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雪地脚印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5-07 17:24:06 字数:4356
1984年元旦过后,气温渐渐下降。五号这天早上,突然下起了细小稀疏的雪粒。
刚吃了早饭,部分犯人就坐在大门内,一边抽烟,一边等待队长们来带工。忽然下雪了,一些准备出工的犯人开始笑逐颜开,纷纷用手接着雪粒,大喊大叫:“大一点!再大一点!”
他们希望再下得大一点,这样就可以不用出工了。果然,雪粒儿逐渐稠密,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像一群小飞虫。
于是,整个大院兴奋起来。当然,他们兴奋,不是因为下雪,而是可以休息了。
通常,不是节假日或大星期,即使不出工,也不能让犯人闲着。学习法律或监规狱纪,进行思想教育也是重要一环。
但今天有点特殊,因雪下得不够大,中队干部以为分队干部有可能会来带工;
分队干部一般不过问监狱内的事儿,学习或不学习,与他们无关。所以,一时既无人组织学习,也无人带工。出现了空档,这是犯人最喜闻乐见的了。
可正在这时候,李小萍却来到监狱大门口。她的到来,不是找梁家河,就是找章林庭。
她找人也有两种方式,一是叫站在岗楼上的武警朝大院里喊;二是有中队或分队干部进院,替她叫人。
武警将两只手卷成筒状,放在嘴上喊:“章林庭——”
章林庭知道是李小萍找他,便小跑着出了大门,问:“报告政府,抄小说吗?”
“是啊!”李小萍说,“我刚写的一个短篇,六千字,你抓紧抄一遍。”
章林庭接过来一看,草稿上的题目是《除夕》。问:“有时间限制吗?”
李小萍说:“当然有!你看,元旦已过,春节就要来到。这个短篇就是写春节假日里监狱犯人和管教人员在除夕的活动情况。尽快抄出来,赶上春节前后发表在刊物上,这就是文学的时效性。”
章林庭笑道:“李老师,小说虽然也有时效性,但不像通讯报道那样,对时间过于敏感。您别为了赶时间就粗制滥造啊!”
“你觉得我会粗制滥造吗?”李小萍说,“我一向注重小说的时效性,你务必在明天上午交稿!”
章林庭说:“一些小说会因契合特定时期读者的心理和需求而出现‘洛阳纸贵’的现象。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时效性。
“然而,经典小说能够跨越时代,具有永恒的价值,其对人性、社会的深刻洞察和精彩的艺术表达,在任何时代都能引发读者共鸣。
“所以,小说的时效性,不像通讯报道那样强烈。很多优秀短篇小说,所描写的季节或时间,与发表时的季节和时间正好是逆向而行的。其结果照样红极一时。比如,‘伤痕文学’,都是写‘文革’时期的内容,哪有什么时效性?
“老师不必争分夺秒地抢时间。既累了你,也累了我。”
李小萍说:“别耽误时间了。二十四小时内抄写六千字,怎么可能累着你呢!”
李小萍的短篇小说一般都在六七千字之间,但二十四小时抄写六千字,也是很困难的。
“最少也得三十六小时。明天晚饭前交稿。”章林庭说,“时间再紧迫,也不在乎多一天。”
李小萍说:“我二十四小时内就把一稿改写为二稿了!”
章林庭说:“我要写您那样的行草字,二十四小时也行。但您允许吗老师?”
李小萍说:“那我就多给你六小时时间,明天午饭后交稿。但只许你写楷书!”
“我感觉咱俩像做生意一样,讨价还价。”
“不要说‘咱俩咱俩’这样过于亲昵的话!注意自己的身份!”
“是!我和政府讨价还价好吧?”
“少废话!你就说明天午饭前后交稿,行不行吧?”
章林庭说:“行是行,可今天不出工了,监舍里乱哄哄的。梁家河统计室里也是人来人往的,连个清静的地方也没有啊!”
李小萍说:“要不,你去中队办公室里抄写!”
“不不,”章林庭急忙摇手,说,“那地方不是我待的。您还是给我带去保管室,我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加班加点给您抄,怎么样?”
李小萍说:“当然可以。不过,我带你总是不太方便。你自己直接去就可以了。有人问,你就说是我批准的。”
章林庭说:“我自己单独行动,总是心惊胆战的。有人带着,我就轻松无畏了。”
李小萍莞尔一笑,说:“如果换个人带你,比如王干事,你的心情会是如何呢?”
章林庭说:“当然是一样的。只要是大盖帽带着,我都会很放松的!”
“噢,”李小萍点点头,说,“我还以为你是别有用心的于连呢!”
“于连虽然不是上流社会出身的青年,但比我这身份强多了。我怎么敢爱玛蒂尔德呢?”
李小萍红了一下脸,佯怒道:“少贫嘴!赶紧去保管室抄写稿子!”
“老师真不带我?”
“不带!你自己去!没人找你麻烦!”说完,在门岗的提人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章林庭就解开棉袄扣子,把稿子和稿纸揣在怀里,缩了一下脖子,钻进细如盐粒一样的雪雾里,向一分队保管室跑去。
到了打谷场,雪下得更大了。微风轻扬着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放眼望去,广袤无垠的田野像是被大自然精心铺上了一层洁白的绒毯,平整而柔软,没有一丝瑕痴。远处的田埂,在雪的覆盖下,隐隐约约勾勒出起伏的线条,像是大地微微隆起的脉络,又似蜿蜒曲折的白色绸带,将田野分割成了大小不一的几何图形。
雪中的田野异常安静。往日里叽叽喳喳的鸟鸣声都不见了,只有细若游丝的“嘶嘶”的落雪声。
静谧的氛围中,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那雪与鞋底摩擦的独特乐章,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这洁白世界的亲密对话。
他站在打谷场上,闭上眼睛,感受着雪花飘落脸上的丝丝凉意,呼吸着带有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心中的愁怅与疲惫瞬间被这纯净的雪景洗涤一空。只剩下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对这美好冬日的沉醉。
打开保管室里的门,拭去桌上的灰尘,他开始伏在桌上抄写《除夕》。
常言道:“忙中易出错”,章林庭抄写第一页时,就错了一个字。不过,这不是章林庭的错。李小萍原稿上把1984年春节写成了“猪”年,而猪年是1983年春节,1984年春节应该是鼠年。李小萍把它们弄混了。
写了“猪”年之后,章林庭想起来了。他把“猪”字打了个“X”,在“X”的上面狭窄的横格里写了个小小的“鼠”字。
这个短篇仍是监狱题材。文本主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叙述囚犯在除夕假期中的闲适、娱乐和伙食,另一部分是描写农场主要领导干部深入中队,给囚犯们拜年、问候和鼓励。
李小萍没有给他修改权,所以,除了明显的错别字和语法错误,他基本上一字不动。
抄写中,他尽量做到不出差错。先把原稿的句子读一读,没有错误再抄写。所以,进度就慢了。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章林庭只知道抄写多少页,不知道时间到了多少点。外面下着雪,没有阳光,很难判断是否到了饭点。反正他不打算吃午饭,就不需要关注饭点了。
抄到12页的时候,他听见门外雪地里传来“哧哧”的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只见李小萍裹着一件浅绿色雨衣,正朝着保管室走来。
他装着专心致志地抄书,没有起身迎接。
李小萍站在章林庭身后,轻声问道:“吃饭吧?”
章林庭以为李小萍要带他回大院吃午饭,连忙说道:“报告政府!我不回去吃饭了,争取明天上午十点前抄完!”
李小萍晃了晃手中的保温桶,笑着说:“我给你送饭来了,赶紧吃,一会儿该凉了。”
章林庭回过头,看到保温桶,拒绝道:“不必了,吃饭耽误事儿!”
“我大老远送来的,哪有不吃的道理!快吃吧!”李小萍命令道。
章林庭有些无奈:“您是干部,我是犯人,哪有干部给犯人送饭的道理?”
“你是给我干私活儿,送饭是应该的。再说,这也体现政府对犯人,老师对学生的关心嘛,快吃!”
章林庭不再推脱,把稿子推到一旁,从她手里接过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一看,上面一层是面包,下面一层是个陶钵,里面盛着滑肉鸡蛋汤,香气飘出来,他抽了抽鼻子,说:“真香呀!老师还会做滑肉?”
李小萍说:“是我妈做的。我吃了一碗,感觉还行。”
第一口滑肉入口即化,舌尖触到淀粉裹着的细腻肌理,咸香的滋味顺着食道暖到心口。他迅速吃完面包和滑肉鸡蛋汤。
李小萍关切地问:“吃饱了没?”
“报告政府,饱了。谢谢!”
李小萍说:“上次有约定,有人在,你可以报告政府。没人在,就不用报告政府了。”
“习惯了,难改呀!”
“你知道这是滑肉,说明你以前吃过呀!”
“吃过,我妈就会做滑肉!”
这种滑肉是把瘦肉切成薄片,拌上粉面、鸡蛋和作料,等水烧开了,一片一片下锅,再甩上鸡蛋花儿。章林庭在家时就爱吃,入狱后第一次吃到,心中满是感慨与酸涩。
他脑海里忽然闪现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那些总也吃不够的家常菜在记忆里翻涌,而此刻眼前这碗滑肉,竟比山珍海味更让喉头发紧。
入狱后每日重复的粗茶淡饭,早已磨平了对味觉的期待。李小萍那句"吃饱了没?"的语气,像极了母亲询问他的模样。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高墙铁网里也会有人在意他是否饿着,这份意料之外的善意,竟比食物本身更令人眼眶发烫。
“吃饭的环境不一样,感觉也会不一样!”李小萍真诚地说,“比如,朱元璋爱喝‘珍珠翡翠白玉汤’,因为肚子饿,所以他认为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而我吃滑肉跟你吃滑肉的心情也是有区别的。”
章林庭说:“对,小说家就是小说家,能够琢磨出细微的东西。”
“哈哈,”李小萍笑道,“很高兴你把我称为‘小说家’!”
“我能明显感觉到,老师新写的小说比那些过去的退稿出色多了!尤其是细节的描写,老师已经成熟了。”
“真的?你是说,我有进步?”李小萍显得很是兴奋。
“当然,”章林庭说,“所以,老师要立足现实,与时俱进。过去那些受‘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影响颇深的小说退稿,该放弃就放弃。”
“嗯,”李小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陶钵和勺子放进保温桶,站在章林庭身边说:“听你的。那些没有抄写的退稿,束之高阁吧!”
她左手提着保温桶,右手拍了拍章林庭的肩膀,说:“你忙吧,我走了。”
可刚走两步,她又折返回来,站在章林庭的身后,犹豫片刻后,在他的左脸颊上“啵”地亲了一下。
章林庭急忙站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试图拥抱李小萍,但此时李小萍已经走了出去。
这出其不意的亲吻,让章林庭心猿意马,心潮澎湃。男女之间,有种非常微妙的感受,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高贵,或多么卑微,首先她或他是个女人或男人。其次才是身份。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章林庭丢下钢笔,站在门口看着李小萍渐渐远去的背影。雪地上留下她一串深深的脚印。他好奇地走到雪地上,把自己的脚放进李小萍的脚印里。他发现,李小萍的脚印竟跟他的脚一样大。一步一步地踏着脚印走了十几米,心里突然想,如果人生也有一串正确的脚印引领着前行,那该多好啊!
寒风卷着雪片掠过空空荡荡的打谷场,打谷场上扬起一片雪幕。
李小萍离去的脚印深深嵌进雪里。他反复地踏上那串足迹,鞋底与雪粒摩擦的沙沙声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茉莉香。他来回走了两遍,第二遍时故意放慢脚步,感受着鞋底贴合她走过的弧度,恍惚间竟生出走在她身后的错觉。
雪势渐急,方才清晰的脚印正在被新雪温柔覆盖。章林庭望着那些痕迹一点点消融,忽然想起古籍里“踏雪无痕”的说法。原来再深刻的印记,也抵不过时光簌簌飘落的掩埋。雪是最慷慨的诗人,用无边无际的素白将人间故事悄然改写,又像是最冷酷的审判者,让所有踪迹都归于虚无。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凉意转瞬即逝,就如同方才雪地上那串渐渐模糊的脚印——美好得令人心悸,却短暂得让人怅然若失。
这是章林庭在狱中经历的第一场雪,没想到这场雪给他带来了回味无穷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