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偶遇学长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5-11 15:15:57 字数:4405
几分钟之后,章林庭进入分场严管队。
分场严管队里,关押的是全分场三个中队,一个畜牧队的严重违犯监规狱纪的囚犯。
项股长让严管队黄队长将章林庭戴上了脚镣。
这是章林庭入狱以来,最残酷的处罚了。
他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了。否则,不会戴上脚镣的,像那些顽强抗拒改造的造反派头头、拒不认罪的反革命分子一样的待遇。
这里的禁闭室比中队的禁闭室热闹多了。七个戴着脚镣的人,动起来“哗啷啷”乱响。
进了严管队,又进禁闭室,那问题就不言而喻了。
连同章林庭,正好八个人,凑成了“八大金刚”。
章林庭进来时,七个活鬼都在睡觉。黄队长将他们全都叫醒了,让他们挪挪窝,给章林庭腾出一块睡觉的地方。
七个人当然很不乐意,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章林庭明白,他们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骂他,但肯定是骂他无疑了。
试问,谁敢咒骂严管队的队长呢?他不把你整得屁滚尿流才怪呢!
房间的整个墙壁,四周都是软软的塑料板,这无疑是为了防止犯人撞墙自杀而特意装修的。
进入重犯禁闭室,章林庭的裤带和鞋带也被黄队长解掉了。
黄队长走后,七个人装模作样地动动铺盖,挤出一溜比脸还窄的地方,算是给章林庭腾地儿了。
七个家伙大概是把瞌睡弄丢了,都他妈拥被而坐,瞪着小眼看章林庭。好像他是个忽然冒出来的怪物。
一个黑瘦的青年人说:“深更半夜往这里送,肯定是逃跑被抓了!”
另一个矮个子说:“不一定,也可能是‘走后门’了!”
黑鬼反驳说:“‘走后门’是两个人的事,怎么才来一个呢?”
矮鬼质疑说:“那位可能是被动的吧?属于受害者呢?”
“你们这些刑事犯,怎么他妈的把自己都看得那么腌臜!”那个靠墙躺着的中年犯人骂道。“你看这小伙子的精气神,像他妈那种人吗?”
黑鬼和矮鬼立即闭上嘴巴了。
“哟,又来一位新室友,该‘点货’呀!”
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娘娘腔调。
章林庭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正咧着嘴,露出黄板牙,脸上带着一丝痞子气。
章林庭笑道:“不点货,就打我三百杀威棒吗?”
那人不明白“杀威棒”是什么意思。说:“你要不想倒马桶,就给我两盒烟,我替你倒马桶,直到来新人为止。你干不干?”
靠墙睡的那人,清了清嗓子:“欢迎来到咱这特殊俱乐部,我可是这里的思想领袖,进来的人都得听我讲讲革命道理。”
“没错!”矮鬼说,“咱们都得听帅大哥的。大哥讲的革命道理比政府讲的还棒!我为了听大哥讲革命道理,故意偷食堂的肉,被关进来了。跟大哥在一起,特别通透敞亮!”
“新来的,你不问问我是怎么进来的吗?”娘娘腔说:“告诉你,我骂项股长是活阎王,项扒皮!他来到一分场,一分场立马黑暗一百倍!因为他说帅大哥不认罪!给大哥戴脚镣,关禁闭,还让大哥下跪!”
章林庭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是歪打正着,有幸来陪咱们的思想领袖了。”
“算你走运!”黑鬼说,我早想来陪大哥,就是进不来。没办法,我把大组长揍了一顿,才进来的。”
娘娘腔说:“陪大哥你也得倒马桶!不倒就点货!二者必选其一!”
章林庭说:“对不起,我囊中羞涩。一根烟也买不起,马桶该我倒我倒。没问题的!”
黑鬼说:“新来的,你要不听帅大哥的,看我揍你满地找牙!”
章林庭说:“我听,我听。你们七大员,我谁的都听!”
小小的禁闭室里,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声、笑声交织在一起,倒也冲淡了几分禁闭室里压抑的气氛。
这几个因为不同缘由聚在一起的人,原来都有一个相同的目的,进来陪思想领袖,听他讲革命的大道理。
娘娘腔再次追问:“新来的,给一个痛快话,你带烟没有?”
章林庭说:“朋友你太绕舌了!我说过了,没钱买烟。我倒马桶就是了!”
靠墙的那个人脸色苍白,但五官端正,不怒自威。一副天生做官的派头。他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哪个中队的?”
章林庭答:“一分场一中队的。章林庭。立早章。”
“哇!那人惊叫道,原来是章老师!失敬,失敬!”
章林庭说:“大哥知道贱名?”
“知道,知道!”那人说,“五一农场谁不知道章林庭呢?你写的文章,我篇篇都不放过。”
说着,从枕下拽出一摞《新生报》,接着说:“你看,凡是有你写的文章,我都留下了。没你的文章,我都赏给他们擦屁股了!呵呵!”
章林庭说:“谢谢您!让你见笑了。”
靠墙那人说:“娘娘腔,再往那边挪挪,让章老师挨着我休息。明天,你给我继续倒马桶!谁敢让章老师倒,谁就得滚出这地方,永远不许听老子讲革命道理!”
娘娘腔说:“不敢,不敢。我倒,我倒。”
矮鬼说:“帅大哥看中的人,都不是一般人。谁还敢让他倒马桶呀!”
章林庭把被子铺好,挨着那人躺下,说了声:“谢谢,请问您的贵姓大名?”
那人说:“帅仲夏。’现反’,关三年了。”又问:“你是农场的红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什么红人?”章林庭笑道,“我就是个‘浑人’!”
黑鬼说:“不是红人,又是红人,什么意思啊?”
帅仲夏说:“笨蛋!章老师是说他不是‘红人’,是‘浑人’!”
黑鬼挠头说:“不是红人,是红人,什么意思呀?”
帅仲夏说:“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呀,懒得理你!”
“我是说,我就是个‘浑人’!‘浑蛋’的‘浑’。明白了?”章林庭解释说。
“嘿嘿,明白了。明白了!”黑鬼笑了。
帅仲夏问:“章老师因为什么被严管?”
“协助两个同犯越狱。”章林庭说,“够不够资格来陪大哥呀?”
屋里人一齐惊叫:“哇!两个人!那还了得!”
老帅说:“此事必有蹊跷!章老师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干这种事?必定是被人陷害的。人红是非多嘛!”
章林庭笑道:““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我等身陷囹圄,岂敢语聪?”
帅仲夏说:“章老师此言差矣,现在是‘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严打逮了那么多犯了流氓罪,投机倒把罪,现行反革命罪的人,又有几人是真正犯了罪的?现在的《刑法》,是1979年制定的,其定义模糊,概念不清,即所谓‘刑不可知’也!将来必须修改!”
短短几句话,使章林庭不禁肃然起敬。“刑不可知”是指法律条文不公开,民众无法知晓具体的刑罚规定。而1979年《刑法》第一百五十四条规定,“敲诈勒索”公私财物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而他恰恰被判七年,难道自己所谓的“贴票”,是敲诈勒索罪中,“情节最严重的”吗?
他叹了一口气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相信政府!”
大家又议论了一阵子,这才渐渐睡去。
章林庭睡着的时候,估计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
当然,这么大的事故,不可能不让章林庭左思右想。
与李春生争执不下,李指导员的态度不用说,是向着李春生的。当然,李指导员对我也不错。但毕竟人家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一种天然的亲密感。在李指导员面前,我是无法跟李春生相提并论的。
那么,赵队长的态度怎么样呢?他是相信李春生呢,还是相信我呢?我与李春生都不是赵队长的老乡,希望赵队长能一碗水端平。
那么,他应该恨李春生吗?应该恨方保银、蒋大勇吗?当然应该!但他却恨不起来。
一个被社会上很多人恨,被很多人讥笑的囚犯,再要恨上别的什么人,那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真的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当真相被深埋的时候,悔和恨都只能添乱,惟有时间的巨手才能慢慢把它挖出来。想到此处,章林庭终于睡着了。
七点多钟时,送饭的来了。
早餐是每人一碗玉米面糊糊,一点点咸榨菜。关禁闭与看守所的伙食标准相同,撑不死,也饿不坏。
帅仲夏亲自给章林庭盛了一碗稠的玉米糊。然后自己盛了一碗。以下的顺序是,黑鬼、矮鬼、娘娘腔等。
还好,每人能吃一碗饭,七成饱,符合养生之道。
章林庭昨晚没吃饭,一夜折腾,早饿过了。一碗饭就觉得撑了。
饭后不久,就有人来提讯了。黄队长把他带到审讯室就出去了。
提讯的是总场狱政科的周副科长和年轻的尹干事。
章林庭被打开了手铐,蹲在墙根边。
周副科长一边翻着材料,一边阴沉着脸,声色俱厉地问:
“你叫什么姓名?”
“章林庭。”
“年龄?”
“二十五。”
“民族?”
“汉。”
“籍贯?”
“信阳淮滨。”
“犯什么罪?”
“敲诈勒……”说着,章林庭突然怔住了。
周副科长说:“继续说下去!”
“你是‘有一手’学长吧?”章林庭问。
周副科长愣了一下,问:“什么‘有一手’?你听谁说的?”
章林庭说:“咱俩是校友。省师范学院的,你比我高一届。”
周副科长确实是省师范学校七七届学生,也就是恢复高考那一年入学的大学生。
章林庭只见过他一次。
那一天晚上,国家级广播说唱团来学校礼堂演出,学生们都想抢个理想的位置,早早地就排起了长队。
队伍排得歪歪扭扭,分不清一行还是两行,秩序很乱。
这时,“有一手”来了。他一到现场就开始整顿队伍,把乱糟糟的队伍捋一捋,从后到前,捋得像一条线。然后,理所当然地站在队伍最前面。
章林庭听一个同学低声说:“‘有一手’真他妈‘有一手’!不服不行!”章林庭随耳一听,便记住了。
情急之下,章林庭忽然说出了周副科长的绰号,让周副科长很惊讶。因为自从毕业后分配到五一农场工作,再没有人知道他这个曾经的外号了。
“你是七八届的?”周副科长马上换了一副尊容,和颜悦色起来。
章林庭点头说:“不好意思,与学长在这里见面了。”
周副科长对着身边的尹干事说了一句什么,尹干事起身出去,找来一把椅子,让章林庭坐下。
认了学长师哥,待遇立刻变了。
章林庭说:“谢谢。”
“那你说说,昨天夜里方保银、蒋大勇逃跑,你都做了什么?实事求是,交代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话我就不说了。”
章林庭说:“我明白。”遂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实,一五一十地陈述一遍。
周副科长频频点头。待章林庭说完,他说:“好好待在这里,别胡思乱想。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想起什么,可以随时向尹干事汇报。”
然后对尹干事说:“你让黄队长把他的脚镣去了,找一个单间给他住。我先走了。”
他向章林庭点了点头,走出了审讯室。
尹干事答应了,先送周副科长出门上车。又返回来,带章林庭来到值班室,黄队长把他的脚镣打开。
他觉得猛一轻松,像要飞起来的状态。
严管队不缺禁闭室。黄队长带章林庭去那间小号里取被子,老帅问:“查清了吗?脚上没东西了?”
章林庭说:“还没有。”
帅仲夏自以为是地说:“我怎么说来着?五一农场的红人就是不一样!我还想跟章老师请教写文章呢,怎么就走了?”
章林庭说:“不是放了,是单独关押。可能是罪行比较严重吧!”
黄队长说:“抱上被子赶快走吧!这屋里……”话没说完,先出去了。
章林庭腋下夹着被子,跟帅仲夏握了握手,又向那些人挥挥手,走出禁闭室。
黄队长“咣当”一声关上铁门。
单间的装饰与那间相似。
只是这间房子干净利落,没有异味,一只小木床,孤零零地靠墙立着,上面是木板,木板上有一张棕丝编织的垫子。
章林庭铺好被子。躺在上面,很快睡着了,直到午饭开饭,被送饭的犯人叫醒。
下午来提讯的是罗山县人民法院的两个法官。黄队长照例把章林庭带到审讯室。
两个法官很友善,他们让他坐在椅子上。章林庭想,是不是“有一手”跟他们打过招呼了。
提讯的要点仍然是追查方保银和蒋大勇逃跑前的相关情况。
章林庭感到可能要加刑了,因为法院已经介入了(实际上是为方、蒋二犯被追究脱逃罪做准备)。
不管怎么说,偶遇“有一手”学长,亦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尽管前途未卜,但至少眼前没有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