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伪善获罪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5-13 12:36:48 字数:4451
章林庭被捕前,以为他的行为就是一次“恶作剧”。直到被捕后,法院以“敲诈勒索罪”宣判,他才恍然大悟。
他的所谓“敲诈勒索”,并非为了贪恋他人的财物。
那是他和妻子吴倩刚结婚不久所发生的事。受害人名叫吉莉莉。
他与吉莉莉曾有一面之缘。
他在上小学六年级时,吉莉莉上五年级。
1971年的暑假前,学校从高小各班抽了十二名同学,组成一个宣传队,去乡下生产队慰问军属。在为期两天的训练中,章林庭结识了学妹吉莉莉和吴倩。
少女吉莉莉很漂亮,身材也很好。吴倩跟吉莉莉都是五年级的学生,都是耍花棍的。但她们两个不和,在班里就经常因小事而争吵。
她们两个在宣传队都是“耍花棍”的,章林庭是负责敲小军鼓的。
“花棍”是一种用竹棍做成的娱乐工具,约一米二长。两端竹筒里装上一串方孔钱币,竹筒外有染成红绿二色的缨子。舞动起来,有声有色,极具吸引力。
那天上午,训练间隙休息的时候,女生们花棍都竖在墙根。她们有的去喝水,有的上厕所,有的闲聊。
休息时间到了,女生们各拿各的花棍。只有吉莉莉与吴倩争执不下。
吴倩说,吉莉莉手里的花棍拿错了。那是她的,墙根上的那个才是吉莉莉的。
吉莉莉说她绝对没拿错。因而拒绝交换。
其实,花棍的长短、粗细、钱串数量、红绿樱子都是相同的。争执完全没有必要。
但她俩都有倔强的个性,老师说了也不听。
章林庭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说他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只要闻一闻两个人的手,再闻一闻花棍,就可以分辨出谁是谁的了,准确率百分之百。
两个人只得让章林庭闻了她们白嫩的手。然后,章林庭闻了两只花棍,做出判断:吉莉莉手里拿的就是她自己的,剩下的那根才是吴倩的。
吴倩噘着嘴不高兴了,但愿赌服输。
三个人仅相处了两天。但在章林庭的心中,却种下了暗恋的种子。不过,他暗恋的不是两个人,而是吉莉莉一个。
这两个美女的父亲,一个是县城“爱委会”的工人,一个是镇上供销社的职工,而章林庭是乡下人,他们的家庭不是一个阶层。
1971年暑假,淮河流域发大水,淹倒了学校的房屋,淹死了田里的庄稼。章林庭失学,开始放牛。而吉莉莉和吴倩,一直上到高中毕业。
等到章林庭大学毕业,分配到镇上唯一的中学任教,再见到吉莉莉时,她已经结婚了。
吉莉莉不仅有一个老公,还有情人。这些事实际上他早就听说过,但他始终不相信,直到亲眼所见。
吉莉莉原本是镇子上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有小家碧玉的范儿。
她父亲是供销社“烟酒糖”门市部的营业员。吉莉莉经常去门市部给父亲帮忙。
偶然有一天,供销社主任去烟酒糖门市部检查营业情况,正好碰到吉莉莉在。
主任跟她聊了半小时后,爱上了她。
第二天,便让其父提前退休,吉莉莉顶替其父上班。
那时,吉莉莉已经结婚,老公是大队支部书记的儿子。虽然是“太子”,但耳朵听不清楚声音,是个“半聋”。吉莉莉之所以跟他结婚,因为他是大队一把手的儿子,又在大队米面加工厂开机器。
吉莉莉当上营业员之后,开始嫌弃她老公。俗话说:“一聋三分傻”,老公事事都听她的。她让老公守着三间老屋,自己搬到供销社家属院居住。与供销社主任、乡武装部长发生了暧昧关系。
上班没多久,她被提为供销社会计兼出纳员。掌握着供销社的经济命脉。
那时,有部电影叫《黑三角》。于是,人们就把吉莉莉、供销社主任、乡武装部刘部长,称为“黑三角”。
章林庭与董雅分手后,一度很苦恼和忧郁。他用读书来对抗忧郁。
镇上没有专门卖书的门市部,书籍都在供销社文具门市部代售。章林庭经常去那里淘书。但当时店里只有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孟伟哉的《三千里江山》,曲波的《林海雪原》等。都看得“韦编三绝”了。所以,每次去文具门市部,都是空手而归,找不到他想要的外国名著。
一天下午,天下着濛濛细雨。吴倩打着花布伞到学校里找他,送来了一套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是李丹、方于译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
章林庭很感谢。他们本来就有一面之缘,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开始了频繁的交往。并于1983年元旦结婚。
供销社家属院与章林庭所在的学校仅一墙之隔。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本来与这边没有关系。但刚结婚的妻子吴倩一次任性,使两边有了关系。
吴倩的模样虽说比不上吉莉莉,但身材有致,透着股利落劲儿。她性格刚直,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正因为如此,供销社实行改革,她成了第一批下岗职工。
中学在大门口盖了两间小房,小房面对学校主干道。后墙搭在供销社与学校之间的隔断墙头上。
这两间小房是学校预备做门岗房、收发室和时间控制室的。但吴倩看上了这两间房。
之前,吴倩是供销社文具门市部的营业员。供销社实行承包制改革——也就是把集体所有制的供销社变成私有制,与金主任有关系的或者给金主任送大礼的,都能承包到供销社门市部。原来的商品全部贱卖。
这样,一批原来的职工就得下岗,吴倩是其中之一。
章林庭对这种化公为私的改制十分反感。农业合作化运动,把私有财产变成公有;承包制,又把公有制变回私有。
改来改去,先损害的是农民的利益,后损害的是国家和集体利益。
但他只是一名教师,学校的体制不变。说到底,供销社改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这却与章林庭的妻子吴倩有关系。吴倩本来比吉莉莉先到供销社工作的。现在,人家成为供销社三把手,她成为下岗职工。
所以,她不仅对供销社领导怀有敌意,而且对吉莉莉同样视为仇敌。
吴倩看中两间新盖的小房,是因为小房可以做生意。在南屋山掏个临街的窗口,屋里摆上货架和商品。
小窗面对大街,对面是粮管所。每年交公粮时,人山人海。
吴倩认为,开个小店生意一定红红火火。
章林庭家在农村,兄妹六个,父母都是农民。家庭生活很是困苦。
吴倩说,开个小店,赚点小钱,既可以补贴家用,又可以为将来生养孩子提供资金。
章林庭没有理由不同意。他跟校长软磨硬泡,一天说三回,把校长也听烦了。加上章林庭是学校的骨干教师,校长最后权衡利弊,还是同意把两间小房给章林庭做宿舍。
经过简单的装修,小店开业了。正如吴倩所料,生意确实不错。但是,屋里光线太暗,吴倩又找人在后墙上掏了个窗户。
这样,房子的后窗正好对着供销社家属院,对着吉莉莉的房门。
一般情况下,供销社是不允许人家的后窗架在他们墙头上的。前面说了,吴倩曾经是供销社员工,又被迫下岗了。所以,供销社那边也没提出反对意见。
不快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吴倩首先发现供销社金主任、乡武装部刘部长像值班似的,轮流在吉莉莉屋里过夜。
他们有时半夜离开,有时天亮才离开。
吴倩经常夜里不睡觉,记录下奸夫们来去的时间。
她把记录先给章林庭看,章林庭将信将疑。直到吴倩把他从床上扯起来,让他亲自看,他才相信这是真的。
吴倩要把这张记录交给乡党委书记华文泽,章林庭不同意,因为不知道党委书记跟“黑三角”是什么关系,会不会包庇他们。弄不好逮不住狐狸,还惹一身骚。
吴倩又生一计,她让章林庭去派出所叫警察,自己去锁上吉莉莉的房门,由民警当场捉奸,让他们身败名裂。
章林庭仍然不同意,他怕身败名裂的除了那些奸夫,还有吉莉莉。而且吉莉莉受到的伤害更甚。
“你说怎么办!”吴倩恼怒地质问章林庭,“我咽不下这口气!”
章林庭却犯起了愁,他心里明白,要是真这么做了,吉莉莉肯定名誉扫地。不仅当不了供销社会计,恐怕连员工的位置也保不住。
这对她的惩罚太过严重了。别说他曾经暗恋过她,即使是互不相识的人,也不能下这么重的手。
他思来想去好几天,终于想出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办法:把吉莉莉赶回老房子,让她和丈夫住一起。这样一来,吴倩眼不见为净,吉莉莉的面子也能保住。又不惹任何人。
这应该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章林庭想起解放前土匪常用的摊派手段——“贴票”。
他当然知道“贴票”是犯罪行为。但他又想到,“贴票”要钱只是吓唬吓唬吉莉莉,“票”上写个假地址,自己又不到假地址那儿去,即使吉莉莉报了案,警察埋伏在现场,也抓不到他。
况且,作为吉莉莉,既不可能拿公款救火,又不大可能报案。最好的办法是一走了之。
正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心理把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晚,他用左手写了张“票”,让吉莉莉三天内送500元现金,放到镇北三里处一座废弃的砖窑里,那块大石头下面。
他还威胁说要是不听话或者报案,就要她儿子好看!其实,章林庭知道那座废窑,却不知道窑里有没有大石头。
他是在夜里十二点多,趁着吴倩熟睡时,把票贴在吉莉莉的门上的。
第二天,观察吉莉莉,果然与往常不同。过去那种燕语莺声听不见了。
一连三天,她都是失魂落魄的颓废样子。
章林庭忽然又心生怜惜,觉得对不起人家。
也该他倒霉,未做过多思考,又写了一首抒情长诗,赞美吉莉莉有闭月羞花的美貌和动人心弦的像百灵鸟一样的曼妙歌声。
他说他像但丁暗恋贝亚德一样暗恋她……他以为吉莉莉看到他的赞美诗,一定会一扫眼前的阴霾,心情开朗起来。
这封信是章林庭直接交到她手上的。当时,他看见她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问:“这是什么?”
章林庭羞涩地一笑说:“一首小诗。回屋再看吧!”
然而,三天后,章林庭被捕了。
那天下午,一位英俊的青年人来到章林庭的小屋,自我介绍说:“我是文教局办公室的秘书,文教局要招考民办教师,从各中学抽调一批大学生教师去局里批改试卷。你是语文批改小组的组长。”
前几天,确实有一批民办教师在县里参加民师招考。章林庭深信不疑。遂收拾了日常生活用品,坐上了文教局的吉普车。
他一直被拉到县看守所,这才如梦初醒。这一天是1983年7月29日。
连夜突审,章林庭很快交待了“贴票”的犯罪经过,他隐瞒了真实动机,承认是一场“恶作剧”。
但是,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并不认为这是“恶作剧”。
8月25日,全国性“严打”开始。
那天一大早,看守所的大喇叭便开始反复播放着高层人士的文章,什么“从重、从严、从快”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呀,“乱世必用重典”呀等等。
当天上午,警车鸣着刺耳的笛声,在看守所门外来来往往。
监舍里不断有人被送进来。往日平静的审讯室里也有了惨叫声。
一周后,他被县公检法用雷厉风行的速度提审并判处有期徒刑七年,这是当时《刑法》规定的“敲诈勒索”罪的天花板。
他这才为自己的“聪明”而悔恨。那时,他大脑里出现最多的两句话,一是《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判词:“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二是苏轼《洗儿》诗中的两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他像《局外人》中的主人翁默尔索那样,既没有请律师辩护,更没有上诉,甚至连自己的最后陈词也懒得说,完全是置身案件之外的“局外人”。
夜晚,章林庭躺在小床上,回想白天的两场讯问。首先讯问他的是狱政科,接着是罗山县法院,他们不约而同地到来,预示着什么呢?会加刑吗?
章林庭突然想起了丛维熙大师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
这部小说获得过1979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文本中有一个小细节,说劳改农场老犯人马玉麟拿到减刑五年的“减刑书”,上面盖着劳改农场狱政科的公章。
是的,他记得很清楚。现在他严重地质疑这个细节了:是丛维熙大师的笔下误呢,还是70年代的服刑人员,原本就是由劳改农场狱政科减刑的呢?
他从自身的危机中挣脱出来,钻进丛维熙大师监狱题材的小说里吹毛求疵去了。
文学,似乎有了麻醉剂的功能,它把一个烦恼缠身的人从挣扎中拽出来,成为置身苦难之外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