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特殊春节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5-26 12:26:18 字数:4716
1984年的春节慢慢逼近。中队为了让囚犯过一个快乐的春节,特意购买了一台21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春节很快来到,除夕那天天气晴朗。除夕之夜,繁星闪烁,银河“吱吱”地缓慢旋转。
监狱里灯火通明。
晚餐说不上丰盛,一饭一菜而已。米饭随便吃。肉菜是要票的,每人一大勺猪肉。只是猪肉肥的多,瘦的少。
囚犯们就埋怨食堂里的厨子们偷吃了瘦肉。有些富家犯人,把吃不下去的肥肉扔进潲水缸里,而喜欢吃肥肉的老犯人,就在潲水缸里捞着吃。
在监狱里,这也是一道难堪的风景,是贫富差距的生动体现。
晚餐之后,梁家河把电视机搬到中队小院里,打开央视一套频道。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已经举办第二届了,但大多数犯人还是第一次看。
晚会的节目很丰富,现场气氛十分热烈。舞台布置充满了喜庆的元素,洋溢着浓浓的年味。
当一个个精彩的节目轮番上演时,现场笑声、掌声、欢呼声不断。小品《吃面条》让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整个现场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
正在大家乐不可支,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张干事来了。他像一条鱼一样拨开人群,走到电视机前,“叭”地关了电视,引起一阵骚动与不满。
张干事挥着两只手说:“大家安静下!安静下!总场、分场首长来看望大家,大家鼓掌欢迎!”
囚犯们都站起来鼓掌。
杨政委站在电视机前发表简短演说:“各位同胞,除夕快乐!我代表五一农场全体干警给大家拜年了!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积极进取,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取得思想和劳动改造双丰收!争取立功减刑,早日与家人团聚!”
大家注意到,杨政委用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词——“同胞”,而不是囚犯,不是服刑人员,引起大家猛烈鼓掌。有人喊了一个“好”,大家又一齐吼道:“好!”
杨政委双手往下压了一下,说:“大家请坐下,继续看电视吧!”
总场、分场领导在李指导员、赵队长的陪同下,又视察了监舍。几个小监舍都没人,都在外面看电视。
一行人又来到一分队的大监舍,里面明晃晃的电灯下有四个人在打扑克,两个人在下象棋。章林庭坐在被窝里看书。
他们看见一群大盖帽进来,全都放下手里的东西,立在地铺上行注目礼。
赵队长说:“杨政委亲自来看望大家,鼓掌欢迎!”
几个人听了,开始鼓掌。
章林庭离门口最近,杨政委就问:“你怎么不去看电视呀?”
章林庭回答:“报告政府!那里人太多了,我爱清静。”
赵队长说:“他叫章林庭,喜欢看书。”
杨政委说:“这个名字很熟呀,好像在哪里见过。”
赵队长说:“是《新生报》吧?那上面经常发表他写的文章。”
“杨政委略一思索说:“对,是咱们的《新生报》。”
章林庭毕恭毕敬地问:“政委也看《新生报》吗?”
杨政委笑着说:“期期都看。你这小伙子是个人才呀!”
李指导员说:“是咱中队的笔杆子。”
“不光是你们中队的笔杆子吧?”杨政委说,“在我们农场也是笔杆子!好好改造,将来前途光明!”说完,向大家摆摆手,领头走出大监舍,其他领导依次跟在后面。
章林庭重新坐进被窝,准备继续看书。
这时,他想起李小萍写的短篇小说《除夕》,竟然跟今晚的情景基本契合。他想,李小萍真是个现实主义作家。
刚刚读了两页书,被发配到菜园组劳动的原积委会副主任李春生突然来找章林庭。这是他们两个在越狱事件后第一次见面。
李春生显得很坦然,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章林庭当然也不会小肚鸡肠,他主动问候:“李老师过年好!”
李春生热情地说:“小章春节快乐!”
章林庭说:“没有凳子,你坐地铺上吧!”
李春生说:“我找你请教一个问题。刚才二中队的积委会主任田间苗,出了一个上联,二中队没一个对得上。有人过来问我,我说我对不上来。只有找你请教了。”
说着,递给章林庭一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九个字:“犯人逢新年新逢人犯。”
章林庭说:“这是回文联,不太好对。”思索片刻,说:“我对‘日照老年人年老照日’。”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太低俗了。再对两个高雅的”:
“黄土落花生花落土黄”、“东坡红烧肉烧红坡东”。
李春生一一记在纸上,高高兴兴地走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食堂里不做饭。
这是因为,整个监狱大院一千多人,炊事班没法满足这么多人吃饺子。于是,事务长想了一个点子:就是炊事班负责剁好饺子馅,囚犯们以“联保组”为单位,领回饺子馅和面粉,自己下手包。
煮饺子时,也是以联保组为最小单位,随到随煮。整个中队的人员都集中在伙房门口,端着小盆和饭盒,排队煮水饺。
章林庭未编入联保组,领了饺子馅和面粉,交给了马正日。马正日不让章林庭动手,从包到煮,都是他们五个忙上忙下。
八九点钟的时候,张干事来到监狱大院。
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一盒录音带,在大院里播放起流行歌曲来。
第一首曲子,是蒋大为演唱的《北国之春》,其高亢宽宏纯净的嗓音把大院都罩在旋律中了。
歌声如同春潮,四处弥漫。虽然尚未立春,但春天的气息似乎与这歌声一起,扑面而来了。
那时,监狱内和监狱外的人都在哼唱迟志强的监狱歌曲,凄凄惨惨戚戚,无比伤感,无比委屈。
他对迟志强的监狱歌曲评价是:《铁窗泪》《愁啊愁》等歌曲,以亲身经历为蓝本,直白且深切地传达出在狱中对自由的渴望、对过往错误的懊悔以及对家人的思念,这种强烈情感极易引发听众共情,尤其是那些有过类似困境或犯错经历的人,能从中找到心灵慰藉与反思动力。
但是,部分歌曲过度渲染悲伤、悔恨情绪,给听众带来消极压抑的感受,尤其是心理脆弱的人,可能会陷入负面情绪无法自拔,对心理健康产生不利影响,不利于积极向上的价值观的传递。
章林庭不喜欢这种歌曲。词曲都不喜欢。其歌词浅白,缺乏深度。其曲旋律粗俗,缺乏美感。今天听了《北国之春》,让人耳目一新,直呼过瘾!
章林庭正沉浸在歌声里,张干事对他说:“李会计在大门口等你。”章林庭听了,心里颇感欣喜。
他跑到大门口,着急地问:“什么事儿李老师?放假了,是不是有稿子要抄写呀?”
李小萍说:“春节快乐!”把一只黄色的布兜递给他。
大门前有很多正在接见的囚犯和家人,因为接见室容纳不下这么多探监的,只好临时改在监狱大门口的空地上。
每逢节假日,天南地北的人都带着各种香烟或食品前来探监。有的还带着一个或两个孩子。孩子们在冷风中淌着清水鼻涕,很是可怜。
章林庭与李小萍年纪差不多,长得又般配。囚犯们大多数都不认识李小萍,以为是章林庭的妻子或未婚妻。有个做警察的妻子,谁不艳羡呀?所以,很多人的目光就在李小萍身上扫来扫去。
李小萍为了摆脱嫌疑,故意大声问:“章林庭,过春节了,人家妻子儿女都来探监,怎么不见你的妻子到来呀?”
章林庭说:“离了。”
李小萍问:“你们的感情不太好吗?怎么就离婚了呢?”
“我俩没什么问题,”章林庭说,“问题在前岳父身上。是他操纵女儿离婚的。”
章林庭和妻子吴倩的交往,是从买书开始的。那时,人民文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了一批译著。但这些书很难分配到乡下的书店。即使有,也只是一两部。所以,只要有好书,吴倩都偷偷藏起来,不往柜台上摆放。
吴倩给章林庭送过几次书,章林庭很感动,从此,二人的交往便频繁起来了。
那天上午,吴倩邀他去见她的父亲,以便把他们的恋爱关系确定下来。
吴倩的父亲是一位因特殊行业而提前退休的掏粪队队长。那时没有环保局,掏粪工属县政府下属“爱卫会”管理。
吴倩的父亲名叫吴文海,是一个傲气十足的中老年人。
章林庭进屋,吴文海坐着没动。落座后,吴文海第一句话就问:“听倩倩说,你是大学生,为啥分到镇上来了呢?现在大学生多吃香呀!怎么说也该留在县城工作呀!”
章林庭回答:“我家在农村,是我主动要求来镇上的。”
吴文海又说:“我女儿是营业员,你是教瘪子;我是退休工人,你爹是老农民,你觉得你们俩合适吗?”
其实,这老头儿也不是看不上章林庭及其家庭,他的目的是压低准女婿,提升闺女的地位,以便将来闺女有更多的话语权和驾驭力。
那时候,社会上流传着一段顺口溜,说的是当时三大最牛的职业:“营业员、方向盘、开药丸。”
吴倩属一等职业中的第一名,也就是“三甲”中的状元。确实值得骄傲。
章林庭听了准岳父的质问,心里很不舒服,马上怼他说:“您说得对!我们两家的差距确实大。您当过‘蛆长’,我爹修地球;你闺女的职业是第一,我是臭老九……”
吴文海打断章林庭的话:“你别拍我马屁,我就是一个小队长,没当过区长呀!”
章林庭说:“我说的是粪坑里的那个蛆的‘蛆长’。”
吴文海恼羞成怒。没想到一个干教师竟然歧视他这个工人。他红着脸道:“老子掏大粪怎么了?刘少奇还说,他当国家主席是为人民服务,你当掏粪工也是为人民服务呢!你敢歧视掏粪工?你只吃不拉呀!”
章林庭冷笑道:“刘少奇也没歧视庄稼汉和教瘪子呀!亏您还是做过蛆长的官员呢!”
“你给我出去!”吴文海指着门叫道。
章林庭站起来往外走。正在厨房忙碌的吴倩听到声音,跑出来,对章林庭说:“说好了要一起吃饭的,怎么突然要走啊?”
章林庭依旧笑着说:“跟蛆长一起吃饭,谁吃得下呀!”
说完,胳膊一甩,迈出门去。
这次的不愉快,导致吴文海对章林庭十分反感。不说他歧视老工人老干部吧,就是对待一个长辈,也不能出言不逊,揭人老底呀!所以,他极力反对女儿嫁给章林庭。
但吴倩与章林庭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无论如何也要嫁给章林庭。
但是,章林庭出事后,吴倩痛恨他自作主张,凡事不与她商量。尤其是漫长的七年刑期,让一个青春少妇如何度过?
她心生悔意,又在父亲的威逼之下,很快与章林庭签订了离婚协议。
好在他们没有孩子,离了婚,反而少了一层牵挂。
李小萍说:“我看问题还是出在你的身上。哪有初见未来的岳父,就那么不尊重人的呀!”
章林庭说:“是他先不尊重我和我父母的好吧!”
李小萍说:“人家只是轻蔑,没有攻击性;你是伤害,极具攻击性。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章林庭笑道:“日本人爱说‘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第一次进吴家,他不但不以礼相待,还出言不逊,叫我情何以堪?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蛆长不关照我,我当然也不照顾他的面子是吧?”
“那你们结婚之后,你怎么面对岳父大人呢?”李小萍问。
“我们元旦结婚,前妻三天回门时,我装病;春节拜年时,我又装病。前妻知道我不想见她爹,也不勉强。还帮我说好话。我正愁国庆节、中秋节是不是继续装病呢,我进来了,接着离婚了,以后不用装病了,也没有心理负担了。哈哈哈!”
“你前妻很通情达理呀!这样的人离婚了,你不感到惋惜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那你前妻又结婚了吗?”
“不知道。”
“将来刑满释放,你们可以破镜重圆啊!”
“那不可能。她不会等我六七年。覆水难收,我也有姜子牙的脾气呀!”
“你这个人啊,怎么说呢,”李小萍说,“就是聪明人做蠢事。”
“我能问老师一个问题吗?”
“问吧!”
“老师也二十好几了吧?怎么不结婚呢?”
“我呀?我的人生,不会将婚姻作为首要目标,而是更注重文学创作与精神独立!”
“《傲慢与偏见》的作者简•奥斯汀,一生未正式结婚,她更专注于文学创作,终身保持独立。老师莫不是要学她?”
李小萍说:“我的偶像铁凝老师跟我一般大,她还没结婚呢,我结什么婚?我的目标是,加入省作协以后再考虑婚姻问题。”
章林庭又问:“如果一生都实现不了这个目标,难道一辈子都不结婚?”
“当然!”李小萍说,“不说这个了!你回大院去吧,这么多人看着呢!”
章林庭问:“这一兜子小说稿,我什么时候抄写完啊?有时间限制吗?”
李小萍说:“你看看就明白了。我走了。”
回到大院,打开一看,布兜里面有一个纸袋,纸袋里是一对卤猪蹄、一只烧鸡、两罐午餐牛肉。纸袋外面是三枚大苹果和一本《报晓》文学月刊。
章林庭翻看了《报晓》目录,发现了李小萍的短篇小说《没有名份的烈士》。这是经过章林庭认真修改的文章,他觉得比自己的作品发表了还要高兴。
显而易见,李小萍买了一兜子食品,是表达对他的感激之情的。
他提着布兜回到监内,叫出了马正日,掏出一罐午餐肉、一只猪蹄,一枚苹果送给他。自己则提着食物,去了统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