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走失

　　女婿的砖厂生产的水泥砖，由于价格便宜些，标号较高还稳定，青龙坝、青龙场修建多层砖房的人家，都来他这里买砖。砖厂的生意兴隆，加上自用砂石增加，夫妻二人更是忙得两头黑。也不便带我去工地了，嘱咐我在家，等他们送饭回来吃。
　　看到他们忙，我却无事可做，就到青龙街上散心。我在青龙街走了一圈往回走，我记得走的方向是老鹰岩，可走不多远，就开始有上坡，沿着弯弯曲曲的公路到达山坳，再从山坳下山，来到山脚。我问人们，去老鹰岩往哪里走？他们摇头，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他们问我家在哪里，我说在青龙场，他们听不清。
　　白茫茫的雨雾从山头往山下赶来，我急忙跑到一家门前，主人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钻进屋檐下，看着大雨哗哗地由远而近，在房顶嘀嘀嗒嗒地敲打，密密麻麻的声音从房顶传来时，一排檐水像门帘一样挂下来。
　　不一会儿雨走了，山弯出现了一道彩虹，像一把弯弓插在两边山头。彩虹散去时，西山的天空，突然变成了一片土红，像打翻的番茄酱，涂满了天空。逐渐地，乌云多了起来，天空暗淡下去。今天晚上是不能回家了，我就来到田野边的草垛下，钻了进去。感觉温度不冷不热，找到了小时将二毛从牛背上跌下来，被二伯爹赶出家门钻进草垛的感觉，只是那时的天空飘着雪花。
　　第二天醒来，天才麻麻亮，我沿着公路往前走，我想，只要一直走，总会走到老鹰岩。
　　山脚人家冒出炊烟时，从对面赶着牛走来的中年人，抬起头喊我，大伯，你到哪里去？
　　我看着他笑答，我去老鹰岩。
　　我从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看出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见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按着免提，在手机上记下一串数字，又打了一个电话，又记下一串数字。打第四个电话时，只听他说你岳父是不是走错路了？他一个人在这里。他报了地名，喊我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女婿来接我。
　　女婿开一辆皮卡车到达我面前，连声感谢那人，递烟给那人时，那人对他说，人们说最伟大最无私的爱是父母之爱，牢记父母的养育之恩，赡养父母，是每个做儿女应尽的责任，你这岳父有五六个儿子，却让你来赡养，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通。
　　女婿回答，怎么说呢，我没有父母可尽孝，妻子出世就没有母亲，是岳父和继岳母将她艰辛养育成人。都一家人了，孝敬妻子的父母，我认为和孝敬自己的父母一样，也是我的责任。
　　那人竖起大拇指说，我真佩服你，特别是对你那两个妹妹的扶养，吃糠咽菜，也要先让俩妹妹先吃饱，那次我看到你将米饭先舀给他们，自己舀一碗洋芋站在门外吃。这些还罢了，她们出去打工已经找到了钱，建房子时你还只收他们一半的沙子、水泥砖钱。
　　父母死得早，我当大哥的不管她们还能让她们去讨饭不成？收一半沙子、砖钱，也基本上够成本的。我也不能不收，一是成本要，二是如果不收钱，他们会修得更加宽敞高大，两家都是一儿一女，一人一层完全够住了，没有必要。何况这些外甥有能力了也不会在这里居住，就像我那两个儿子一样。
　　好人有好报。那人笑着夸奖女婿，我听着也伸出大拇指笑了。
　　女婿将我接回老鹰岩，女儿石同孝对我一顿大吼，你这个老和尚，要死又不死，喊你不要乱走不要乱走，屙血（吃）了一天到处乱跑，怎么不跌崖倒坎去摔死呀！
　　我嘿嘿地站着对她傻笑。
　　晚上，女儿石同孝打电话给老三石同义，问爸爸怎么办，昨天一晚上找到天亮，让人急死了，我们这生意还做不做？老三还是那话，自己没有房子住，媳妇得找点钱来修个房子。还有两个小孩都超二十岁了，没有成家，姑娘不能让她空手出门，儿子娶媳妇也不能空口说空话，加上彩礼，没有八万十万的接不进门。
　　女儿打电话给老五石同智。老五说，我这个当嫁出去的姑娘，不说建房子欠账，就是不该账，五六张嘴巴要吃，三个孩子还不说今后成家，眼目下，上学就是大几千。
　　女儿打电话给老六石同信。他说这两年，钱没有找到。去年找点钱，借给外省一起打工的回家建房，说过完春节回来做工还我，月息百分之五。他回老家时坐的是农用车，翻车死了。本想他家可找车主赔点钱，可车主也死了，又没有买保险。他带回家的钱，包括他自己攒的，都不知落到了谁的手中。现在他留下的，只有孤儿寡母，还有在风雨飘摇中的上百年木房。我这手中，只有这两万块钱的借条。
　　女儿提出将我送去养老院，老三好像说他只负责爸爸一年吃的米，国家给的养老金、退耕还林补助、种粮补贴，没有扣留过一分钱，全都拿出来了。
　　老五说他现在有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感觉。
　　老六说，他最多只能负责一个月的费用。
　　女儿对女婿说，如果继续留在家中，不但耽搁时间影响生意，还有如果哪天走丢了，或者在坡坎处跌倒受重伤，他几弟兄来找麻烦，怕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不如自己花点钱，将他送到养老院。
　　女婿皱着眉，将一支烟不离口吸完，将烟蒂往地上一甩，用脚将烟蒂碾成了粉末，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也行。
　　女婿将我带往位于乌江县城东开发区的养老院，价钱每月一千五百元，包括吃住洗衣。我看到有三十来个老头老太在这里，心里欢喜，有这么多伙伴，比起在家里没有人陪伴，要热闹多了。这里位置较高，可以观看蓝艳艳的乌江穿城而过，还有城东半多的建筑，城西大部分高矮不一的房屋。
　　牛国松听说我们来后，喊去城西一家餐馆吃饭，加上小外孙和国松的朋友，六个人。
　　等待上菜间隙，国松问他朋友给女儿买社会养老保险没有。朋友笑道，没有必要。我一个小孩，我有工资，她妈妈开服装店有钱，房子车子都给她买了。她在私立小学代课那两三千块钱的工资，够她零用。现在谈那男朋友，在银行上班，工资奖金都高。
　　国松微笑着反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要多心。如果他们中途告吹呢？或者中途离婚了呢？又或者女婿今后比你女儿去世早呢？
　　你这个乌鸦嘴。朋友嗔怪。不管哪种情况，就凭我女儿的条件，再找个有国家工作的没有问题。就算女婿死在前面，还有抚恤金，还有老年补贴呢。
　　嗯，我知道，满八十岁还有高龄补贴。但这些钱够不够老来生活和吃药？国松看了我一眼说，如果行走不便需要请人护理，或者进养老院，哪个出钱？
　　是啊，哪个出钱？我想。
　　我经常对人说，不要指望配偶养老。国松说起他的亲身感受。我那任过县级领导的岳父，二十年前去世了，岳母今年年三十满八十六，那几百块钱的抚恤、老年补贴、高龄补贴，只够吃药和生活，自从跌倒骨折行走不便后，护理全靠孙辈众筹请人。
　　也不要指望子女给钱。国松越说越起劲。一是他们有钱也可能不给，你看我这姑父如何？那么多儿子，有几个管了，何况你我只有一两个子女。二是子女本身就困难。我妻兄们，或因养老金低养妻育孙自己还生病，或因老了无收入，或因下岗等待着领取养老金年龄的到来，自身难保，无力尽孝。老来自己有收入，不问儿女要，也不看儿女的脸色拿钱，心理上要好得多了。再则，过年过节，给孙辈包个三两百红包，孙辈高兴，孙的父母也高兴。如果这次来没有红包，下次来也没有，今后可能就不会来了。
　　朋友说，每年要交大几千，以后交得越来越多，如果退休年龄到之前就死了，那不是亏大了？不如存在银行保险。
　　国松哈哈笑道，人都死了你还拿钱来干什么？就算提前死了，遗属可以领取丧葬补助金和抚恤金，个人账户余额可以继承；因病或因灾致残丧失劳动能力了，可以领取病残津贴。关键是不死呢？六七年就将本钱领回来了。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越领越多。如果当年有政策我岳母交了社保，现在每个月可以领三千元以上，请人护理和生活费完全够了。你看我这姑父，如果每月有几千块钱的养老金打到卡上，哪里会增加我表姐夫的负担！
　　国松间接夸奖了女婿，女婿的脸上现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朋友好像动了心，你这么一说，我去把女儿她妈妈的也交起，她今年四十五岁，到六十岁就可领取了。
　　说话间，服务员端来了牛肉小火锅、鱼香肉丝、芹菜炒猪肝、折耳根炒腊肉、四季豆、花生米，上了一瓶花生奶饮料，每人面前放了一瓶二两五的瓶装白酒。
　　国松朋友说将酒瓶推开说，我开车来的，不喝。
　　国松迟疑了一下说，也行。转头对我们几个说，一会儿把它分了。
　　他朋友吞了吞涎水说，这酒驾、醉驾查处太严了，太不近人情了。酒驾就要被处分，醉驾就要被开除，甚至判刑。
　　国松说，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喝酒了动车确实容易出事。
　　哪有那么多事来出哟！朋友辩解。就算出事了，死伤也是有形的，比起有害消费品来，伤害要小得多。有害消费品，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被发现，不知祸害到了哪些地域，有多少男女老少中招。比如药品，如果是假药，不但治不了病，还会延误病情的治疗。比如狂犬疫苗，心安理得打了针，发病了才知是假疫苗，对方就为这每起几百元要了一条又一条人命。但对这些出售有害消费品的，没有预防性查处，查到了大多也是罚点款了事。如果也像查酒驾一样频繁和严格，查到就吊销执照，除了罚款还要坐牢，我看还有多少人以身试法？
　　国松将酒瓶又提到他面前，来来来，你喝，一会儿我喊女儿来给你开回去。
　　朋友嘿嘿地笑了起来。
　　大家放下碗筷时，外孙起身向收银台走去，国松转头对他说，我已经付过了。
　　朋友开玩笑说，可以签单噻，不然你这副检察长白当了。
　　国松笑道，2013年之前还可以，现在不行了。国松回答。
　　屁！朋友说，我们单位那些领导，找经办人注明接待市县同行领导，或找熟人发个调研函什么的，照报销不误。
　　风声越来越紧了，之前是那样，去年只是不准喝高档酒，可以把高档酒写成低档酒，增加数量而已。去年下半年以来，工作餐不准饮酒，除非招商引资。由于查得越来越严，没有人再愿意冒险代签经办人。哪个愿意为这两三百块钱找麻烦哟。
　　我是说，你这气管炎（妻管严），哪来私房钱？朋友抽出两张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笑问。
　　除了工资、奖金，也就是说单位公开发的由你嫂子保管外，其他收入，比如稿费、出差费、讲课费，她是不过问的。
　　朋友笑着对国松竖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