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外甥和舅舅

　　今天是六月十五日，从四月二十九日那天发现年轻的男尸和一袋子白骨算起，至今已经有一个半月了，除去死者李伟的身份基本弄清，其他方面没一点儿进展。本以为凭借那骷髅的口腔里的两颗假牙，再根据假牙的编号拿到沙漫天牙科诊所的就医登记簿，很快就能查到死者的身份，可是偏偏沙大夫的就医登记簿不见了。
　　据刘刚回来报告，说他提出想看看沙大夫的就医登记簿时，孙丽丽说得很清楚，就在沙大夫书房里的书柜里。可是刘刚翻遍了书房的旮旮旯旯，也没找见登记簿。那可不是小东西，几十年的登记簿，有好几大本呢，怎么会就不见了呢？在沙万里看来，偷这些登记簿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怕警方查清被害者的身份，追根溯源查到他。可谁是偷登记簿的嫌疑人呢？按一般逻辑说呢，谁进出沙大夫家的次数多，谁的嫌疑就越大。警方通过查看扁担胡同口的监控，嫌疑落在了熊海龙的身上，因为就他出入沙大夫家的次数最多。熊海龙不但是偷走登记簿的嫌疑人，坊间还传说是他与沙大夫的小媳妇孙丽丽勾结，共同杀害了沙大夫。可是嫌疑归嫌疑，传说归传说，警方并没有熊海龙干这两样事的证据。他频繁出入沙大夫家很好解释，第一他是孙丽丽的救命恩人，也是孙丽丽和沙大夫结婚的介绍人；第二呢，早在沙大夫的第一任夫人还活着的时候，熊海龙就成了沙家老两口的专用司机了。沙大夫到哪儿开个会坐他的车，沙大夫的诊所添什么器械熊海龙给拉回来。续上新夫人孙丽丽，还是原先的格局，沙家有事需要用车，还是熊海龙。因为熊海龙出入沙大夫家最多最频繁，所以坊间才有此传说。嫌疑也好，坊间传说也好，都没有半点证据。
　　熊海龙家和明公主海子公园是近邻，就住在明公主庙小公园的下方隔壁。今天沙万里叫赵园长陪自己来明公主庙小公园，主要就是看看熊海龙的家，顺便听赵园长介绍一下这位出租车司机。
　　可能是正午太热的缘故吧，收费的明公主庙小公园竟然没有一个游客。小公园的保安因为热，也到门卫室里吹空调去了。见大中午的，园长带个高大魁梧的警察来了，吓得赶紧从门卫室跑出来，向园长和沙万里敬礼。
　　门卫室管看门和卖票的安大爷也出来和两个人打招呼。
　　“你们都回去吧，我和这位警官有事。”赵园长说，和沙万里顶着大毒太阳上了去明公主庙的台阶。
　　明公主庙的地势很高，院子西边是明公主塔，东边是明公主庙。塔的北边离塔不远处还有一棵弯弯曲曲的老桃树，树上一年四季都被游客挂满了红布条，据说这棵桃树是崇祯皇帝上吊的那棵桃树的后代。顺治为死去的明公主修完塔正好是秋天，崇祯皇帝上吊的那棵老桃树滴里嘟噜挂满了鲜红的大桃。顺治帝拜过桃树以后，嘴里喃喃着：“大哥，兄弟没保护好你没见过面的最小的公主，她死了。兄弟我为她修了一座塔，公主的遗骨就存放在塔里。我知道大哥很想念这个没见过面的小公主，小公主一定也很想念你。今天兄弟特意在你上吊殉国的桃树上摘下一个桃子，把桃核种在你小女儿的身边，这样你们父女就可以永久陪伴了。”顺治摘下桃子，又坐轿来到明公主塔，亲手把桃核种下。从此，塔和桃树就一代代相互陪伴，老桃树没了，新桃树长出来。
　　舅舅赵瑶臣告诉他：“我从林学院一毕业就分配到海子公园，我来的时候正是这棵桃树结果的第二年。按着桃三杏四梨五年的说法，桃树栽培第三年开始挂果。我在海子公园工作二十八年了，这棵桃树应该三十多岁了。桃树的寿命二十五年左右，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年。可是你看这棵三十多年的桃树，还是那么生机勃勃，两个最大的枝丫朝着公主塔伸出，真的好像一位慈爱的老父亲在保护着自己的女儿。”
　　沙万里看见桃树上除了毛茸茸的绿桃子，还挂着很多鲜红的小布条，有的小布条上写着黄字，有的小布条上写着黑字，都是“祝愿明朝公主在天堂与父皇母后快乐”“明公主和崇祯皇帝保佑中华平安”之类的话。
　　“好家伙，崇祯皇帝和他那传说中的闺女影响力可真大。”沙万里感慨地说。
　　“我们公园是吃皇粮的事业单位，这个明公主庙和明公主塔的收入大约能抵上我们所有开支的一半呢！”
　　“你这个林业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就忍心躺在体制上永远吃财政饭吗？明公主海子公园可是京郊最有名和最大的公园，国家把它交给你，你除去要把她变得更美更漂亮，更让老百姓喜欢来，还应该尽可能地为国家创造经济效益啊！比如你公园北边那么一大片草地，既单调又费工费水，我觉得要是改成大片的经济林，应该比现在的草地好看吸引人，而且还有经济效益。”
　　“伸出手来！”赵园长命令外甥，然后自己也伸出双手使劲儿击打一下外甥的手掌，“英雄所见略同，我正在做这方面规划。打算在公园北半部种一片白桦树林，完全打造俄罗斯风情，一定既吸引游客，又有经济效益。”赵园长说，忽然想起上午自己正拿起鼠标要删掉原先的旧的规划时，韩老师和柳老师的儿子韩阳来访的事，“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刚才要是不提经济效益的事差点儿让我忘了。”
　　“说吧，小舅，本队长洗耳恭听。”沙万里拍拍赵园长的肩膀。
　　“我们公园里特有名的傻丫头韩白云，你知道吧？”
　　“当然，长得白白净净的，挺好看的。有一回我去公园找你，她还让我给她介绍对象呢！”
　　“这个傻丫头也真是，连你这个凶神恶煞的刑警队长都敢求。”赵园长说，“我要说的这件事就跟韩白云有关。今天我值班有两个访客，都跟韩白云的事有关。头一个是韩白云的继母柳丝丝老师，嫌韩白云有自己的住房不住，非得到她家来住，搅得一家人不得安宁。她让我做做韩白云的工作，让她搬回自己家住。她实在受不了啦，韩白云再在她家住下去她都要自杀了。她的继母刚走，韩白云的同父异母弟弟，也就是她继母的亲生儿子又来了，也是反映韩白云问题的。”
　　“他也想让你做傻丫头工作，让她搬走是不？”
　　“不，他正好和母亲相反。他叫韩阳，北京四中的学生，一个非常阳光的小伙子。韩阳揭发了了很多他妈妈虐待姐姐韩白云的事我就不给你讲了。但是这孩子说的一件事挺引起我的警觉，韩阳说他在私底下问过姐姐，为什么突然搬回来了，是不是有人到那个小屋里欺负她了。他这么一问，韩白云哭了，说那天海子抽干了水逮鱼，发现一个男人的尸体，她害怕这个男人到南街的家里找她，所以就不敢在家里住了。韩阳问她姐姐‘你认识这个死去的男人吗’，韩白云摇头。韩阳说后来再问姐姐，她就什么也不说了。我怀疑韩白云有可能认识死者，甚至和死者有一定的关系，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说害怕死者到南街的家里去找她呢？”
　　沙万里思考一下：“你刚才说的这事，和一个叫赵淑香老太太向我反映的事很吻合。死者叫李伟，韩白云不光认识死者，而且和死者是未婚夫妻，俩人已经同居了。”
　　“赵淑香？她去年也找过我。”
　　“为了什么事呀？”
　　“老太太经常来公园打扑克牌，和我们公园里的人都很熟，和韩白云更熟，因为韩白云也跟这位叫赵淑香老太太说过，求赵老太太给她介绍对象。她找我就是为给韩白云介绍对象的事，说她天天在体育场跑步，认识一个叫李……李……对了，就是你刚才说的李伟。”赵园长拍拍脑子，“瞧我这烂记性，多好记的人名呀，差点儿忘了。老太太说小伙子人好长得也帅，年龄也和傻丫头相当。就是有一样不足，没家没业没工作，天天就睡在体育场。其实老太太说的这个小伙子，说白了就是流浪汉，这种人太危险，绝对不能给韩白云介绍，所以我当时就劝老太太，千万别把这样的流浪汉给我们员工韩白云介绍。”
　　“老太太没听你劝。今年春节一过，老太太就给李伟找了一份工作，又把韩白云给李伟介绍了。介绍完了没多久，李伟就打电话告诉赵老太太，说他和韩白云已经住在一起了。”沙万里说，“头些日子在局里开会时我碰见南街派出所老耿了，我们在一桌子吃的饭。吃饭闲聊中他提到了你，说自从韩白云搬南街以后，你找过派出所，要派出所多多关照你们公园残疾职工韩白云。耿所长夸你认真负责心眼好，把韩白云当成自己家人一样。耿所长原先也在刑警队里待过，和我关系不错，是一个非常认真负责的老警察，你既然和他们说过要关照韩白云的话，我想他肯定会关照的。过几天我去看看老耿，没准儿他知道傻丫头和李伟同居的事呢！”沙万里说，“明公主庙就看到这儿，你再带我看看与公园一墙之隔的那个出租司机熊海龙的家。”
　　二人出了明公主庙，赵园长指着明公主庙殿堂后边：“那下面院子里住的就是熊海龙一家。”
　　“我们过去看看。”两人就走过去。
　　可能因为修筑明公主庙的时候把地势垫高了的缘故，所以站在公园里看公园外边那片叫沿河里平房民居时，明显居高临下。因为居高临下，所以沙万里把熊家宅院看得清清楚楚。院子很大，中间有一道横着垒的东西方向的砖墙，把很长很大的院子隔成南院和北院。南院靠着这堵东西墙建了一拉溜十多间青砖大瓦房，是熊海龙家人住的。北院靠着临街的围墙，也是一拉溜十几间青砖瓦房，是专门用来出租的。一道连接南院和北院的南北方向的红砖墙，与熊家东院邻居的墙形成一个胡同，红砖墙朝西开了一道门，是北院的门，租户们进进出出都要经过这道门。熊家大院朝北开的街门对着公园外边那条东西向的小街，小街的名字叫沿河里。
　　赵园长告诉沙万里，熊海龙家北院这十几间房子全部出租，一个月光租金起码就得好几万。熊海龙这几年靠着出租房子发了，开的车是奥迪A8，穿的也是名牌。沙万里指着北院一个靠公园围墙立着的木头梯子：“这家人进出明公主庙从不花三块钱买票，顺梯子爬上来就是。”
　　“他是这里的老住户了，对明公主庙里的每片树叶和每棵草应该长在哪儿都知道。他立这个梯子，夏天爬梯子到明公主庙的葫芦湖里摘荷叶撒网打鱼卖，秋天摘莲蓬挖葫芦湖里的莲藕卖。我糙糙估计过，熊海龙从明公主庙小公园的葫芦湖里一年也得赚两三千块。”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管呢？”
　　“我一个园长，能天天夜里不睡觉，就蹲在明公主庙小公园看着熊海龙吗？管这事的应该是明公主庙小公园的门卫。早几年的那个叫白冰的门卫开始还管过，后来不知道是被熊海龙拉拢过去了，还是管不过来了，反正后来就不管了。再加上后来公园里有上早班来的清洁工反映韩白云早晨一上班就奔他的小屋，说俩人可能有不正当的关系，我就挺反感这个东北人的。后来他辞职走了，换了新的门卫。新门卫是个老头儿，挺本分的，对工作挺负责的，是我们副园长安得山的亲叔叔。”
　　“你刚才说几年前，曾经有清洁工反映韩白云和原先辞职的那个门卫有男女关系，韩白云每天早晨一来，先去门卫的小屋报到，在门卫室要待很长时间才出来。你就没问详细一点吗？比如看见早晨韩白云几点进的门卫室？在里边一般待多长时间？韩白云说没说过她在门卫室和门卫干什么？”
　　“都是老娘儿们嚼舌根子，我懒得问。中国不是有句俗话：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吗？因为韩白云傻，这帮老娘儿们就好编排人家。”
　　“那我请你抽时间再问问当时向你反映这事的那些清洁工，是他们亲眼看见的，还是听谁说的？如果是听人家说的，问问他们是听谁说的？”
　　“都好几年前的事了，有必要这么追根扒底再问吗？”
　　“我的舅舅呀，外甥告诉你太有必要了。一个多月前那袋子白骨，经法医鉴定，明确死者的年龄应该在四十至五十之间，被抛尸在海子里应该是五年前。刚才听你这么一说以前有人反映这位看门人和韩白云有男女关系的事，我怀疑这位看门人很可能不是辞职，是被人杀死以后碎尸扔进海子里的。也就是说，四月二十九日的那两袋子碎骨，很可能就是你们小公园那个看门人。这事你不妨还可以再问问韩白云，不过我估计可能从傻丫头嘴里问不出来什么，我怀疑那个杀死明公主庙小公园看门人的凶手很可能早已把傻丫头控制住了。也正因为此，发现看门人和傻丫头发生那种事，才让他动了杀机。”
　　“万里你把我说的有点儿毛骨悚然。”赵园长说，“一个傻丫头，别人控制她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你们公园的正式职工每个月都得四五千吧？工龄长的更得多，还不得六七千？傻丫头怎么也得有十来年工龄了吧，一月没有七千也有六千吧？一年就是七八万，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呢！控制了傻丫头就是控制了她的六七千工资啊！”
　　“我给你算算韩白云的工龄，就知道她有多少工资了。记得韩白云第一天到公园上班好像是夏天，是他爸爸韩老师亲自送来的，还一个劲儿地向我表示感谢。那时候韩白云留着短发，圆乎乎的小脸儿上一双大大的眼睛，身材也没现在胖，再加上穿戴挺时髦的，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儿，像个中学生。光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弱智，当初我还以为她爸爸为了让女儿有个工作，花钱托人开的弱智证明呢！韩老师跟我介绍了一下女儿的情况，又嘱咐女儿两句听话，因为急着赶回学校上课就要走，韩白云却拉着韩老师不让走，说她害怕，要爸爸陪着她。我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个苹果给她，好说歹说哄了半天，才放韩老师走。我记得韩老师走了以后，我就问她今年十几了；她正吃苹果没法回答我，就跟我比划两个指头。我问她是二十；她摇摇头，一口苹果咽下去，才告诉我是十七岁。韩白云今年三十二岁，参加工作应该十五年了，的确是我们公园的老职工了。工资加上各种福利，一个月应该七千块钱只多不少，四五年前也得有五千块钱。”赵园长停顿一下，“不过上次我去韩白云家访时听她母亲说，过去因为有人常打着给韩白云介绍对象，蒙骗韩白云请吃饭，后来她妈妈就把韩白云的工资卡要了过来，每个月给她一千块钱零花钱。韩白云挺知道钱是好的，她的清洁车两只车把上永远挂一个无纺布大袋子，每天打扫明公主庙小公园时，都把垃圾桶里游人扔的饮料瓶子和易拉罐捡进袋子里，回家的路上看见垃圾桶都翻翻，把里边能卖钱的东西都——捡到袋子里。有女同事跟韩白云逗咳嗽，说：‘你每天都捡瓶子卖，现在肯定是大款了，也不张罗请我们穷人一顿饭？’韩白云说：‘我妈不许我请别人吃饭。我妈单给我办了一张卡，专门存卖瓶子的钱，我妈说都有好些了，要是加上工资卡，我妈说我比大款还有钱。”赵园长停顿一下，“韩白云的工资卡在她妈妈手里，所以你说的掌控她的人可以掌控她的工资是不可能的。”
　　“掌控不了傻丫头的钱，可以掌控傻丫头的性呀！傻丫头虽有智力障碍，可是人年轻，长得也不寒碜。掌控傻丫头的人，也正是看中了她有智力障碍。正常的人，他也不见得能控制得了。”
　　“想掌控一个傻人的性，依我看这个男人肯定长相够寒碜的，家庭条件也不会太好。不然的话早该结婚了，也不至于看上一个傻丫头吧？”
　　“你怎么断定想掌控傻丫头的人就是光棍呢？”
　　“有老婆孩子的人总不至于找个傻子小三儿吧？”
　　“你眼光太窄。”沙万里说，“听我给你讲一个去年我们破获的一件天使魔窟案，你就知道了为什么说有人可能想掌控傻丫头了。”
　　“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