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淡季归农时
作品名称:瓜瓞泪 作者:田禾 发布时间:2025-05-22 12:15:34 字数:5533
时光易逝,转眼间春节过完。开年后这段时期,缝纫行业在正月里更是淡季。
干这一行无论是城镇或乡下,年年都是秋冬季最忙,春夏是淡季。所以,趁大年后缝纫淡季时我打起了小九九,认真反复地思考大年后该咋办。
初五就要上工,我决定了参加生产队干活。免得用老本给队里交付业款;估计正月初上工,无非就是去点个卯,出工干一会儿便各自回家铲年锅巴。出工时间短、活儿轻松,工分照记,何乐而不为呢?
实践证明,干裁缝并非想象中的那样,整天太阳不晒雨不淋。太阳不晒雨不淋只能代表旺季之时;然而淡季生意不兴旺、收入少,交了付业款便所剩无几。为了保住缝纫得来的全部收入,我决定上半年在白天参加集体劳动,夜晚干自己的缝纫。这样便能又挣工分又挣钱,能做到两头兼顾。
我将这想法告诉了父亲,他说道:“我赞成,不过,从现在起,任何事你自作主张,但我得提醒你,当农民了就没有好果子吃。”
说完,他默默地便给我准备了锄头、扁担、撮箕等,看来,从此我得用他帮我准备的工具作伴了。
自从我占劳动力以来,只是干手艺,只给生产队交付业款,但还从未参加过生产队里集体劳动。当我决定去参加劳动的第一天,还不知道怎么干活的方式方法,几乎没一点实践经验。集体干活不比单干,初来乍到的人,忽然参加干农业,大家都会盯着你的。干得好与不好,人家会怎样看?
平日里见社员们干活,我不以为然,没有辛苦的感觉,不觉得干农事困难多多;真到了出工时,心情却有些忐忑不安又有些纠结。
初六一早吃过饭,耳朵专心听着生产队长的哨声吹响。只要哨声响起,我便可以扛起锄头出发了。
果然等到队长出门了,他吹着哨声,并放开喉咙喊着:“今天都去开沟修河堰哟——”
第一天参加劳动,我扛着锄头跟在父亲身后一起出门了。但见社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在一堆,相互说笑着近来过年的话题,我却毫无兴致地、很不自然地跟在大家后面去上工,感觉得心情十分尴尬,老觉得在别人心目中会怀疑我,好好的生意不做,出来干农活有什么好?
转念一想,我得沉住气,不就是参加集体劳动么,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即便人家有看法,对我并没多大影响,谁知道我心里打着的两把算盘呢……
刚开年,天气阴沉沉灰蒙蒙的挂着脸色,刮着贼冷的刺骨寒风。尽管如此,社员们嘴上还带着油腥子,却都喜形于色。过年的氛围仍浓郁地挂在笑脸上,有说今早晨吃汤圆的,而且很糯很甜:有的说不爱吃汤圆,晕素都不爱,还不如煮碗面条好……各自走在一堆的,大家聊着过年的家常,去往转转河挖泥沙。
今天的活儿就是挑新田,开挖那一汪堆积着不知有多少年形成的乱石沙滩。如今要将这小山般乱石堆积之地改造成水田。
全队社员拢到一起也不过四五十个劳力,男多女少。像我这样刚参加占劳力的有好几个。但他们没学过手艺,在去年一开始就参加劳动了,已经干了好几个月活儿了,都已经适应了参加集体劳动。
一开始下地,我也不知该怎么干活。生产队干活没人会教你怎么干,我只好看别人怎么挖我就跟着挖。
其实,大部分社员并非踏实认真地干活儿,大都是出来混那七八分工分。但我们初学干活儿的却不知干活儿时藏匿着技巧,可以实干,但也可以有巧干的偷懒成分。某种意义上说,实干当然吃亏,巧干不仅人不吃亏,暗里还占着便宜。
一开始我便是老老实实地实干。很实在地举起锄头使劲地挖、使劲刨石渣。
尽管天气阴冷,干不到一会儿,身上却开始冒汗。我觉得要不努力干,还有点担心别人说我刚参加劳动就偷懒,担心着让别人看不起呢!其实,是我自己多余的想法。
但是,再看人家到了地头便是不慌不忙。先是拄着锄把聊一阵家常,再懒洋洋地举起锄头挖着。可我们初来的人,和社员们也没得话聊,又不好意思站着光听别人摆龙门阵,只好不停地干活儿。
这时,幸好有位朋友比我早一年当上社员,他叫王兵,他是前年毕业回家。大概是他也觉得没趣吧!见了我参加劳动,还是他先过来与我打堆聊上,这才使我稍缓和了些不安的情绪。
他与我虽是上下院落,但中间相隔一段距离,中间有一汪竹林和一块大水田。水田那边还有几家房屋,过了才是他们家。那时每个院落都养着恶犬,所以,孩子时代都不敢随便往来。哪怕离得较近,大家都从来不在一处玩耍,只是在学校时才有过交际的。
“你咋也来干活了?你搞缝纫的人,还从未干过集体活儿的,我见你今天是第一次参加劳动。”王兵对我说道。
我随意答道:“春节过完了,出来体会一下劳动节奏。加上开春了,做裁缝生意是淡季……”
然后他告诉我,干农业活儿省着点力气呢!干活看似简单,真要掌握干活技巧还有个学习过程。最后他才说到对我想表达的真正话题,那就是开始干活不要光卖力气,干活是每天都要来得起的事,若是拼劲干不歇气,不然,干上半天你就干不动了。
大概他已观察到我干活的举止。他还真有体会,针对着我先前的表现说话。我便马上意识到,需要调整我干活的态度。人学好的难,学投机取巧却容易。干集体活儿节省自己的力气,不用隔夜想,我一听便懂。
我虽不善聊天,但拄着锄把听别人发言一学就会。不过,个性使然,我觉得,劳逸结合更有意义。在聊天过程中,我还得认真干几下子,只是没先前那么使劲使得凶了。
也由于一开始捏不住锄把,我将手心吐着口水,这样拿锄头就稳准狠了,由于我举起锄头挖得太急,不久手指根间都被锄把糙起了红泡,感觉隐隐作痛,这时不由得干活不慢下来。
此时我感觉得,幸亏有王兵与我拉家常,不得不停下倾耳听他说话。所以对他还比较投缘。
听得出他已学会一些农业技术了,由于他先尝试了干农活的酸辛,他已感觉到干农活与吃苦吃亏的滋味,便把如何省力的经验向我倾吐着。让我不知不觉中便了解许多应该面对现实的态度。
我俩一边聊一边举起锄头挖着,就这短暂时间里,我也学会了如何干活的技巧,跟着他举锄头的节奏,再像象先前那样使劲干活儿。渐渐地脸上汗水也干了,被汗水湿了的内衣也在体温下悄悄地变干;先前那些紧张的状态也变得松弛了。
不觉间便到了歇气时候。这时,有的妇女们要忙着回家奶孩子;勤快的男人便钻进自留地,在自留地里他们却变了个人,干自家的活儿他们生龙活虎地、锄头像雨点一般挖自留地。他们要趁这短暂的歇气时间,多干点私有活儿,就像我在家时干缝纫一样的精神。
现在想起来,这些劳动氛围与现象似乎是极端。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干集体时是过混,干自留地时不要命”。当时大队支书把这句话用在了总结会上,成了批评社员出工不出力的口头禅。
王兵和我们初次干活的都不管家事,便和其他没事的人一样,搁着锄头扁担,坐在河畔纯粹聊白。那边也有几个老女人拿出鞋底干起了针线活儿、手里扎着鞋底;口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各自说着自家琐碎事。张大妈说去年她家的猪肥了,没包谷喂,反正要杀来过年,去年腊八节就请了杀猪匠。
王兵的妈妈接过话题道:“我家也是那天杀的年猪,第二天就买了接槽猪。可哪知小猪儿有点拉稀屎,不晓用什么药喂了才好呢?”
对门的陈幺妹说:“哎哟!我家的猪儿也是,是上街在合作医疗买的土霉素喂好的。”
于是,大家开始相互地介绍着如何治猪崽拉稀的经验的话题……
父亲也去挖自留地了,我娘却是收捡着刚从石旮旯里挖出的刺圪蔸。她收拾了一背筐,准备吃午饭时带回去。看得出,母亲比别的妇女辛苦得多,她根本没时间与别人摆家常。
好一阵歇过气,便又开始干活儿。我再没有像开始干活的那种劲头,很快掌握了省力的技巧。不觉之间便干到了吃中饭的时间。大家丟下工具,争先恐后地往家里赶,生怕落了后。
中午吃过饭,我刚上缝纫机,机器“数数数”地才响起,还想忙着把年前未做完的衣服赶制出来。可是凳子还没坐热,队长哨声也跟着响起了。我决不能迟到,放下手中的活儿立刻往转转河赶去。虽然干活可以混,但上工时间不能迟到,迟到了是要扣工分的。
来到工地上,大家第一阵上泥的上泥、挑泥的挑泥。才开始还无人投机取巧时,突然,一个叫邱二嫂的尖叫一声“哎呀我的妈啊”,连忙惊慌地跑到河坎上站住了,吓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旁边几个妇女虽没跑开,但喊道:“快来打蛇呀!”
几个壮劳力听见吵闹声,立刻放下撮箕;拿起扁担过来瞧瞧,果然一条锄把粗、扁担长的乌梢蛇被邱二嫂挖出来将她吓得飞逃了。那条蛇却无处躲藏,毁了它的老巢,一时到处乱窜,在这寒冷时节它逃命还来不及,却把妇女们差点吓晕了。
寒冷的天气,那蛇行动缓慢无处可逃,几个男人并没费多大功夫,便将那蛇抓住。
这么大的蛇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乌黑的身子,鼓着两只豆大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袅着两条长须,看上去着实吓人。
乌梢蛇被徐二毛下手抓住,就在河岸边扯了把干茅草,然后用小刀把蛇皮从颈部割开,裹上茅草从颈部到尾部毫不费力囫囵地将皮剐下。
被剐了皮的蛇,成了乳红色的身子仍在蜷缩翘动。看徐二毛将蛇活生生地剐了皮,又扯了几张滚葫芦叶,将蛇肉秸秆了挂在柳树上,他高兴地说:“待会回去煮蛇肉吃去。”
那蛇皮却被父亲要了来,剃了根锄把大的柳树枝杆,将蛇皮从头至尾穿进去,然后要把它风干,准备做胡琴用。后来,为我们做了好几把大小胡琴呢!
可是,经过好一阵耽搁,干了一天下来,挑土石的进度却不大。今天这样的劳动效率低下,却引起了支书的重视。看得出,张支书对大家出工挑田的进度很不满意。
村支书是本队人,他已当了好几年的支书了。大队干部在分片驻点时,去年他主动承担了负责督促上面靠山边几个穷队的工作。
今年初开张第一天,他参加了本队挑田。发现大家干活懒散严重,便给队长说道:“队长啊!今晚上要召开一个社员大会,要纠正一下风气,解决出工不出力的问题。这才第一天,开始干活便这么拖拉消极;这田像这样挑下去我怕三年也难成功。建议今晚开个社员大会,要研究出一个办法来。不然,这样下去集体会越搞越垮。”
队长道:“这些不良倾向是应该狠狠纠正一下了……”
虽是立春过后,但白雪还在下,迎着飕飕的寒风,傍晚,队长一边吹着哨、一边朝晒屋走去,三声哨声响过,便喊道:“今晚在晒屋开社员大会哟——”
可是,这田刚挑一天,又要研究如何挑田的事,有些东西还不是老调重弹,学一学时事,提高社员的思想觉悟而已。一路上有社员这样议论道。
但毕竟离春播还早,还是冰天雪地时,哪怕开会是去点个卯都的去的。有不有新消息在社员心中不重要,重要的是分工的时候,自己能不能干点轻松活儿、能占便宜的活儿?唯恐别人占了便宜,自己吃了亏。
我也不得不放下缝纫加工,今晚必须参加小队召集的社员大会。于是,也迈步来到晒屋,举目向到会的人望去,只见张支书也到来,与队长轻轻地说着什么。
另一边王兵见我进门时,在对面看着我一招手,我便会意地挤在了他身旁,坐在那段搭好的圆木上。
只见以队长为首的贫雇组长、会计、妇女队长、民兵排长等队委会干部都提前到来。晒屋正中燃起了火堆,一开始火堆冒着滚滚浓烟;一会儿火苗便窜出来。火堆用的是去年年尾开会剩下的湿柴,下面用干玉米秸秆引燃,带着噼噼啪啪炸烈的响声!火光比柱子上挂的马灯略亮,整个会场处在烟雾缭绕中。
开会前,社员们在说笑声中围坐在火堆周围。有的同辈男女社员打情骂俏调戏声不断;有的年长社员高谈阔论……
“张队长!人到齐了我们架蔑开会了(方言)。”张支书此时打断大家的情绪给队长提示道。
队长咳了一声嗽、洗了一下喉咙,会场立刻安静下来。队长这才说道:“今晚开个社员大会,我先讲哈,我排个头,我那个了再由书记来这个哈。
“虽说现在还是农闲季节,为了下半年粮食增产,我们当前最重要的是学大寨改土造田;把年前开水田的任务继续完成,所以大家在做活路时,现在是‘缺牙巴吃线粉——松不得力’。这个春天我们再不要像去年冬天那样子,要克服以往的懒散现象,要大干快上……今晚的会主要是听书记讲,下面请认真听张书记讲话。”
队长讲完,这时是村支书发表讲话道:“你们小队阶级斗争就是复杂,是不是啊!为什么存在出工不出力现象啊!就因为思想存在严重问题,啊!资产阶级的剥削思想……”
支书严肃且严厉地讲了约个把小时,他的话不点名地批评了那些刨私为己的人,伤人的话、挖苦的话、难听的话都在其中。这些不逗人听的语言一竹竿敲打着许多人,打在水上落在泥上,引起好几个人不满情绪上升,有的还记恨在心里了。
当然,好像对我也不点名地作了批评,指出了缺点。他说:“还有!有的人才学干活就偷懒,好的不学,尽跟着别人鬼混,啊!是不是啊……”
会议终于研究出了提高生产效率的方案,明日继续挑田时,过秤按挑得的斤两记工分,多劳多得,挑得多得的多。最后决定,由保管员过秤,记工员记账。这样一来就可以提高积极性,提高劳动效率。
这个会后,果然见效快。第二天一早,女社员拿锄头上泥沙;男社员用撮箕挑石头。从此不用人催促,大家很自然地忙得不亦乐乎。比之昨天干活儿,简直天壤之别,热情一下提高起来。
挑泥沙的男人们去去来来抢道,生怕自己落了后。干的活儿比较昨天效率增加了三倍还多。照这样干下去,不出一月这转转河沙滩就可开垦成水田了。
这次却苦了我。第二天参加劳动,虽未明确规定男人非挑不可,可我毕竟是男人,再也混不下去了;王兵教我的劳动方式也没用了。
我不好意思也不能跟在妇女堆中搞手头活儿;硬挺着拿起扁担撮箕,夹杂在男人行业中担泥沙、挑石头,这样挑一天下来,比自由劳动辛苦五倍还不止。
昨天我第一天得了七分工分。今天完工时,记工员又宣布了所有的工分,干手头上的妇女等依然计了七分。而我今天按所担泥沙的重量,计得了九分。但有的人却超出了十分。最多的应数队长与徐二毛,二人各自得了十三分。
我计算了一下今天的收入,假设按去年一分工分值六分钱的分值算,我的九分工分换算成钱,全天便得了五角四分钱。当然,凭工分还可分粮在外未计算。
收工回到家里,扒开衣服看肩头,只见红肿了一大块,夜里疼痛时苦不堪言。直觉得又像小时候,随父挖蕨、去大本营挑木料那样吃亏。直到现在,但凡天气要变时,肩背还隐隐作痛。
尽管这样,回到家里照样忙碌,缝纫机“数数数”的声音响彻在院落中,它那招人讨厌的声音好像在对人诉说,这儿还有人搞资本主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