去,雨渐渐小了。但这场雨让我们家像做了一场噩梦。
父亲为了保住鱼塘,宁可让洪水从屋里过,也要保住那些心爱的鱼苗,他不想让这几个月来的功夫白费、汗水白流。
当他护渔回来时,已是全身湿透,见屋里灌满水时,他又后悔道:“今天要真把房屋冲毁,才真划不算;幸有老天保佑啊!雨再不停,这损失十年也补不回来。”
妈妈从惊恐中醒来道:“还好意思说,要把一家人冲走了,你会后悔一百年……”
父亲打断妈妈的话道:“别说了,我从来不做亏心事,老天才不会惩罚我,你们大家都沾了我的光,还不知足?”
正在说着话,外面队长的哨音又响起了。
原来,是涨山洪把河堤冲垮了好几段,田里翻了水,泥沙都将秧苗壅了好几块田。全体社员要紧急出动抢救秧苗。
在这关键时刻,社员们为了救灾,一个个拿着锄头撮箕都是跑步前进。
看着受灾的秧苗都无不十分心痛,不需动员,几个有经验的老农民一议论,来几个壮汉搬些大石头先把河堤缺口修复堵上,再不让河水灌进田里了。其余的人下田起沙,将秧苗从泥沙中解救出来;只要救援及时,就不会受到大的损失。
分工后,男工妇女们下田便积极行动,这一阵每一个人都可以算作先进劳模般干活。
大家前一阵都在忙碌,没人顾及说话;直到快把泥沙清理完毕,看着倒伏的秧苗,一个个才伸起腰来,开口形容今天早上的雨水好似从天上倾海泼来。
又有人说,那一会儿,差不多日色无光,好似天崩地裂,乌天黑地的确实把大家吓得都关门闭户,不敢出门。
隔壁的人把我家差点被冲走的险情,也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有的人惊愕道:“来某你那鱼塘迟早要惹祸的,这回不过是给你提个醒、放了个信,屋后还是不要筑鱼塘了吧!”
父亲只是一笑了之,未必一年四季都会下这瓢泼大雨。过了这次,他又将鱼塘上的沟加深加宽筑牢。但后来幸运,也没有出现过山洪暴发。
可是,那些鱼苗长到三四寸时,却再也不愿长了,原说的草鱼也不见起来吃草,那些鲤鱼虽有红翅,却像鲫鱼一个样,难怪长不大。
既是鲫鱼,这个品种从没见过个大的。见了这样的结果,父亲自认运气不好,从此他也懒得管了,大概心里是失去了信心。这县里的鱼苗都不真实,市场上私人卖的鱼苗就更不敢买了。队里有孩子们愿钓鱼的就任由他们去钓,他终于连水也不管不关了。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却应在了父亲这儿。可能他是不愿意再看到这失败的印记,后来,他干脆毁掉这鱼塘,将周围进行平整。原来,他是等待我弟弟长大,要给他准备修房屋用的地基。
修鱼塘的时候,母亲并不赞成,但也没敢反对。这块地历来是她种植蔬菜的地块。过去无论干什么,母亲都要拢去帮着干,只有修这鱼塘却是父亲一个人干到底。
这次听父亲说要毁鱼塘做屋基,母亲倒是乐意了,每天见父亲挑泥巴,都要前去帮着干。
可是,母亲她每天打猪草、捞柴、做菜园;夜里还得打夜工帮着父亲平整屋基,她实在太累了。她每天不停地渐渐有了咳嗽声,虽如此难受,但她都忍受着,从不说去医院看病拿药。
但父亲也觉得,她的咳嗽不过是常见的病,农村人咳嗽的妇女有很多,她们都还活得好好的。
我们当儿子的年轻也不懂事,那时对医疗卫生一概无知;也以为母亲咳嗽不过是平常事,咳喘过一阵她就会好的。
说也怪,她自己扯了些枇杷叶、车前草、鱼腥草等熬水喝,过了一段,竟然不咳了。但毕竟丢不下活儿,尽管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她依然坚持着完成她常干的活计,坚持陪着父亲打屋基上泥巴等。尽管很累,她也从没有抱怨过。
农村人就这样,只要不倒下,一晚过去还能起得来、还在端碗吃饭,就会接着干。只是不时地又咳嗽几声,但依然这么拖着,拖着病体也舍不得丢下活儿。
常言说,小病不治成大病。农村人的小病亚根就不是病,咳了、吐了、皮肉伤了,只要没伤着筋骨就不会去看医生;咳了就弄些草药根熬水喝;伤了顶多买点消炎药粉包扎一下,等待自己慢慢恢复。试一试稍觉缓解就了事。正因为如此大意,许多人没活过五六十岁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