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减刑之后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5-03 19:37:17 字数:4464
一中队脑梗的老犯人名叫汪信中。六十多岁了。身体不太好,但谁也没料到,他会脑梗。
这老头来一中队五年半了,还剩一年零四个月的刑期。
他家在西平县农村。老伴在1975年水灾中去世。汪老头把唯一的一个孩子拉扯大,又娶了儿媳妇。
本来生活还过得去。可他偏偏跟儿媳妇过得别别扭扭,三天两头吵嘴。
儿媳是个泼妇,骂公公比骂狗还狠。
汪老头准备分家单过。但儿媳妇霸着房子,连牲口棚也不给他住。
儿子是个“妻管严”,坚定地站在媳妇一边。
这老头没钱另盖房子,就生出歪点子。钻分田到户的空子。反正生产队要垮了,公家的财产不拿白不拿。
一天夜里,他把生产队的两头壮牛偷出来,连夜赶到邻县,把两头牛卖了七百六十块钱。
生产队报案后,很快锁定了汪老头。那时的七百多块可不是小数目。一个公务员的月工资才三四十元钱。七百多块顶一个公务员近两年的工资收入。
他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
这老头手脚勤快,在中队负责打扫卫生。一干就是四年。
他由于长年挨儿媳的骂,生气的时候多,开心的时候少。一次抢收晒场上的麦子,被大雨淋感冒了,没有及时治疗,便得了哮喘病,一受风寒就喘,冬天更甚,天天趴床上苟延残喘。
中队把他列为慢性病病号,不用干活,每天吃病号饭。
一中队有五六个病号,一般是轻病号伺候重病号。所以,汪老头并不受罪。他明白,在这个监狱之中,他的日子过得比在家时还安逸和开心。
引发汪老头脑梗的原因是全场秋季大减刑。
五一农场每年减刑两次。第一次是六月份,称为“春季减刑”。第二次是年底,称为“秋季减刑”。
一中队的李指导员,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常常留意到汪老头,这五年来,老头在狱中勤快本分,从未触犯过监规狱纪。
看着汪老头,李指导员动了恻隐之心,想着帮他申报减完余刑,让他能早日回归社会。
那天午饭后,李指导员把汪老头叫到值班室。汪老头由于哮喘病的折磨,脸上已呈酱紫色。他已经好久没到值班室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跨进门坎,立正说:“报告政府,给我安排任务吗?”
李指导员脸上带着笑意,高声说道:“汪信中啊,告诉你个好消息,这次中队给你申报减完余刑了,很快就公布出来。你赶紧通知家里人来接你出狱吧!”
李指导员本以为会看到汪老头喜极而泣的场面,可没想到,老头的脸色瞬间变得像一枚放久了的紫茄子。
“谁让政府给我减刑的?我不同意!”
李指导员依旧笑着问:“这是为什么呀?”
“我在这里一辈子也不会出去!”汪老头大声吼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与恐惧,“儿媳把我当仇人,儿子把我当废人。我没房子住,种田没力气。出去还不饿死冻死!”
李指导员说:“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过桥头自然直。你怕什么?当地政府是不会不管你的。”
“我不听!”汪老头叫道,“请政府赶紧撤回减刑!谁撵我走,我就死给谁看……”
话还没说完,他的嘴角猛地一歪,浓稠的粘液丝线从嘴角滑落。嘴巴左移,面孔扭曲,一副滑稽可笑的容貌。
李指导员见状,脸色大变,急忙冲出去呼喊院内犯人,七手八脚地将汪老头紧急送往医院。
赵队长听说后,也匆匆赶往医院。最终,检查结果出来了,脑梗。
经过抢救,汪老头脱离生命危险。
在医院的病床上,汪老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在漫长的铁窗岁月里,监狱成了他的“家”,规律的作息、熟悉的狱友,还有中队给予的照顾,不干体力活,吃着病号饭,让他渐渐习惯了这种被固化的生活。
他害怕面对那陌生又冰冷的世界,害怕在外面的世界里,像无根的浮萍般,找不到一丝生存的希望。
他就如同《肖申克的救赎》里的老图书管理员,在监狱的体制内待得太久,早已被“体制化”。习惯了监狱的规则与秩序,一旦离开,便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在这高墙之内,他虽失去了自由,却找到了一种畸形的“安全感”,没有一丝后顾之忧了。
秋季大减刑的大会,是汪老头脑梗后的第三天召开的。
每次减刑大会必有几个被加刑的犯人。加刑的原因很多,居于首位的是逃跑,其次是重新犯罪,第三是查出了余罪。
本次大会被加刑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在一中队一分队,他就是老贼金奇师。竟然被加刑八年,可见罪行相当大。加上原审刑期,他还要服刑十三年。
十三,一个很不吉利的数字。
而他的“异父异母亲兄弟”金一全却被减完余刑,当天出狱了。金一全出狱,送他的只有一个人。你肯定会想到这个人就是金奇师了。不是!这个人是章林庭。
金一全从监舍出来,仅提着一只编织袋,孤独而落寞,没一点突然重获自由的喜悦。
当然,金奇师没有送,人们会想到他刚被加刑,情绪低落,不送自己的兄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只有章林庭不这样认为。谁都明白,金一全在中队的表现极差。生产劳动不积极,思想改造更不提。如果中队领导给他申报减刑,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减刑大会刚结束时,赵队长让他写一篇通讯报道,重点是服刑人员对减刑的认识。但章林庭只是点点头,没说一个字。
赵队长看到章林庭情绪不高,便轻声说:“本来我们要报你的,但总场有文件指示,严打入狱的人员暂不申报减刑。当然,这并不是区别对待,而是你们刚来两三个月,时间太短,申报减刑也是不合理的。”
经赵队长这么一说,章林庭马上想通了。
他随口问道:“金一全表现极差,怎么也减刑了呢?中队不怕大家背后议论吗?”
“不是!”赵队长严肃地说,“我们中队绝不会糊涂到那种地步。他是揭发了同伙的重大犯罪线索,查证属实后,被中院直接减刑的。只不过一起宣布罢了。”
赵队长当然不会告诉他,金一全揭发了谁的犯罪线索。不过,章林庭完全能猜出来。
赵队长那次动员囚犯交余罪,揭团伙之后的大约两个星期,老贼金奇师曾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整天。
因此,章林庭判断,金一全之所以能够减完余刑,正是揭发了金奇师未交待的犯罪线索而立了功。
当金一全收拾东西的时候,金奇师趴在地铺上冷冷地望着他,表情极为怪异。
一个囚犯减刑出狱,没有一个人相送,只有自己的影子相随,这恐怕只有金一全了。
所以,章林庭抢过他的编织袋,扛在肩上,送他出大门。并恭喜他减刑出狱,重获自由。
金一全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金一全减刑出狱了,金奇师加刑了。昔日的“异父异母亲兄弟”,反差太大了。
事实正如章林庭的判断。
金奇师与金一全是同城同姓的两个混世魔王。
两个人在县城逐渐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用非法所得吃喝玩乐。
他们整日游手好闲,四处行窃、收个体户的保护费,调戏民女。
他们仿佛已习惯了在黑暗中徘徊,把他人的恐惧当作乐趣。
有一回,金奇师发现县城一条偏僻巷子里住着一家卖衣服的个体户相当有钱,便兴致勃勃地找到金一全,要拉着他去入室盗窃。
可偏巧金一全感冒得厉害,不停咳嗽、打喷嚏。金奇师怕暴露,只好自己去了。
原本只是冲着钱财,可当他看到那家年轻漂亮的“老板娘”时,便恶念瞬间膨胀。他用迷烟弄晕了老板娘,劫财又劫色。
但这一次的作案,并没有被抓。失去财产和贞操的老板娘因惧怕失身被人歧视,以所失钱款不多为借口,拒绝报案。
但金奇师在一次和几个小兄弟喝酒时,趁着酒劲,说出了那次的“艳遇”。当时,在场的有四五个人,其中就有金一全。
“严打”前的1980年,“二金”再次入室盗窃,被早已跟踪而至的警察当场抓获。
金奇师有盗窃前科,被判七年,金一全被判五年,一同被送往五一农场服刑。
当金奇师再次踏进五一劳改农场时,便被冠上一个响亮的称号——“老贼”。
“严打”期间,交待余罪,揭发同伙的声势浩大。金一全为了早日出狱,又害怕“知情不报”被牵连,便悄悄出卖了金奇师,写了检举信。向农场管理人员交待了金奇师曾犯下的罪行。
当金奇师被秘密带走调查时,他曾怀疑过身边的这个小兄弟。但因那次在场的人多,加上“二金”的关系非常好,所以,金奇师的怀疑便很快烟消云散了。
直到五一劳改农场减刑大会召开之后,金一全被法院减完余刑,金奇师这才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金一全出去了,想报仇也得十多年之后。
然而,三天后,金奇师便突然离奇地失踪了。
那天上午出工挖塘泥积肥,一中队一分队的犯人在监狱门口集合,报数完毕,少了金奇师。
姚队长说:“章林庭,你去监舍里叫他,生病要有医生诊断证明才能请假。没病就得出工!”
他应声返回监舍,他看了看金奇师的地铺,见他的棉衣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被子上,人却不见了。早起天气寒冷,不穿棉衣的话,只有一种可能——跑步。
于是,他跑去操场,操场有两个人在打扫卫生。他们根本没看见金奇师。
章林庭只好到大门口汇报:“报告政府,没有找到金奇师!”
姚队长让张队长带囚犯们先出工,自己和章林庭重回大院,找到梁家河和李春生,四个人一起,像拉网似的,从一中队的监舍,找到二中队的监舍。把整个大院角角落落全找遍了,还是没任何发现。
中队领导闻讯赶来,又带着几个人东找找西看看,仍无发现。
章林庭对赵队长说:“这家伙棉衣棉裤都不穿,能去哪儿呢?”
赵队长问:“你咋知道他没穿棉衣棉裤呀?”
章林庭说:“他地铺上放着棉衣棉裤,还叠得整整齐齐的呢!”
赵队长走进监舍,在章林庭的指引下,来到老贼的地铺前,把他的棉袄拎起来,抖出一股灰尘,然后伸手掏棉衣的口袋。
赵队长在左边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福星牌烟盒纸,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对不起,我走了。不要找我,报了仇我会来自首,再见。”
赵队长把纸条给李指导员看,说:“墙头这么高,没有梯子,他妈的能长翅膀飞出去吗?“
这时,站在监室门口的章林庭,偶然低头看见下水道的一块水泥盖板的四周缝隙比较宽,好像被人动过。
这里离那堵没有电网的墙大概有十来米远。如果要从这里钻进下水道,似乎有点舍近求远。
但他又一想,如果从大墙根下掀开水泥盖板,则很容易被岗楼上的武警发现。
所以,从这里往外爬,应该是安全的。
但这个下水道,不过是排小院里的雨水用的,并不宽敞,根本盛不下一个成人,更别说爬出去了。
章林庭立即联想到老贼的棉衣棉裤,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他急忙向李指导员、赵队长报告了自己的想法。
两位领导察看后表示有点不可思议。但也没有其他线索,只能姑且相信。
他们让章林庭、李春生和梁家河把这十来米的盖板全掀开了。
大家俯身一看,果然污泥里有爬动的明显痕迹。
等章林庭揭开最后一块水泥盖板后,有两只穿劳改鞋的脚赫然暴露出来。他脚尖朝上,显然是手托水泥盖板,仰面进入下水道。
仰面躺下后,又盖上水泥板。这样,几乎不留痕迹。
三个人合力往外拉,也没把金奇师拉出来。
赵队长带着积委会“三大员”,跑到墙外施工现场,发现大墙根儿上的出水口被一大堆砖头封堵。
三个囚犯开始搬砖,基建大队也派了三个人过来帮忙。干了十多分钟,才把墙根上的砖块挪开。
下水道出口暴露出来。原来出水口上的水泥板被大车轧碎了,又堆上砖块,把出水口完全封死。
金奇师的半截上身在墙外,半截下身在墙内。
赵队长叹气说:“我们是该感谢施工队呢,还是该仇恨他们呢?”
李指导员说:“跑掉了是武警和我们双方的责任,憋死了就是我们单方面的责任。”
赵队长让梁家河找来一张破席,把金奇师的尸体放在上面。又扯来一根塑料水管,把尸体上的污泥冲洗干净。盖上了他自己的破被单。
上报总场后,来了几个大盖帽,验明了尸体,随后他被草草埋在农场乱坟岗上,与汪乾的老婆为邻。
这次减刑,造成一残一死。真是“几人欢乐几人愁”啊!乐得是减刑的犯人,愁得是管教干部。
好在金奇师是单身狗,没有家人来纠缠,给中队干部省去了不少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