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联欢晚会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5-05 18:31:54 字数:4744
1984年元旦不期而遇。这一年,政府加大了对囚犯的“帮扶”力度。这个力度的前锋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文艺联欢晚会。
五一农场的驻地,属于信阳地区罗山县的辖区。文艺联欢晚会就是由县文化局主办的。名曰“帮扶联欢晚会”。
此举是建场以来的第一次。因此,总场领导极为重视。
由于居住分散,“联欢晚会”要分两场进行。第一场的舞台搭在二分场院内,观看单位仅限二分场、一分场和出入监教育队。
二分场是一个以造纸厂、基建大队和缝纫队为主体的大监狱。人数也在千人以上。
出入监教育队——听这个名字,你就知道,它是刚进监狱的犯人和一月内将要出监的释放人员待的地方。人数不多,大约二三百人。
一分场各中队的犯人于晚上六点吃饭,六点半集合,六点五十分进场。七点钟演出正式开始。
两千多号人席地而坐,黑压压的一大片。这些犯人从来都没有观看过县级水平的演出,因而对这次演出既热情又好奇。大家期待着享受一次精神大餐。
各中队管教干部分散在场地四周,手提电警棍,维护纪律,以防不测。
这个文艺演出队伍是由县文化局和文化馆组织的,以歌舞为主。
元旦的夜晚,是一个阴沉沉的天气。但凛冽的寒风并未吹散二分场大院里的炽热氛围。
犯人们整齐就座,目光齐聚临时搭建的舞台。
第一个节目是歌舞《跳起来》。
身着绚丽服装的女舞者们,身材婀娜,活力四射。她们穿得都很单薄,水红色小褂,翠绿色七分裤,腰系黑色围裙,个个如仙女下凡。
灵动的舞姿配合着明快的节奏,仿佛将春天的活力带到了这寒冷的冬夜。
她们轻盈地旋转、跳跃,每一个细节都展现出专业的水准。伴随着“来来来,我们一起跳起来”的歌声,台下的犯人们也被这热烈的氛围感染,不少人跟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眼中闪烁着光芒,那是对美的欣赏与向往。
下面一个节目,把晚会推向高潮。这个节目是“三结合”。即由罗山县剧团的女演员,五一农场教育科科科长刘荣祥对唱京剧《武家坡》选段,五一农场囚犯秦之越操琴。
这段戏中,刘荣祥饰演的薛平贵,他嗓音宽亮,将薛平贵的复杂心境展现得淋漓尽致,如在试探王宝钏时的狡黠、表明身份后的感慨,都通过其唱腔和念白传递出来。
女演员饰演的王宝钏,她的演唱妩媚婀娜中又见刚健。当薛平贵言语试探时,她以坚定的唱段回应,展现出王宝钏的忠贞与泼辣,生动刻画了一位苦守寒窑十八载、坚韧不屈的女子形象。
两人的对唱配合默契,节奏紧凑。从唱词“苏龙魏虎为媒证”开始,一问一答,层层递进,将夫妻间久别重逢的复杂情感,通过精彩的唱段和细腻的表演,展现得扣人心弦,让观众仿佛置身于那个充满戏剧性的场景之中,深刻感受到了京剧艺术的独特魅力。
琴师秦之越的京胡与二人对唱十分融洽,既掩饰了他们演唱的缺陷,又烘托了他们演唱的优点。
台下的犯人都是在现代京剧样板戏的旋律中长大或变老的。很多人以为《武家坡》这出戏就发生在农场所在地“武家坡”,听得相当专注。
接下来的节目,是出入监教育队的犯人宋云翔的二胡曲《二泉映月》。他坐在台上的椅子上,两眼上翻,模仿盲人的样子,慢慢地拉起了二胡。
这是一首极具感染力的二胡曲。其旋律如泣如诉,婉转悠扬,仿佛将人带入无锡惠山的二泉边,目睹阿炳坎坷的人生。
乐曲以舒缓的节奏开篇,似在倾诉着无尽的苦难与沧桑,随后逐渐激昂,展现出阿炳对命运的抗争。
那独特的音符,带着浓郁的江南韵味,又蕴含着深沉的情感,如月光洒在泉上,波光粼粼,既有静谧之美,又有涌动的力量,让人沉浸其中,感受着音乐所传达的悲怆、坚韧与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但很多犯人不懂旋律的内涵,只是觉得好听。
章林庭听得泪流满面。这是他到五一农场后极少出现的情绪。
接着,茶场的中年犯人史前进表演了相声大师马三立的经典单口相声《逗你玩》。
这家伙学马立三的语气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逗得台下的服刑人员“哈哈”大笑。表演结束后,有观众大喊“再来一个”!于是,一呼百应。台下的人齐声高呼“再来一个”!
史前进只得返场。又表演了讽刺苏联领导人的单口相声《说真话》。
说的是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和柯西金视察某幼儿园之前,某幼儿园的园长教孩子们四句话:
问:你们吃什么呀?
答:面包香肠。
问:天上是什么呀?
答:星星月亮。
问:动物园里有什么呀?
答:狗熊大象。
问:国家领导人是谁呀?
答:勃列日涅夫、柯西金。
但是,当勃列日涅夫和柯西金莅临幼儿园,询问小朋友时,小朋友一紧张,说错了:
问:你们幼儿园吃什么呀?
答:星星月亮。
问:你们天天看什么呀?
答:面包香肠。
问:动物园里有什么呀?
答:勃列日涅夫、柯西金。
问:国家领导人是谁呀?
答:狗熊大象。
台下的服刑人员又是一阵忘我的大笑。仿佛忘却了身陷囹圄的事实。
此时,老天爷仿佛也被晚会感动,居然下起了如丝细雨。但是,现场竟没有一点骚动。
下一个节目是《扇子舞》,四位女性翩翩上场,手持团扇,随着音乐起舞。台上已被雨水淋湿了,其中一个舞者脚下打滑,差点摔倒。但她稳住后继续跳。台下立即响起感谢的掌声。
舞蹈结束,刘科长上台,对着麦克风说:“由于天气原因,演出需转移到二分场礼堂,但是,礼堂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下面我宣布:一分场各中队和教育队马上带回,二分场全体人员到礼堂继续观看演出!”
话声刚落,台下一片喧嚣。有诅咒这鬼天气的,有埋怨礼堂太小的,有要求挤一挤的。但他们人微言轻,没人理睬。
各中队狱警指挥自己的人起立,到指定位置点名。
一分场总负责是管教股项股长,他命令各中队的犯人按顺序出大院。到监狱门前的大路上集合点名。
各中队的犯人按顺序走出大门,分别站队报数。一中队进造纸厂大院是六百零六人,而报出的数字才六百零五人,少了一个人。由于没有带花名册,一时难以查清到底少了谁。
项股长扛着电警棍,在队伍前走来走去。
二中队和畜牧队点名完毕,已经开始小跑着回去了。住在另一个小监狱的三中队,也回去了。只剩下一中队,还在清点人数。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个不停。
章林庭发现,一直跟他形影不离的马正日不见了。他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对王干事说:“报告政府,马正日没出来!”
王干事问:“马正日进二分场大院没有?”
章林庭回答:“进了。他就坐在我后面。”
王干事又问:“你能确定吗?”
章林庭坚定地说:“能确定!”
项股长听了,就逼近章林庭说:“进去找!找不到唯你是问!”
项股长个子矮小,脾气却非常暴躁。他喜欢让犯错的人下跪。犯人们从来没见他笑过。大家背后都叫他“冷面阎王”。
章林庭出列,欲进监狱大门,王干事说:“梁家河跟他一块儿进去找!”
两个人重新向值班狱警报告,请求进二分场院内找人。
值班员名叫屈展现,是刚退休不久的二分场屈副场长的儿子。
他拿电警棍朝梁家河和章林庭的膝盖敲了敲,说:“站直啰,立正报告!”
梁家河双脚并拢,喊道:“报告政府,一分场一中队二人请求进院!”
屈展现又说:“二人?什么人?说清楚!”
梁家河再次喊道:“报告政府,一分场一中队犯人两名,请求进院!”
屈展现又说:“进去干什么?重报!”
梁家河大喊:“报告政府!一分场一中队犯人梁家河、章林庭,请求进大院找一分场一中队一分队一组囚犯马正日!”
“进!”屈展现满意地回答。
小礼堂正在演出。
这座礼堂大约十来间房屋,容纳两千人没有问题。只是“严打”以后,犯人激增,才把这个礼堂临时改为集体宿舍。两边靠墙摆满了双人床,只有中间一条通道。
两人一起进入小礼堂,一人一边,从前往后搜索坐在床铺上的人员。
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观看演出,脑袋东摇西晃,寻找缝隙观看。要看清每一个人的面孔并非易事。
两个人找了一个来回,一无所获。
章林庭急的满头大汗。想了想,就走上舞台,向站在舞台边上维持秩序的一个狱警干部说:“报告政府!我们一分场一中队少了一个人,想请您在麦克风前喊一下可以吗?”
狱警干部问清了姓名,就走上舞台,拦住报幕员说:“请等一下!”然后对着麦克风,先用嘴吹了吹说:“一分场一中队的马正日在不在?”
一连问了三遍,马正日这才从一张铁床上站起来回答:“在!我在这儿!”
两个人急忙奔过去。
马正日继续坐下观看节目。
梁家河伸手把他从床上揪下来,提溜到门外,然后照屁股踹了一脚。
马正日扑通一下,摔了个嘴啃地,满嘴流血。
“踢我干吗?”马正日一边擦着嘴唇上的血,一边叫道。
章林庭说:“那么多人在雨地里等你一个,瞧吧!外面还有电棍伺候呢!”
马正日说:“哥,政府让咱们到礼堂看节目,你跑外头干吗?”
章林庭说:“你看你身边还有一中队的人吗?让去小礼堂你听见了,让咱们回大院,你怎么听不见呢?”
马正日好像明白了什么,立即哆哆嗦嗦地说:“妈呀,我说咋都是生面孔呢!”
项股长早就急红了眼。他拦住出大门的马正日,声色俱厉地说:“跪那儿!”
马正日迟疑片刻,还是跪下了。
王干事命令梁家河整队出发。
项股长说:“慢着!马正日那个联保小组全部留下!章林庭也留下,明天写个通讯报道给我!”
吕鹏、张丙学、汪乾、蔡文袖等四人出列。
项股长严厉地说:“你们四个也给我跪下!联保、联保,这就是联保!一人违纪,全员受罚。”
四个犯人应声跪在二分场大门口。
项股长把电警棍摁的噼啪乱响,火花乱窜。对着马正日的屁股戳了一下。马正日嚎叫一声,膝行如飞。
章林庭看不过去,解释道:“报告政府,马正日听错了!他以为全体人员都到礼堂看节目!”
项股长说:“屁!我看就是故意的!”
这时,雨已经停了。一辆吉普车在二分场监狱门前停下。
车门打开,一位胖胖的老人走下车来。
王干事和项股长立即迎上去,先敬礼,后说话:“杨政委,您来了!”
杨政委指着马正日问:“这个人怎么了?”
王干事说:“看演出看迷了,不想出来。”
项股长接话说:“六百多人等他一个,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太无组织无纪律了!”
马正日十分机灵,立即膝行到杨政委面前,哀求道:“报告政府!我改了!我改了!下次不敢了!”
杨政委说:“改了就好。起来吧!”
马正日怯怯地站起来,躲在章林庭的背后。
杨政委看了看吕鹏等四人,又问:“这几个是怎么回事儿?”
王干事说:“他们五人是一个联保小组的,这几个是来陪罚的。”
杨政委说:“都起来吧!”
然后把项股长叫到一边,虽然压低声音,但章林庭他们仍然听得很清楚:
“你看看!这么一点小事,值得动用刑具吗?值得一起陪罚吗?服刑人员长期缺乏文化娱乐活动,偶尔一次,看入迷了,这很正常嘛!我们批评批评,教育教育不就可以了?干吗又跪又电的呀?小项啊,早就有人反映你,动不动就使用电棍,影响很不好嘛!该宽容的一定要宽容!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
项股长低下头,唯唯诺诺:“是……我明白了。”
杨政委接着说:“物极必反,矫枉过正,这个道理你都懂吧?犯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尊严。对他们简单粗暴是要出乱子的!好了,带他们回去休息吧!”
项股长敬了一个军礼。杨政委还礼后进入二分场院内。”
王干事问:“项股长,你还训话吗?”
项股长此时可能不舒服,他紧绷着脸,有气无力地朝王干事挥了挥手说:“你带回吧,我不管了……”
回监狱的路上,吕鹏悄悄对章林庭和马正日说:“今晚幸亏是杨政委,要是以前的赵政委,有小马驹子好受的!”
章林庭从李小萍的口中知道赵政委名叫赵一鸣,脾气粗暴,独断专行。说:“请说明白点。”
吕鹏说:“赵政委一看见管教干部整人就兴奋。如果犯人向他求饶,他马上就会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继续电’!犯人要说:‘政委,我改了。’他就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继续电!’管教本来不想电了,他这么一说,还得接着电!后来,同犯们都偷偷地叫他赵继续。”
章林庭说:“马正日听清了?以后集体活动,把耳朵给我掏净!”
马正日“嗯”了一声。
吕鹏说:“不过,他整犯人,犯人也整他。有一次,他去视察砖瓦厂,一个犯人拉着架子车正在出窑。看见赵政委,拿了一片瓦,说:‘报告政委,请看看我们做得瓦质量怎么样?’赵政委伸手去接,烫得他立即丢了。瓦片没碎,赵政委掩饰说:‘质量很好!摔地上也不碎!’其实,赵政委的一只手烙得跟鹅掌似的。又不好意思发脾气,吃了个哑巴亏!哈哈哈!”
“哈哈哈……”章林庭也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