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两江侧畔风云骤 （5）

　　他们乘坐的是川江航运公司的“蜀亨”号火轮，这趟水，走的是宜昌到万县一段。
　　八月初，林炜和带着曹健将一批货物运下汉口，然后用那笔货款订购了几台新式缫车和其它一些时新物品。缫车刚运来，就接到丝厂电报，请他们务必将这批缫车火速运回。他二人跑遍各航运公司设在汉口的商务办事处和码头，打听到近期只有英商太古轮船公司的“万流”号驰航重庆，但货舱吨位已满，停止接运货物。林炜和不死心，混在送粮油蔬菜的杂役中去到船上，凭借“孔方兄”开路加上恳切求告，终于打探到有一批货物要在万县下船，便向轮船管事请求，在万县码头上货，运资加一成，得到同意后当即交付了定金。
　　林炜和深知，长江水路多艰，要赶在“万流”号前边把缫车运到万县再转运回重庆，其间有许多关节和难以预料的情况发生，须得亲自操办。于是让曹健留下来等候从上海发来的其他货物，并委托商行朋友代为关照，然后依照精心拟订的路线，连人带货搭乘前往沙市汛的拖驳，在那里转船到宜昌，然后再转到“蜀亨”轮上。
　　轮船驶出夔门，水势趋于平缓，乘客们的呕吐止住了，但还是头昏脑涨、浑身绵软，大都继续卷曲在船板上。只有一个叫周大兴的年轻人，两手撑地爬起来坐上板凳，侧脸看着林炜和说：“林大哥，你硬是得行嘞！我背个名还是跑轮船的，没想到遭这场风浪收拾得喷嚏都打不出来了。”
　　林炜和笑着说：“那有啥嘛，你上船没多久。不像我，是在河边边船板板上长大的，从小就在风浪里颠来簸去，习惯了。”
　　周大兴是民生实业公司的员工。
　　今年六月，民生实业公司在合川成立，其后不久，就在水巷子汇源客栈租了一个房间做重庆办事处，那里离林炜和他们货庄分号不远。办事处挂牌开张那天，林炜和前往祝贺，拜会了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两人互道籍贯，原来喝的是一江水，那就算故乡人，且都在做河面上生意，便颇有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感。约好第二天小坐品茗，又做了一番长谈，期间给他们端茶送水的就是周大兴。
　　不久前，周大兴被卢经理派去汉口接运发电设备配件，原本搭乘的是日清公司的轮船，殊不知那船还没到西陵峡口就发生故障，不得已退回宜昌。他是第一次出远门跑长江又遇上事故，着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宜昌几个码头跑上跑下，始终没找到回重庆的班船。正当他沮丧万分坐在码头石阶上流眼抹泪时，被林炜和撞见，问明情由后宽慰他，叫他跟自己一道乘“蜀亨”先到万县，再设法转“万流”轮回重庆，他紧张焦虑的心绪才平复下来。
　　轮船缓缓前行，统舱里的其他旅客或先或后慢慢“回阳”过来，纷纷向林炜和道谢，问询声谈笑声在船舱里散漫开来。
　　公历八月二十九日上午，“蜀亨”轮抵达万县，总算抢在“万流”号前头了！林炜和周大兴兴奋不已，一边说笑一边合力把货箱抬到囤船边，然后呼来递漂船，把这些箱子运到陈家坝码头太古公司囤船货舱里，交验了相关凭据，替周大兴和他那箱配件补办了手续。囤船管事说，已接到“万流”轮发来的电报，按航程将在当天下午五点左右抵达，轮船停泊一晚，三十日上午补充所需物资，下午两点正开航。他特意叮嘱二人，务必要赶在一点半之前登船！
　　事情办妥了，林炜和、周大兴的心情放松了许多，脚步轻快地走下囤船，登上码头。在南津街福兴客栈要了两个铺位稍事休息，然后出门在附近转了转，见太阳偏西了，便折向陈家坝码头，一艘比“蜀亨”号大多了的轮船正停靠在囤船外边，船名被挡住了，只露出大半个“万”字，应该是“万流”号。
　　就在这时，一名军官带着几个士兵踏上栈桥，走进囤船。兴许是接送什么重要人物或贵重东西，林炜和想。
　　他们原本不需要来码头的，囤船管事交代过，托运的货物由囤上负责转舱，无须事主亲临。林炜和知道行船这些规矩，但心有牵挂，还是忍不住到江边来看上一眼。看到了，就彻底放心了。
　　离开码头后，林炜和笑着说：“劳碌担心了恁么多天，今晚上该快快活活喝两口了！”周大兴也笑着回应：“要得、要得！林大哥，我要敬你三杯！”
　　两人沿着一条缓缓向上的沙石路走进城中，来到一个叫高笋塘的热闹去处，跨进一家檐口边斜飘着一条土红色酒招子的面馆，要了一盘盐水花生、十个卤鸭脚板、两大碗牛肉面、半斤老白干，慢悠悠吃完喝完；又在街上闲逛了一大阵才回客栈，一番洗漱后倒头即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二人起床后收拾好行囊，在柜台前结完账，走出客栈，又在城里转了一大圈，一路上兴致勃勃地品尝了扁担糕、炒米糖开水、万县凉粉等小吃。摸摸肚子已有饱胀之感，看看日头已到晌午时分，便向陈家坝码头走去。
　　刚走过栈桥，跨上囤船，就听到一声吆喝：“回去！封船了，回去！”两名士兵立在候船室大门两侧，端着的长枪分别指着两人。
　　正惊愕间，一个腰扎皮带挎短枪的年轻军官走出来，林炜和立即上前打算说明原委。那军官手一挥，堵住他话头，大声说道：“上峰有令，太古公司的船货一律扣押！一干人等不许随便上下！”
　　林炜和一边“是、是”地答应，一边递过一摞光洋，同时苦着脸央求。那军官听完后摇摇头说：“听口音你也是川北老乡，我就把话给你讲明了，这事情有点大，我只是个放牛娃儿——卖不了牛。昨天，英国太古轮船公司的‘万流’号在云阳把我们四十几个弟兄和八万多军饷撞沉了，一句解释道歉的话都没得，扬张不睬的就开到这里来了。军部派人上船查究事情经过情形，停在码头边的英国兵舰又横插一杠子，打伤我们的人，还护着那肇事轮船跑毬了！把我们杨军长惹毛了，亲自下令，凡是到港的英国太古公司的轮船和货物统统扣押起来，不赔偿清楚绝不许走！”
　　听到这里，林炜和急忙插上一问：“‘万流’号跑了？那这里扣的是啥子船呢？”
　　“‘万通’！那边是‘万县’。”军官一指上水方向，“今天刚来的。”
　　“糟了！”林炜和心头一沉，“请问官长，囤船上的货也遭拖起走了么？”
　　军官摇摇头：“应该没有。我昨天看到起的，船上到港的货还没下完就扯勾子（屁股）跑了，你们的货应该还在囤船上。但是，上边下的命令是连带囤船一律扣押，任何人都不得妄动！”他看一眼满脸沮丧的林炜和，语带同情地补上几句，“听于司令说，这事牵涉到外交和经济赔偿，三五天恐怕是扯不抻紏的。依我看，你们还是先到城里头找个幺店子住下来，等几天，看有个结果不。”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耗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呀！林炜和朝周大兴一摆手，转过身正要迈步，又回头问道：“官长，请问你们是哪部分的？于司令大名该啷个称呼呢？”
　　军官回答说：“我们是军部宪兵队的，于司令叫于渊，人好，正气。不过——这事是军长一口定的，你找他怕是没啥用处。”
　　林炜和点点头，道了声谢，便拉着周大兴向岸上走去。
　　他们登上码头，林炜和停下脚步，想了想，拉着周大兴在堡坎边石阶上坐下来，足足坐了两个多时辰，确实除了当兵的，没一个其他人上船下船。
　　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又回到南津街福兴客栈，无心吃晚饭，就在房间里闷坐着。眼看灯碗里的桐油快要燃尽，只好躺上床去，对着被油烟熏得黑黢黢的竹篾顶棚发呆，也不知啥时候昏沉沉睡去，后来被打更声惊醒，侧耳一听，“咚——咚咚咚”一慢三快，才四更天哪，然而心里有事，再也睡不着了。
　　“林大哥，啷个办呢？”周大兴问。见林炜和没吭声，他忍不住哭起来，“我出来的时候，卢老板再三扎咐，这是发电厂急需的，拖不得，要尽早带回去。这下误事了，我哪还有脸去见他呢！”
　　林炜和翻身坐起来，敲敲床沿，说：“大兴，你莫着急，你看我不是正在想办法么？”
　　周大兴抽噎了几下，说：“林大哥，你在想啥办法呢？”
　　林炜和说：“我在想，我们啷个去见杨森杨军长！”
　　周大兴一惊：“啥，啥！去见杨军长？林老哥，你莫见气哈，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觉得我们无权无势又没得个熟人，啷个能见到军长嘛！还没靠拢，怕就遭他警卫兵打成麻筛子了！”他认为林炜和是故意说大话来宽慰自己，禁不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