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师徒之争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4-29 10:16:01 字数:4322
一中队旧址上的监狱大楼已盖了三层。
中队干部说,计划明年五一前夕搬进大楼居住。
但是,就在犯人们热切盼望中,发生了一个重大事故:
一个年轻犯人,在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头磕在砖块上,摔昏过去。
管教干部指挥犯人,用架子车拉到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但人记忆全无,不知此身是何身,成为傻子。
为此,建筑队停工整顿,耽误了十几天。
监狱里,逃跑、伤残和死亡,就是三件大事。一年之中,没有发生三件事,干警奖金加倍,犯人减刑指标也会相应提高。反之,干警取消年终奖,犯人减刑指标也要下调。
吕鹏懂点风水,就说这座大楼的风水不好,什么青龙白虎呀,朱雀玄武呀,出无水,靠无山呀,一通胡侃。
他还说:“古往今来,坐牢的都是铁窗小屋。监狱哪有盖楼房的,就不怕有人跳楼吗?先摔坏一个,必是上天示警!”
有个老年犯人哈哈一笑说:“这辈子能住上高楼,坐牢也值了!”
有人说:“那你就别出去了,把牢底坐穿!”
老年犯人说:“住上高楼了,老子就住死在楼房里,坚决不回家住茅草屋了。”
基建大队的施工现场有一百多个犯人在劳作,砌墙的,和泥的,掂泥斗的,拉砖的,扔砖的,各司其职,有一种赶工期的繁忙。
章林庭听说李洪炉是基建大队的统计员兼积委会主任,他就问路边一个拉砖块的年轻犯人:“喂,老乡,李洪炉在这儿干活吗?”
年轻犯人说:“他呀,不出工。你有话我可以给你带给他。”
章林庭说:“没话。我只是想认识一下他。”
“噢,”年轻犯人说,“他忙呢,统计员、营业员、积委会主任,一人干三样。”
“知道了。”章林庭心想:“这家伙跟梁家河一样,能者多劳啊!”
这一天下午收工,李小萍又在大门口等着章林庭。
她对姚队长说,要带章林庭到办公室写点东西。
姚队长同意后,章林庭就跟在李小萍的后面来到中队办公室。
她让章林庭坐在自己的对面,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大号信封,说:“我以前的投稿,看来编辑是没有看的。因为所有的退稿信都是铅印的,千篇一律,只有姓名和小说名是手写的。这一次不一样了,都是手写的退稿信,你看看吧!”
章林庭抽出退稿和信笺,只见信笺上方印着红字《报晓》编辑部的字样。第一栏印有“初审意见”四个字。章林庭一看就明白这是他的同学董雅的字迹。
初审意见的内容是:“小说立意不错,语言简洁流畅。但总体来看不够真实,人物形象单薄,没有个性。”
二审意见栏里只有六个字:“同意初审意见。”
终审栏里,也是董雅的笔迹:“看了文稿漂亮的硬笔字,使我想起了一个人。但本文绝非出自此人之手。请问作者认识章林庭同志吗?作品有修改提升的空间。若认识此人,可让其帮助修改一下再次寄来。董雅。X年X月X日。”
等章林庭看完退稿信,李小萍颇为生气地说:“我这篇小说完全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小说中的主角就是我的父亲。虽然我当时不在现场,但中队申报烈士的材料,我读了好几遍。对那天发生的事儿,我记得十分清楚。我又是如实写的,怎么会不真实呢?真是莫名其妙!”
章林庭说:“生活中的真实不等于艺术上的真实。小说既不能脱离现实,又不能照搬现实。现实中的真人真事,不一定都能写进小说。有位名人曾说:‘一个作者让读者相信他的主人公们都曾经实有其人,是毫无意义的。’还有……”
章林庭忽然停住不说了。
李小萍说:“你继续说呀!我又没说你说得不对。”
章林庭说:“我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是老师啊!我又犯了好为人师的老毛病了。”
李小萍说:“文学面前,人人平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俗!”
章林庭说:“谢谢老师!其实,我的看法跟编辑部的意见差不多。我们判断一篇小说真实与否,不是看小说写得是不是与发生的事件相契合。而是从多个层面考量。
“首先是历史与现实的契合度,若小说设定在特定历史时期,其对当时社会制度、文化风俗、重大历史事件等的描绘应符合历史事实。
“在现实背景下,对社会现象、生活场景等的刻画要符合现实逻辑。
“其次是人物塑造的可信度,人物的性格、行为、动机等应具有内在一致性,符合人性和生活常理,让读者能感受到人物的真实性和立体性。
“再者是情节发展的合理性,情节的推进应遵循一定的因果关系,不能出现突兀、违背逻辑的转折,要让读者觉得故事的发展是自然而顺畅的。
“最后是情感表达的真挚性,小说中人物的情感应能引发读者共鸣,是真实可感的,而非生硬造作的,这样才能让读者沉浸在故事中,感受到小说的真实魅力。”
李小萍叹息说:“你说的这些文学理论我也懂。只是实践起来难度很大……我们先不说真实不真实了。你看最后那两句话,这个董编已经认出了你的笔迹,不如你直接给董编写一封信,就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或亲戚,文章中的字确实是你的笔迹,请她务必把小说发表出来!”
章林庭说:“不可!我不希望我的同学知道我在这里,更不希望她知道我现在的身份。”
李小萍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说:“帮帮我嘛徒弟!我都写了五年多了,一篇都没发,别人怎么看我呀?你可以说你调到我们劳改农场工作了,我们这里也有中学的。不要说犯罪坐牢的事儿嘛!”
章林庭在抄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已经看出了存在的问题,也想好了修改的路子。
他对李小萍说:“小说的不真实,主要是铺垫和细节不够。主角王含冰扑上去保护两个犯人的行为,需要细节来支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农场申报王含冰为烈士时,省相关部门以王含冰救的两个人是不合格公民为理由,拒绝了农场的申请,这是不合理的。
“王含冰的行为有被追认烈士的可能。相关条例规定,公民抢险救灾或者其他为了抢救、保护国家财产、集体财产、公民生命财产牺牲的,评定为烈士。
“王含冰为抢救两名囚犯的生命而牺牲,符合这一规定。同时,条例还提到‘其他牺牲情节特别突出,堪为楷模的’也可评定为烈士。
“王含冰舍己救人的行为展现出了高尚的精神品质,堪为楷模,这也是其有可能被追认为烈士的依据。
“所以,我认为,拒绝批准王含冰为烈士,放在省里有关部门不太恰当。应放在农场里。比如,政委或场长认为王含冰救的是囚犯,不予申报就行了。”
李小萍说:“这个提议很好。当时确实是农场政委赵一鸣不同意申报。他这个人一向独断专行。特别是对服刑人员,非常严苛。我写这篇小说时,他还没调走。所以,我才改为省有关部门不同意的。唉,要是当时的一把手是现在的杨政委,我父亲一定会成为烈士的。”
章林庭说:“好,咱就重新改回来!”
李小萍说:“既然编辑相信你,我无话可说。同时,编辑的话也让我一头雾水,不知从何处下手修改。你就看着办吧。哎,你在上大学时,跟这个姓董的关系不错吧?”
章林庭说:“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有共同爱好而已。我不能让朋友知道我在五一农场。因为这里离市区只有三十公里,倘若她出于好奇,跑来看看我,我该怎么办啊?所以,这信是断不能写的。再说,依靠走后门发表文章,不会有大的出息。多多磨炼自己,对老师没有坏处!”
李小萍不语,一脸严肃地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小声说:“我已经被磨炼得灰头土脸了。只要发一篇,我就心满意足了!所以,我还是想请你在修改文章之后,写一封信给董编辑,多上一道保险!”
她用了一个“请”字,并且加重了这个字的语气。显然是想让章林庭体味这个字的重量和特殊之处。
硕大的红色落日,好像“咚”地一声,被大山撞得粉碎,残屑抛洒得到处都是。窗外暗淡,李小萍拉亮了电灯。室内一下子白得刺眼。
章林庭站起来,说:“这篇小说我尽力帮老师修改一下,但老师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学生的水平不会比老师的水平高。”
李小萍说:“就是!所以我建议你写一封信给董编辑。就说你已经修改了原稿,希望尽快发表。”
“不!”章林庭很正式地说:“报告政府,我只修改,不写信。”
李小萍板着脸说:“你太固执了。你要修就修吧,但我敢肯定,修改文章绝没有写一封信那么简单,那么轻松!”
章林庭说:“那是。”说着,拿了小说稿和方格稿纸,走出中队办公室,自个儿回监狱大院里去了。
三天后的晚上收工,李小萍如约在大门口等章林庭。
“怎么样?那稿子?”李小萍劈面就问。
章林庭把稿子交给李小萍,说:“修改了一遍,您看看如何?不行我再改。”
李小萍随意翻着稿纸,说:“你还是想清楚了,不给董编写信,修改了也没有多大意义。我不相信你比我的水平高出多少。添加两三千字,小心把我的小说弄坏了!”
章林庭在心里说:“女人固执起来,比男人还可怕。”但事已至此,只好继续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好像缺乏底气似地说:“你先寄去试试吧?走后门确实没有意思!”
李小萍说:“这样又得耽误一两个月!现在搞创作的非常多,各地的文学函授站都挤得满满的。而刊物的数量和容量就那么大。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懂不懂!”
章林庭压根儿就不想给董雅写信,不管李小萍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都不会回心转意。想了想,他施展了缓兵之计:“如果再退回来,就是我的责任了。那时我保证郑重地与董编交涉,请老师放心好了!”
李小萍说:“倘若再退回来,我就拿你是问!”
章林庭感到骑虎难下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央求董雅说:“求求你了,敢快发表吧!我快被这女人逼疯了。”
李小萍的原稿约六千多字,章林庭又加了两千八百多字,差不多九千字了。
李小萍认真地阅读了增加的那些内容,多是细节描写。比如,王含冰队长平时对犯人的严与慈;对那个像城墙一样的巨大砖垛的描写;砖垛慢慢破裂发出的异响和倒坍时的巨响;王含冰在送往医院后清醒过来,第一句话问的是:“那两个服刑人员怎么样了?”五一农场上层领导对申报王含冰为烈士的激烈争论等等,都写得既细腻又传神。
李小萍看完后,在屋里慢慢踱步。她在心里把自己与章林庭的文学水平进行对比。
她捏着那本泛着墨水味的方格稿纸,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纸页边缘的毛边。窗外初冬的凉风拂过脖颈,却驱不散她耳尖的燥热。
起初自认"老师"的傲慢,此刻正化作密密麻麻的针,扎得她后颈发紧。
那些在办公室里侃侃而谈的文学理论,在眼前鲜活的文字面前突然变得苍白可笑。
章林庭笔下的市井街巷仿佛蒙着层毛玻璃,既朦胧又锋利,将人性褶皱里的灰与光都揉进了每个标点。
她翻到那段描写“红砖堆砌成红色长城”和“砖垛在崩溃前扭曲的姿态”的文字,竟让她眼前浮现出父亲的飞身扑向两个犯人的清晰图象。她的眼睛潮湿了。
"原来我才是井底之蛙啊!"她将稿纸重新放在桌子上。金属文件夹扣合的声响在寂静的办公室格外清晰。窗玻璃上映着自己警服上的肩章,此刻却像某种无声的讽刺。
她突然意识到,真正的文学从来不在某个人的身份里,而在那些被生活捶打过的灵魂迸发的感恩哥哥。快乐每一天!早安!里。指尖残留的纸墨气息,不知何时竟带上了几分灼人的温度。
但是,这只是李小萍一霎那的想法。接着,她又对章林庭的修改产生了怀疑:他真的比我高明吗?不见得吧?
所以,李小萍的心里像有两个人在争吵。一会儿甲占上风,一会儿乙占上风。最终,她懒得去想了。一句话:发表了,说明章林庭确实比我高明;不发表,说明章林庭并不比我高明多少。二律背反,那就让董雅和《报晓》来评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