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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养老

作品名称:双子座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5-05-12 07:49:12      字数:4210

  我在养老院睡的那房间有两张床,睡在另一张床的那个老头也是青龙坝的,只是脸小肤黑身瘦,身高不过四尺五。第二天醒来,他问我是怎么进来的,我说了我的经历,他瞪着双眼看着我,似乎没有听懂。他说起他的经历。
  他说将近三十岁时结的婚,老婆家虽然穷,但人长得周正,身子比他还高出一头,年龄也要小八九岁。女方不过是看到他父亲在公社工作,家中房子宽敞。就是媒人劝说的,不图一辈图二辈,只要生下一男半女,身心就有了依靠处。
  她没有想到的是,婚后他不能行房事,吃了药也不行。他母亲喊她“打野食”,就是去找别的男人。他母亲出此下策,实在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这样生下来的孩子,总比抱养别人的强。寨上抱养别人孩子的,长到十来岁时被别人挑唆,犯错时被养父母打了两扫帚,就跑回生父家,不再来了。如果找别的男人怀上,对方不敢相认,别人怀疑也不敢公开说。
  他老婆不愿意,不是说不愿意“打野食”,她问他母亲,生下孩子后还可不可以“打野食”,可不可以长期“打野食”?他母亲的脸板了起来。老婆最后说,我也是人,我也有需求。
  老婆与他离婚后,他就没有再谈到过,连拖娃带崽的寡妇也不愿意嫁给他。他老婆后来嫁了个青头儿(未婚),生了一男一女,打工潮兴起后,二人外出打工,建起了两层楼的砖房,一家老少和睦,日子过得也滋润。
  在他五十岁那年,父亲去世了,母亲怕他老来无人照看,甚至连收尸的人也没有,就与邻居商量,将邻居的小女儿抱来作为他的养女。
  邻居因想生儿子,东躲西藏计划生育,生了五个女儿,罚款加生活开支较大,挤在用苞谷秆、竹片围拦的一通间房子里,可以用一贫如洗来形容。邻居听后高兴地答应了。
  姑娘已经八岁,上学回来,吃饭后总喜欢回家,甚至睡觉都愿意与其他几姊妹挤在一起,两三年后才习惯在他们家睡觉做作业。
  他五十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他做饭常常是夹生的,炒菜不是盐重就是油轻,姑娘从青龙中学放月假回来,特别是寒暑假,吃不惯他做的饭菜,常常去她父母那里吃。她考入乌江一中就读高中后,就不爱回家了。多数时候,他只得托人将父女二人的低保带给她做生活费。
  去年他满六十,村长说他如果和养女解除关系,就是无儿无女户,完全符合进入敬老院的条件。到敬老院吃国家的,穿国家的,用国家的,死了国家安葬。
  他一想,这样很好,就找姑娘的生父生母商量。他们提出,解除关系也行,能不能将房子送给他们。他们的女儿们长大后,外出打工赚了钱,前面三个都已成家,第四个女儿谈的是易家寨的,想让他们结婚后来这里,将这房子拆除,在地基上修栋砖房,今后他们老了方便照顾。也给他留一间,回去时住。
  他本想将这房子留给养女的,但养女在一中读的是尖子班,成绩很好,上个大学考个工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今后也不会去那里居住了。但他说要三万块钱。他们说太贵了。他说这钱也不是他自己用,是拿来给养女读书。
  他们经过商量,同意了。他将这钱用养女的名字存了三年定期,存折和密码由他保管,她考上大学后,每年取一万元钱给她上学。他们也放心,银行也规定了,没有她本人去取,这钱也取不出来。
  我听说过,只要你养女用身份证去银行挂失,那钱就转存或取出来了。但他听不清我在讲什么,继续讲他与养女的事。
  他住进养老院后,养女两个星期来看他一次。她说她在全校已经是前十名,明年考个重点大学有把握。她说,那时,只有假期回来才可以来看他。
  第二天,我看见绑着马尾头发,穿着蓝白相间一中校服的养女来看他,给他洗了脚,剪了指甲,二十多分钟后离开。
  养老院内有锻炼身体的健身器材,早晨起来,吃过早餐,一些人去上面锻炼,一些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聊天,有的去电视间看电视。吃过午饭睡午觉起来,大同小异。
  我从众人口中,知道了敬老院和养老院有区别,虽然是一字之差,进院的人群却不同。
  我从院内老人分群聚居中得知,敬老院收养的是孤寡老人,这养老院,除了不交钱的孤寡老人,还有像我这种交钱进来的老人。
  交钱进来的老人中又分两类,一类是我这种,自己没有收入,儿女忙于挣钱没有时间照顾;另一类是自己有稳定的收入,大多是拿养老金的,只有一两个子女,因工作忙甚至在外工作,不便照顾,住在一起呢,饮食起居说话多有冲突,也交钱住了进来。只是他们交的钱比我们多一倍,住的是单间,里面有电视机,有大衣柜,有空调,还有卫生间。
  我逐渐感觉孤独起来,别人讲话我能听清,但我讲话他们不知所云。他们问我我回答不了,我问他们,他们听不懂,只好离开。
  拿养老金那些人不屑与我说话,其他两类人,后来一见到我要说话,就说有事摆摆手离开了。在电视间看电视,看到精彩处,我挥舞着手咿咿呀呀地喊叫,他们皱着眉头吼我,不要吵闹,影响大家看电视。再后来,管理人员跟我打招呼,如果你再吵闹,就不准你看电视!
  我成了闷葫芦,心里有话无处诉说。
  腊月十五,女儿石同孝将我接出去,厂里不忙,她忙于办年货,在家的时间较多,我在她家住了十来天。老六石同信回来,将我接去他们那里过年。年后,又去老三石同义、老四石同礼和老五石同智家各耍了几天,老三也用农村危房改造政策,在院坝前的田中,建起了三通间两层楼的砖房。
  一晃过了正月十五。老六去了广东,老三又将我送到了女儿家。
  我将包中的钱交给女儿,说哪个拿了多少。女儿说,他们都给我讲了,老六一千二,国松和你那两个外孙各两百,你老大、老四每家两个孙子、老二家三个女儿各一百,一共两千四百块钱,这四百块钱给你买衣服,两千块钱拿来交养老院。
  我双手摇摆,口中说着我不去养老院。
  女儿瞪眼大声对咿咿呀呀的我吼道,你不去养老院怎么办?我们一天忙得走路都在打瞌睡,打屁都没有时间,哪有空招呼你!你哪天倒在哪处沟坎,尸臭了都没有人晓得。
  尽管我十分不情愿,我还是被送到养老院。除了一日三餐,就是看云来云往,日出日落。
  拿养老金人群中,不像农村来的老人喜欢看电视剧,他们说农村人喜欢看的战争片,胡编乱造,侮辱人的智商,常常聚集在院内晒太阳,说一些段子,我也喜欢站在远处听。
  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头说,这人就是:出生一张纸,开始一辈子;毕业一张纸,奋斗一辈子;婚姻一张纸,折磨一辈子;做官一张纸,斗争一辈子;金钱一张纸,辛苦一辈子;双规一张纸,后悔一辈子;悼词一张纸,了结一辈子……
  淡化这些纸,明白一辈子。戴黑边眼镜的老头笑着接话。
  我不明白皱纹老头说的这些“一张纸”是什么,这些纸我都没有。
  梳着背头、西装革履、红光满面的老头感叹道,这人生呀,二十岁后,外地与故乡一个样;三十岁后,晚上与白天一个样;四十岁后,有没有学历一个样;五十岁后,漂亮不漂亮一个样;六十岁后,官大与官小一个样;七十岁后,房子大与房子小一个样;八十岁后,钱多钱少一个样;九十岁后,男人与女人一个样;一百岁后,起床与不起床一个样……
  有人辩驳,不管多少岁,钱多与钱少不一样。有几人附和,那是。
  我说,晚上与白天是不一样的。三十岁,白天要干活,晚上再晚也要收工,回家吃饭睡觉。
  听到我说话,那堆人的目光向我投来。背头说,你看,哑巴也参加我们讨论了呢。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身矮脸瘦背躬的老头,讲起“人的一生与动物”。神创造着动物,认为牛辛勤,贡献大,准备给它六十年寿命。牛抗议,辛劳的时间太长,只要二十年。神觉得猴子给人类带来欢乐,想给它二十年寿命。猴子不同意,辛苦自己快乐他人,活十年就够了。神觉得狗看家护院,功劳不小,安排给它二十五年的寿命。狗反对,整天坐在门口,吃着残汤剩羹,只要十五年。神都答应了它们的要求,收回了多余的寿命。
  神创造人时说,你的一生是只需睡、吃、玩,尽情地享受生命,给你二十年寿命。人抗议,这么好的生活,二十年太短!把牛、猴子、狗还给你的寿命,全都给我。神答应了。
  那人感叹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头二十年只需吃饭、睡觉和玩耍,之后四十年,像一头牛一样整天工作养家,接着的十年,我们退休了,不得不像只猴子表演杂耍来娱乐自己的孙辈,最后十年,整天留在家里,像一条狗坐在门口看门……
  我走过去指着他说,你说的是屁话,我吃饭睡觉玩耍最多不过十年,像牛一样干了六十五年。也不仅仅是我,农村的老人,都与我差不多。再说,你这个只活到八十岁,八十岁后的寿命是谁让出来的呢?不如刚才那位同志说的“一个样”!
  那人不知我双手挥舞咿咿呀呀说些什么,皱着眉头,伸手将我推开,用手向楼上一指吼道,哑巴,你滚开!
  众人哄笑,有人指着我说,这种人,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半死不活浪费人民币。
  你们才是浪费人民币,浪费国家的人民币。我嘟囔着走到香樟树下,背对他们坐到石墩上,悄悄听他们摆龙门阵。
  黑边眼镜老头问,我们这几个哪个养老金最多,哪个最少?
  红光满面的老头说,哪样养老金多,哪样养老金少?只要多活些年,养老金就高了嘛。
  身矮脸瘦背躬的老头说,那也不一定,天天在ICU躺着,养老金还不够医疗费,活着养老金也是低了,甚至是负数。
  黑边眼镜老头转换话题,你们说说,这养老院和幼儿园有什么不同之处。有人说,一个住的是老人,一个收的是幼儿,一老一幼,这不是明摆着不同吗?
  黑边眼镜老头说,我说的是养老院内和幼儿园里。见别人摇头,他说,铁栅门外,养老院的老人是从里往外看,幼儿园的大人是从外往里看。从外往里看的,总是能等到自己的孩子出来;从里往外看,总是等不到自己的孩子进来。
  我一听,这人说得太对了。我从正月十七进来后,女儿在端阳接我出去耍了几天,可再进来已经入冬了,每天往铁栅门看上百眼,没有看到自己孩子的身影。按说女儿交两个月的生活费,早已超过,但没有看到他们来交生活费。每过一个月,我找管理员比画交钱的事,他说我外孙来交过了。我说怎么没有看到他本人?她不理睬。
  第五个月该交钱时,国松来到我的房间,说之前是女儿将钱存在外孙的卡上,由外孙来交的。这个月外孙去省城学习去了,委托他来交。
  国松起身离开,我随着他下楼,走过院坝到达铁栅门时,他喊我不要送了,回去。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比画着说,我要出去,要回家,在这里孤寂愁闷得很。
  国松大声说,我要上班,大家都不得空,过几天表姐们来接你。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拉着他的衣服不放,看着他的双眼,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重复着我要出去的话。
  国松只好往回走,带着我向养老院管理员办公室走去。这时,老乡看到国松,问是怎么回事。国松说了我想随他出去的话,说外孙这两个月来交钱没有进屋看我,就是之前也是这样拽着想跟着出去。
  老乡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喊,回去,国松他们不得空,出去没有人照顾你。我被老乡边劝边拽着向电视室走去,国松转身走向铁栅门,我不时回头看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没有发现他回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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