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清明时节

　　1984年的清明节是4月4号，星期三，那时的清明节还不是假日，囚犯们休息是因为浓云密布，分队干部处于观察状态。
　　章林庭正在统计室跟梁家河聊天，张干事提着电警棍进来值班。他对章林庭说：“李会计找你。”
　　章林庭来到监狱大门口，看见李小萍穿着一件绿色毛衣，背着手在门口踱步。问：“李老师找我是抄写小说稿吗？”
　　李小萍已经几个月没让章林庭抄写退稿了。因为，重抄重寄的小说稿依然源源不断地被退回来。这使她认识到，字写得再美观，也无法弥补小说质量的不足。与其费时费力地抄写邮寄旧稿，不如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得失，总结经验教训，提高写作水平。
　　特别是她把章林庭的《生命之重》投到《野草》文学月刊后，编辑部很快发了采用通知，并把小说发表在该刊的三月号上。
　　这篇小说的发表，像一记重锤，砸在李小萍的脑袋上。
　　但不是把她砸晕了，而是把她砸清醒了。使她看清了与章林庭的差距：章林庭写的和章林庭修改过的小说，都能发表，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真的是“师不如生”。那些日子，她觉得没法见章林庭了。灰心丧气的情绪折磨着高傲得像公主一样的李小萍。她恨不得把那些稿子统统烧掉，从此与写作说“拜拜”了。
　　好在没过几天，她收到了南方某市《木棉花》编辑部的来信。这封信像打气筒一样，把李小萍瘪下去的“内胎”一下子打饱了。
　　编辑部的来信，是告诉她《除夕》被《木棉花》采用，让她写一篇“创作感想”，连同小说一起发表。与年前《金盾》编辑部要求章林庭写“创作谈”是一个意思。
　　这篇小说是章林庭抄写的。她还给他送过滑肉汤和面包呢！章林庭没有大幅改动或添加细节，就达到了发表的标准，这使她觉得又可以做章林庭的老师了。即使不能做老师，做“学姐”也行。反正她的情绪高涨，信心满满。
　　她找章林庭既是显摆，也是求助。她知道自己写散文和议论文不如章林庭，何不让他替自己写一篇“创作感想”呢？
　　拿定主意，她让张干事叫出章林庭。
　　章林庭接过《木棉花》编辑部的来信，由衷地高兴。他首先祝贺李老师连发两篇小说，接着，满口答应一定要写好《除夕》的“创作感想”。
　　章林庭真诚而热情的态度，让李小萍很是羞愧。当她看到章林庭的短篇小说《生命之重》即将发表，自己是什么情绪？而章林庭看到她的小说即将发表又是什么情绪？两两对比，令她无地自容。所以，她没有多余的嘱咐，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回到监舍，章林庭坐在窗前，居高临下，望着路上翠绿的柳树，砖瓦厂高耸的大烟囱，回想着《除夕》的情节，构思一篇“创作谈”。
　　赵队长进来了。他让梁家河集合积委会成员和一中队的犯人教员。
　　章林庭来到中队值班室门口，赵队长正在讲话：“今天是清明节，中队怕下雨，暂不出工。我带大家搞个活动——给烈士扫墓。章林庭可以写一篇通讯报道。”说完，前面走了，大家都跟在后面，走出监狱大院。
　　报数出门，大铁门的一侧，放着一只五彩花篮。赵队长让章林庭提了，往东山坡上走去。
　　“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天虽然没有下雨，但天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尚有凉意。路边的闲草野花，凄清迷离，缺乏了暮春的蓬勃生机。
　　他们脚步缓慢而沉重地迈向那片宁静的墓园。在一座很平常的墓碑前停下。
　　这座墓园是五一农场管教干部和职工家属的专用墓地。
　　墓地在一座蜿蜒的小山上，四周松柏森森。在墓园的下方山脚下，就是乱坟岗，那里掩埋的都是客死异乡的囚犯。
　　赵队长从章林庭手里接过花篮，缓缓蹲下，轻轻拂去碑上的灰尘，将那束饱含深情的花篮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碑前。
　　章林庭看到墓碑的上款写的是“父亲大人李讳汉兵之墓”。下款是“孝女李小萍敬立”。
　　章林庭这才知道，这座坟墓下躺着的就是李小萍的父亲。李小萍的短篇小说《没有名份的烈士》，主人公王含冰，就是李小萍的父亲李汉兵。
　　“李队长，我们来看您了。”赵科长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梁家河点燃了一挂鞭炮，李春生烧了一捆麻刀纸。鞭炮响过，烟雾散去，赵队长讲了李汉兵队长的事迹。果然与李小萍小说中的主角王含冰的事迹相仿。
　　赵队长最后说：“今天带你们来，主要是让你们了解一位管教队长是怎样舍命救人的。你们触犯了法律，给社会带来严重危害，但我们管教干部并没有看轻你们，更没有看轻你们的生命。你们的生命跟我们一样重！试问，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改造呢？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与政府保持一致呢？当然，今天来的各位，都是在狱中表现好的，我们相信你们，让你们参与狱中的管理事务和传授文化知识。所以，你们有责任和义务向全中队的服刑人员讲述李队长的事迹，有责任和义务教育那些不服管教、惹是生非和轻生厌世、寻死觅活的同犯，悬崖勒马，改邪归正，直面人生，珍惜生命。”
　　赵队长的话质朴真诚，让人动容。大家热烈鼓掌。
　　临下山的时候，章林庭请示赵队长，想在这坐一会儿，构思一篇清明节扫墓的文章。
　　赵队长欣然同意。
　　其实，章林庭不仅要写一篇通讯报道，还要以中队的名义写一篇重要的应用文：关于申报李汉兵为烈士的请示报告。总场前政委赵一鸣调走之后，新任政委主政，正是申报的大好时机。
　　于是，章林庭坐在墓碑前，开始打草稿：
　　关于申报李汉兵同志为烈士的报告
　　尊敬的上级部门：
　　李汉兵同志生前系省劳改一支队一大队一中队管教队长，在岗位上始终以高度的责任感履行职责，展现出舍己为人的崇高精神。1978年X月X日，他带领百余名囚犯进行码砖作业时，突发砖垛倾斜险情。休息中坐在砖垛下的两名囚犯（姓名）来不及撤离，李汉兵同志见状毫不犹豫扑上前，用身体护住囚犯，最终两名囚犯安全获救，他却因重物撞击不幸牺牲，年仅XX岁。
　　事件发生后，中队第一时间提出烈士申报申请，但原政委赵一鸣以“救助对象为犯人”为由未予批准。然而，李汉兵同志的行为完全符合烈士评定标准：他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以生命践行了“不放弃任何一个生命”的职业担当，其壮举不仅体现了司法工作者的人道主义精神，更彰显了共产党员舍生取义的崇高品格。救助对象的身份从无高低贵贱之分，保护群众（含改造中的囚犯）的生命安全，正是他作为公职人员的使命所在。
　　如今，赵一鸣同志已调离岗位，中队重新整理材料申报。我们恳请上级部门根据《烈士褒扬条例》相关规定，对李汉兵同志的英勇事迹进行审核，认定其烈士身份，以告慰英灵、弘扬正气。
　　此致
　　敬礼！
　　省劳改一支队一大队一中队
　　1984年4月4日
　　写完之后，正在阅读修改，突然有人问：“咦！你怎么在这里？”
　　章林庭抬头一看，正是李小萍。他急忙站起来，说：“报告政府，赵队长带积委会成员和教员给令尊大人扫墓。赵队长让我写一篇通讯报道。我顺便写了一篇与令尊大人有关的请示报告，您看看草稿吗？”
　　李小萍自然是为父亲扫墓来了。她放下小竹篮，接过章林庭递过来的日记本，先快速看了一遍，又细细看了一遍，说：“谢谢你！写得简明扼要，一目了然。是赵队长让你写的吗？”
　　“不是，”章林庭说，“自从我看了您的《没有名份的烈士》之后，我就有了这个想法。令尊大人舍己救人，完全当得起烈士的光荣称号。他老人家如不被批准为烈士，不仅是对管教干警人格的亵渎，也是对犯人生命的漠视！我从赵队长对令尊大人的敬重，可以看出赵队长是完全支持申报的！”
　　“对！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赵队长是我们中队的副队长。总场拒绝给我父亲申报烈士，赵队长十分生气。你回去后，用稿纸誊写一下，交给我或赵队长都行！”
　　说完了，便从竹篮里拿出祭品，摆在墓碑前，点燃香火和纸钱。她望着燃烧的火焰在风中摇曳，双眼流出泪来。
　　祭拜完毕，在往山下走的时候，章林庭看到乱坟岗上也有火光跃动，烟雾升腾。
　　他感到奇怪。因为这些客死狱中的囚犯，大多数都是无亲无故，无人认领尸身，才不得不掩埋于此的。
　　别说扫墓烧纸纪念了，就连一天一天矮下去的坟堆，也没人奉上一抔黄土。许多年后，恐怕连坟头也找不到了。
　　所以，章林庭向李小萍请示，想去看看谁在那里焚烧纸钱。
　　李小萍点头，并跟在他的身后，向乱坟岗走去。
　　乱坟岗上荒草丛生。大多数坟堆都是略高于平地，章林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去年年底出狱的跟屁虫金一全。
　　他是来祭祀“异父异母亲兄弟”的哥哥金奇师的。金一全除了头发长了，衣服新了，别的都没有什么变化。
　　他拔完一小片青草，用瓦片挖出一个坑，然后打开一只包裹着牛皮纸的木板，竖立起来。
　　他用砖头往土里砸了三下，又蹲下把木板下的坑填满土，再用脚踩实。
　　章林庭看到上面写着几个红漆隶书大字：金奇师之墓。
　　他站在木板墓碑前，缓缓地弯下腰，深深地鞠躬。
　　“哥，我来看你了。”金一全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是我对不起你，我太自私了，为了自己能早点出狱，就把你给出卖了。没想到害你加刑八年，还搭上了性命……”
　　清风袭来，烧着的纸钱飘起，灰烬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他想起在监狱里，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
　　那时候，虽然身处牢笼，但彼此照应，被其他犯人戏称为“异父异母亲兄弟”。
　　“金先生，你好啊？”
　　章林庭突然说，金一全好像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章林庭，惊呼道：“章老师，是你？”
　　章林庭说：“与政府一起扫墓，看见这里烟火纷飞，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怎么样？出去了找到事儿做了吗？”
　　“唉，”金一全叹息道，“出狱后，本以为能过上自由的好日子，可心里却一直不安。每当想起金大哥，我就觉得自己像个罪人，我的余生都将被这份愧疚缠绕，再也无法摆脱良心的谴责了。今天来，就是想跟他道个歉！”
　　金一全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
　　章林庭说：“可以理解。在生活里，我们常常会面临各种艰难的抉择。当你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再陷入无尽的纠结与懊悔中。也许你选的那条路，没能让你收获最初期望的所有，可这并不代表你的选择就是错误的。既然已经选定了方向，那就勇敢地走下去，专注于这条路上的收获。那些失去的，都将成为你人生阅历中最独特的点缀。如果你每年清明节能来看看老金，拔拔杂草，烧烧纸钱，我想，九泉之下的老金，也就无话可说了。古人说：‘天作孽犹可救，自作孽不可活’。你见过多少十恶不赦的人，能够逍遥法外的呢？老金的死从根本上来说，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沉默良久，金一全说：“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好受多了。谢谢您！明年的清明节，我一定给我大哥修修坟，竖一块真正的墓碑！”
　　“这就对了！”章林庭说，“如果你说到做到，那么，在这片乱坟岗上，就有了一道全新的风景。”
　　“嗯，”金一全说：“以前在监狱里，虽然金大哥对我庇护多多，但我还是认为跟错了人。他给我的，不仅有糖果，也有毒药。后来，我们竟然发展到……那种……地步了。我呢，既喜欢他，又憎恶他。我下决心举报他，不仅仅是为自己最后两年剩余刑期，主要目标是要彻底摆脱他……假如跟你交往，我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过奖了，”章林庭说，“我有很多缺点，唯一的优点就是，不抱怨。契诃夫说过：‘人们之所以抱怨是因为杂念太多，快乐与否取决于你对生活的态度，当你迷失了自己，丢掉了生活的真谛，最该怪罪的人是你自己。’”
　　话音刚落，有人鼓起掌来：“啪啪啪”，越来越近。
　　金一全扭头一看，认得是李会计，急忙立正说：“李警官好！”
　　李小萍说：“不必如此拘谨，你已经是自由人了。劳改农场虽然是你们不堪回首的地方，但这里似乎有一种矫正器的功能。如果生活中遇到难以判断和选择的烦恼，不妨来这里走一走，转一转，它可能会给你一个正确的答案。”
　　章林庭说：“我为李警官的金句鼓掌！”说着，“啪啪啪”鼓起掌来。
　　李小萍说：“‘魂断最是春来日，一齐弹泪过清明……’我们三个虽然身份各不相同，但情感是一样的！”
　　“对，我们的情感是一样的！”章林庭与金一全异口同声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