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生命境遇

　　高峰在医院里躺了三天，被赵队长带回来了。
　　赵队长这三天没来大院，一直在医院陪着高峰。
　　高峰回来之后，成了正常人。不啸叫了，不夜奔了，不躺地头睡觉了。
　　可吹牛的毛病依旧。他说他的公司是县城最大的公司，一千多个员工，现在还在等着他出去发工资吃饭呢。
　　虽然中队没有公布他逃跑的事，但每个囚犯都一清二楚。逃跑是要加刑的，一般是半年到四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中队不上报给他加刑，但换来一个正常人，还是可圈可点的。
　　这件事像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章林庭有了“灵感”，他开始构思一个短篇小说：《生命之重》。
　　管教干警曹队长面对因逃跑受重伤、体重一百六十斤的犯人郜金，没有丝毫犹豫，毅然背起他冲向医院。
　　汗水浸透了衣衫，脚步却从未放慢。每一步都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每一次喘息都彰显着对生命的尊重。尽管郜金曾试图逃跑，但在生死关头，曹队长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拯救生命。
　　这一路的艰难跋涉，不仅是对曹队长体力的考验，更是对他职业道德与人性光辉的深刻诠释。他用行动打破了人们对犯人与管教之间关系的固有认知，展现出超越身份与过往的人性关怀。
　　文章以这一事件为核心，生动展现了曹队长在紧急时刻的担当与坚守。通过细腻的描写，让读者深刻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珍贵，以及人性中最本真的善良与责任感。
　　《生命之重》的意义深远。它告诉我们，生命的价值不应因身份、过错而被忽视，每个人的生命都值得全力以赴去拯救。曹队长的行为体现了法律执行者的职业素养，更传递出对生命平等尊重的理念。这种尊重，能唤醒犯错者内心的良知，重塑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温情。同时，也激励着每一个人在面对生命困境时，都能坚守善良，扛起责任，让生命的重量在爱与担当的托举下熠熠生辉。
　　小说大约一万多字，文章过长，不适合发在《新生报》上。章林庭决定投向社会文学杂志。
　　他发在总场《新生报》上的文章署名是真名，这是因为内部小报不允许用假名。
　　他当然知道，没有被法庭宣布剥夺政治权利的服刑人员，在服刑期间是可以行使政治权利的。比如，选举权。
　　在出版著作方面，未被剥夺政治权利的服刑人员可以进行写作并出版作品。不过，社会上某些文学杂志编辑可不这么想。
　　思来想去，他决定不用真名。便取了个谐音梗的笔名：张玲婷。这是有着女性色彩的名字，没人想到是他章林庭。
　　关于小说的投递，章林庭踌躇了半天。如果把稿子投到《报晓》，发表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但这么一来，董雅很容易辨别出他的笔迹。谐音梗将会不攻自破。那时，她追问起来，他就很难掩饰身陷囹圄的事实了。
　　劳改农场离市区不过三十公里，如果董雅再跑来找他，他还有何面目见自己的同学和好友？
　　想了很久，他决定投往司法系统的文学杂志《金盾》编辑部。
　　拿定主意，章林庭找梁家河要了一块牛皮纸和半瓶浆糊，自己动手折叠了一个大大的信封。然后，按照《金盾》杂志上的地址，写在了信封上。
　　章林庭对自己说：以你的水平和阅历，想成为中国的欧.亨利是不可能的。
　　上大学的时候，章林庭很是敬佩契诃夫、莫泊桑和欧.亨利这三位世界级的短篇小说家；
　　现在，他最最敬佩的只有欧.亨利了。这倒不是因为契诃夫太搞笑，莫泊桑太凄苦，他们不如欧.亨利短篇小说结尾的出人意料和出奇制胜。而是因为欧.亨利跟他一样，都蹲过监狱。
　　人家能成为世界级短篇小说家，而自己今后靠小说糊口也许是可以实现的。
　　他把装稿子的大信封交给了赵队长。请中队领导审读后寄出。
　　高峰事件过后，中队召开了一次大会。大会仍是在晚点名之后进行的。
　　赵队长点了本中队几个“脱管”犯人的名字，他们分别是菜园组的田某某和饲养员沈石柱。这两个人竟然去农场附近的栏杆镇上赶集，在街上闲逛时被总场狱政科的尹干事发现，押送回中队。
　　赵队长说：“下次再脱管，以逃跑论处！不要以为你们刑期短就可以到处溜达！即使法院不加刑，我们劳改农场也有权强留你们！”
　　“强留”，就是“强制留在监狱”的意思，吓得两个爱“赶集”的家伙出了一身冷汗。
　　赵队长还在会上表扬了梁家河和章林庭，说他们可以自由活动，却从来没超越警戒线。对农场的相关规定十分敬畏。希望干杂活的人员向他俩学习，约束自己，加快改造步伐，争取早日减刑出狱。
　　最后，赵队长要求各分队成立“联保组”，五人一组。一人脱管，全员受罚；一人逃跑，全员关禁闭；一人违反监规狱纪，全员都不得减刑！
　　具体实施，由积委会主任梁家河与一分队大组长卢志义、二分队大组长史丁然，杂工分队大组长蔡海军负责。在中队院内干杂活的暂不参与联保活动。
　　联保组的组长和成员确定之后，名单公布在中队黑板报上。
　　章林庭也是联保组长，成员有马正日、汪乾、张丙学、蔡文袖等人。
　　但章林庭找到梁家河，说他当保管员，与大家不在一处劳动，怎么能当组长呢？建议让马正日当联保组长。
　　梁家河照准。
　　这次会议，章林庭照例以中队通讯组的名义写了报道。这样，他还能得到一块钱的稿费，用于给工具维修人员“点货”。
　　会上，赵队长还宣读了三分场二中队有个囚犯越狱逃跑被武警击伤的通报。
　　通报读完后，赵队长又讲述了那名逃犯被击伤的细节，他说：“妈的，好巧不巧，武警一枪击中了那家伙的裆部，两只蛋子就碎了一裤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底下的囚犯哄堂大笑。
　　马正日联保组的组员汪乾，以前在杂工分队养殖组里放鹅和鸭子，这也是一个人人眼馋的差事，不光活儿轻、可“外宿”（监外住宿），还有营养丰富的鸭蛋吃。
　　可由于汪乾私自接见家属，导致其妻子溺死水塘里，中队领导看在她是犯人家属的份上，买了棺材板，埋在乱坟岗上。
　　赵队长很生气，把汪乾打回原分队劳动。汪乾思念妻子，情绪低落，便找吕鹏掐掐妻子的生辰八字，看看她的不幸是否与八字有关。
　　吕鹏照例闭目掐手。良久，才说：“你妻子属鸡，有翅不能飞，命中怕犯水。”
　　汪乾说：“请细细掐掐。”
　　吕鹏说：“你妻子是歇晌时来看你的对吧？她在水边洗脸对吧？蹲在岸边撩水的时候，正巧他妈砖瓦厂爆破取土，你妻子受到惊吓，跌入水中淹死。
　　“你他妈如果早点让我掐算掐算，也就一盒烟的事儿。老子给你禳禳破破，你妻子就死不了。所以，她的死，与八字没有关系，与你有关！”
　　吕鹏话未说完，汪乾突然扑在地铺上嚎啕大哭。
　　众人皆以为汪乾是后悔没早点给妻子算上一卦，以致妻子枉死。但汪乾边哭边捶着被子说：“是我害死她的呀！是我害死她的呀！”众人问及原因，他就那一句话，再无第二句了。
　　章林庭听了吕鹏的“卦辞”和汪乾的一句话“自白”，很快构思了一篇小说，题为《生命之轻》。小说的故事情节是：
　　任前是“严打”之前入狱的犯人，罪名是“诈骗”，被判刑五年。他入狱前是大队“养殖场”的员工。负责饲养一群白鹅和一群麻鸭。
　　中队干部在管理囚犯时，尽量做到人尽其才。让他继续饲养中队的鸭子和鹅。
　　放鸭鹅这种活儿也是好差事，不仅可以住在监外，有相对的自由，还可以有营养丰富的鸭蛋、鹅蛋吃。
　　但人的欲望是很难满足的。他想妻子，也想孩子。
　　那天上午，他站在劳改农场的鹅圈旁，望着那群白花花的鹅们相互追逐嬉戏，公鸭与母鸭颠鸾倒凤。他心中的自由渴望如野草般疯长。
　　身为囚犯，能被安排放鹅，这在旁人看来是难得的优待，可对他而言，不过是隔着笼子看天，始终差了那真正的自由。
　　他瞒着中队干部，私自给妻子寄了一封信，言辞恳切地求她来见一面。
　　妻子如期而至，两人相见，任前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让妻子假扮村妇溺水呼救，他前去营救，借此获得减刑机会。
　　劳改农场有规定，救人这种大好事，足以成为他减刑的有力依据。这也体现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传统理念深入心，不论社会上还是监狱里，都毫无例外地予以尊重和传承。
　　妻子一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满是惊恐与犹豫。她是有点文化的乡村妇女，怎么也想不到，丈夫会想出这般“苦肉计”。
　　她说：“比起其他犯人，你已经够轻松自在的了。怎么还能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任前见妻子不同意，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冒了起来，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是不想我早点出去？是不是在外面跟别的男人勾搭上，给我戴绿帽子了？所以才不愿意帮我？你是不是想让我永远待在这个鬼地方，任你在家里养野汉子！”
　　妻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言恶语的指责吓得浑身一颤，泪水立即涌入眼眶。她爱丈夫，也盼着他能早日回家，可这计划实在让她胆战心惊。
　　但面对丈夫的猜忌和逼迫，她最终还是咬着牙，无奈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叮嘱：“你听到喊‘救命’，一定要赶紧来救我。我不是怕死，家里孩子还在等着我呢！”
　　“放心吧！”任前信心满满地说，“我的水性和耳朵灵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妻子理了理头发，像赴刑场一样地走到水塘边。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撩水洗脸，然后佯装失足，跌入水中，遂一边扑腾一边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
　　然而，命运像是跟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就在这时，两条流浪狗突然掐架，疯狂地冲进鹅群。鹅们受到惊吓，齐声高叫，那嘈杂的声音瞬间淹没了妻子的呼救声。
　　正在养殖场棚屋里凝神谛听的任前，满耳只闻鹅鸣鸭叫，始终未听到妻子的呼救声。他以为妻子临阵退缩，不辞而别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渐渐失去了耐心，愤怒涌上心头，他冲出棚屋，到处寻找妻子。
　　当他来到水塘边，看到的却是妻子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在他眼前崩塌。
　　他发疯似地跳进水里，将妻子抱上岸，扛上肩头疯跑，试图把妻子肚子里的水颠出来。可折腾半天，都是徒劳，妻子早已没了气息。
　　任前瘫坐在地，紧紧抱着妻子的尸体，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一声声凄厉的哭喊在阴沉的天空下回荡。
　　他的自私与愚蠢，亲手将深爱的妻子推向了死亡的深渊。他为了自己所谓的自由，不顾妻子的感受，用最残忍的方式逼迫她。如今，妻子冰冷的身体让他彻底清醒，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这种利用规则漏洞、偏执任性，漠视生命的行为，不仅夺走了妻子的生命，也让他陷入了无尽的悔恨之中。
　　在往后的日子里，任前每到夜晚都会梦到妻子溺水的惨状，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喊在他耳边萦绕不散。
　　他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在这悔恨的地狱中度过，而这，就是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的最惨痛的代价。
　　小说的主旨很明确，就是希望服刑人员，通过思想和劳动改造，从正常途径获得减刑奖励，切莫走歪门邪道，玩弄诡计，害人害己。
　　小说约有八千字，《新生报》文艺副刊分三期连载全文；劳改局的《新生报》，也全文转发了这篇小说。影响范围颇广。
　　《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相互映衬，同是小说主角，一个情操高尚，一个猥琐低下。与之对应的两条鲜活的生命，一个得救，一个消亡。两篇小说，通过“重与轻”、“生与死”、“正与邪”等主要矛盾对立深入探索，揭示了生命存在与消亡的境遇和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