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据理力争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6-02 13:15:33 字数:4696
“清明无雪,谷雨无霜”,这一农谚是人们长期对气象观测总结的经验。
过了清明节,气温就持续上升了。犯人们棉衣棉裤也可以甩掉了。
“育才”学校的教学在稳步推进中。各班教师是半天劳动,半天备课。
梁家河终于刑满释放了。他的留场就业的申请批下来了。去总场教育科抓犯人学校的教学工作,试用期是六个月。
出狱那天,送行的人不少,积委会成员和分队大组长都在。
他最后与章林庭拥抱了一下,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等着你。”
章林庭拍了拍梁家河的后背,说:“一定。”
中队把梁家河的职务一分为二,章林庭任积委会主任兼统计员,蔡文袖任小卖部的营业员。
这天晚上,章林庭夹着课本去上课,看见教室外的暗影里围着几个学员,在听班长吕鹏胡侃。
高峰问道:“你有本事,看老子我将来出去了,还能当总经理吗?”
“点货!三根大前门,我告诉你。”吕鹏说。
“屁!说准了给你一盒福星,说不准,屁都没有!”高峰说。
吕鹏便凑近高峰,捉了他的左手,胡乱看了看,说:“总经理三个字,去掉中间那个字:总理!”
高峰笑道:“你太高看老子了。不过,我喜欢!”停了一下,从口袋里揪出一根福星烟,一边跟马正日说话,一边将烟递给吕鹏。
吕鹏接过来,用打火机点了,猛抽一口,对高峰说:“你小子下次再给班长敬烟时,得望着班长,这叫行注目礼!明白吗?”
高峰说:“美得你!你他妈一个小班长,还让总理给你行注目礼?你想造反啊!”
吕鹏说:“老子能掐会算!是当代的袁天罡李淳风!”
高峰反唇相讥:“你能掐会算?当初为什么不给自己看看有没有牢狱之灾呢?”此语一出,立即有几个犯人起哄:“是啊!是啊!你没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印堂发不发暗呀?”
许多人都以为吕鹏肯定无言以对了。
谁知他不慌不忙地说:“看了!当然看了!我一眼就看到自己面带煞气。不过,那时我还没拜师,不会破解。后来入狱拜了师,师傅说得明白:‘此灾若破,性命不保!’也就是说,我如果躲过这场牢狱之灾,就他妈必死无疑。你们说说,我是坐几年牢好呢,还是丢了小命好呢?”
马正日说:“当然是坐牢好。”
张丙学说:“你是故意杀人,怎么没枪毙呢?”
“我是过失杀人好不好?不是故意杀人!你懂吗?”吕鹏说。
据说,那年暮秋,抢种小麦。他开着拖拉机去第三生产队犁地,却被第七生产队的群众拦截。
那年犁地种麦的顺序是抓阄定下来的。全大队十三个生产队,谁不想早点耕地,早点种麦?
他们当地有句俗话,叫做“人活一百,早稻早麦”,但也不能过早。种早了,年内遇到暖冬,麦苗“起身”疯长,就是一个灾难,还得套上牲口,拉着石磙镇压。
所以,大家都想不早不晚,赶在霜降这半个月里种完。
这样,就得有一个排列顺序。排序是个大难题,把谁摆在后面,谁都不会同意。
大队书记就让十三个生产队长抓阄。抓阄,靠的全是运气。
有言在先,愿赌服输,抓着几号是几号,谁都无话可说。
抓阄活动是在大队部进行的,主持人就是支部书记吕明日。
十三个生产队的队长齐集在村部,一个个像梁山好汉似的,袒胸露肚,摩拳擦掌。
抓了前五名的队长,哈哈傻笑着,说中午要下馆子喝两盅。
抓了后五名的,垂头丧气地坐在墙角里或门坎上,抽着刺鼻的旱烟,唉声叹气,好像他们家死了一头肥猪似的。
第三生产队队长抓到了一号,第七生产队队长抓到了十三号。
这第一名和倒数第一名就发生了矛盾。
矛盾的起因是,大队支部书记吕明日正好家住第三生产队,加上第一个抓阄的也是第三生产队的队长。于是,第七生产队长就攻击第三生产队长作弊。稍带着也攻击了大队支部书记。
大队支部书记吕明日,是吕鹏的远房族叔。那天,吕书记正端着猎枪,在河边淮草地里打兔子。吕鹏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说第七生产队长带着十几个群众拦住拖拉机,不让往第三生产队里开。
吕书记本来就对第七生产队长不满,现在又拦截拖拉机,破坏农业生产。所以,一贯脾气暴躁的吕书记,把猎枪往吕鹏怀里一扔,说:“去!拿枪轰他!”
吕鹏那时二十啷当岁,脾气也大。扛上猎枪就去了现场。
他枪口对着众人,说:“都他妈散开!再拦着我就轰你们!”
一群众怒气冲冲地说:“给你八个胆你小子也不敢开枪!”
吕鹏以为打兔子的家伙打不死人的。就真的对着那人的胸膛开了一枪,谁知猎枪也有后坐力,枪口抬高了,火药正轰在那人的喉管上,打穿了几个小洞洞。
那人指着吕鹏说:“你、你、你小子真敢……”话没说完就摔倒了。
事后,远房叔叔不承认是他下的命令。他说猎枪原本是放在地上的,吕鹏抓起来就走,他还以为吕鹏要练练手呢!
吕鹏也觉得死咬支部书记也不能减轻自己的罪责,就认了。结果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章林庭插话问:“吕班长,你这么会算,师傅是谁呀?”
吕鹏说:“他老人家外号叫‘六指神丐’,我来监狱第二年就拜他老人家为师了。跟他学了整整三年。”
章林庭说:“将来出狱,你不用开拖拉机了,可以用这玩艺儿谋生了。”
“那当然!”吕鹏自豪地说,“来监狱不学到一技之长,那不是白来一趟了!”
章林庭笑了笑说:“大家都上课去吧!学好文化,也可以拜吕班长为师呀!”
大家便一哄而散了。
这时候,二中队积委会主任、初小班班主任田间苗,拿着一摞白纸走到章林庭面前,说:“章老师,项股长的公子在西南政法学院上学,他要在我们分场囚犯中搞社会调查,带了六十份《犯罪心理学》调查表,需要填写。我发给扫盲班、初小班各二十份,还剩下二十份是你们班的。项股长要求这一节课先停一停,填写完毕再接着上。”
章林庭说:“扫盲班的学员怎么会填这种表呢?你那初小班也未必会填。这样吧,我们班正好六十人,你把六十份都给我们班,每人一份,不填不行!要是只给二十份,你说发给谁,不发给谁?谁都不愿意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呀!”
田间苗说:“可是,我已经发了两个班了。”
“那就收回来嘛,能费多大功夫?”章林庭说。
田间苗没说什么,拿着表格走了。
之后,章林庭就把填表的事儿忘了。
第二天晚上,上课之前,教师们都在教研室待命上课。项股长提着电警棍走进来,问田间苗:“我让你填的表格完成了没有?”
田间苗说:“填了四十份,还有二十份没填。”
项股长把眼一瞪,声音洪亮:“我说当堂填完,你没听见吗?怎么过了一天了,还没填完!那二十份是怎么回事?”
田间苗立正回答:“报告政府!我发给高小班,章林庭老师不要。他说这是出力不讨好的事。”
项股长是一个不习惯思考问题的人,他当场就火了。大步走到章林庭面前,吼道:“你的架子挺大呀!我安排的事情你也敢不买账!你以为你是谁呀!”
章林庭随即站起来,立正说:“报告政府!不是不要,我的意思是……”
“狗屁!”项股长打断章林庭的话,“你的意思是我管不了你对吧?别他妈狂妄自大!再有知识你也是一个囚犯!跪那儿!”
教研室里鸦雀无声,静得出奇。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看章林庭的好戏。
章林庭想:《瓦尔登湖》里有一句话,“无论一个人走到哪里,人世间那些肮脏的体制就会跟去那里。”这话太他妈适合自己了!
“报告政府!”章林庭神情严肃地说,“我可以说两句再下跪吗?”
“有屁快放!”
“谢谢项股长开恩让我放。第一,我的意思是六十份调查表全放我们班里,每人一份,谁也别想偷懒。出力不讨好的事儿都不愿意干。每人一份,公平合理。这有错吗?只不过事后我把这事儿忘了,没有追着田老师屁股后面要而已;
第二,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杨政委曾经叮嘱您,不要动不动就让犯人下跪,您把首长的话当回事了吗?我如果有错,让我下跪我无话可说!没有错的话,让我下跪,我就得向杨政委反映反映!您不会以为我见不到杨政委吧?第三,令公子要我们的学员填写“犯罪心理学”的社会调查表,是为了考察我们学员的写字水平吗?当然不是!他是要写论文的。
我们扫盲班和初小班的学员有没有能力填这种表,符合不符合他的要求,请您让令公子审核一遍。如果完全合格,我无话可说。如果不符合要求,需要返工……当然,我也无话可说。项副校长,您同意我的说法吗?”
项股长一时答不上话来。心想:这家伙果然能言善辩。
他尴尬地瞅着章林庭。此时,继续整人不太合适,收回命令也不太合适。他需要一个台阶,才好就坡下驴。
正在这时,张干事进来了,他感到室内气氛紧张,连忙说:“副校长同志,上课时间到了,我们有事下课了再讨论好吗?”
项股长说:“好吧。”说完,就拿着填过的和没有填的表格气鼓鼓地走了。
李春生突然发飙说:“姓田的,别以为我们一中队好欺负!下次再敢瞎报告,我跟你没完!你以为你有文化有知识是吗?告诉你,你那‘犯人逢新年新逢人犯’的上联就是章老师对出来的!你说你那上联是‘绝对’,监狱里没人能对出下联。可章老师连想都没想,一连对出三个下联。论文化知识,你还差得远呢!”
一通犀利的语言,把田间苗呛得满脸通红。他说:“可能是我误会章老师了。我道歉好吧?”
章林庭不知道李春生突然发火,是何居心。他只是冷冷地对田间苗说:“不必了!你还是把精力用在应付项副校长的批评上吧!”
张干事是一中队的干部,当然护着一中队的犯人。他说:“我跟你讲清楚,不要遇到大小事,就一推六二五,一点儿担当的勇气都没有!二十份表格没有填,完全是你田间苗的责任!”
田间苗红着脸一言不发。
“好了,都上课去吧,不要为一点点小事就像乌眼鸡似的乱叨!团结合作,坦诚相待,这才是最重要的!我跟你讲清楚,这一点要是做不到,什么改造思想、脱胎换骨都是他妈空话!”
田间苗向张干事鞠躬,说:“您的话,我记住了。”
刚上完第一节课,项股长就抱着表格来到了教研室。
他把表格扔在办公桌上,大发雷霆,说:“应付,全是应付!不是填‘不知道’,就是填‘忘记了’。没一个合格的!田间苗,你他妈就是猪脑子!这种表格要求很高,你让学员想咋填就咋填?不讲解,不指导,不请示,你他妈干什么吃的?俺?”
田间苗低下脑袋,一声不吭。
项股长问:“章林庭下课没有?”
田间苗小心翼翼地回答:“还没。他爱拖堂。”
“赶快去告诉章林庭,让学员晚走一会儿,帮我填完这些表!填不完,我拿你是问!”
田间苗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打这之后,项股长见到章林庭,虽然还阴沉着脸,但没有再让犯人下跪过了。
三个班的文化课,上了不到八十天被上头叫停了。
五月底,五一农场的麦子黄了,“三夏”大忙季节到来,大家即将投入到紧张的劳作中,暂停文化课,厉兵秣马,蓄集力量,准备冲锋陷阵,收拾那些庄稼了。
在广阔的劳改农场,金色的麦浪翻涌着,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为每一株饱满的麦穗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芒。微风拂过,麦浪起伏,沙沙作响,仿佛是大地奏响的丰收乐章。
犯人们站在田边,望着这片即将收割的麦子,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有的人眼中闪烁着期待,渴望通过辛勤的劳作,锻炼体魄,成就自己;
而另一些人,脸上则带着些许疲惫与无奈,麦收的繁重劳动让他们心生畏惧,徒叹奈何。好在“严打”以来,劳动力充足,不会累倒人的。
赵队长让章林庭研究一下《新生报》的刻印技术,办一份《三夏简报》,报道中队犯人在劳动中的干劲和麦收工作的进展。
章林庭对刻印小报早已熟练了。他们中学里的试卷,大部分都是他刻印的。
他说:“中队只须提供钢板、铁笔、蜡纸、油印机、油墨、纸张以及干燥剂就行了。另外,中队号召各分队积极提供稿件,在中队《三夏简报》上发表文章,同样可以获得加分奖励。”
赵队长表示同意。他说:“马上安排李会计去办。以后需要什么,直接找李会计即可。”
章林庭确定《三夏简报》是四开的白纸,两面刻印。每周出三期。他亲自题写报头。
第一期头版头条是一篇动员犯人积极投身“三夏”中的评论员文章,题目是白居易《观刈麦》一诗中的句子“夜来南风起”。朴实而又浪漫。
第二条是李指导员、赵队长和朱队长在中队“三夏”动员大会上的讲话。
第二版,章林庭决定发各分队犯人在麦收拼搏中涌现出来的先进事迹和人物以及生产进度情况。
第一期《三夏简报》刻印出来了,赵队长看过之后,非常满意。他马上骑车送到教育科、狱政科和《新生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