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私开小作坊
作品名称:瓜瓞泪 作者:田禾 发布时间:2025-04-22 16:39:47 字数:4756
哪怕集体食堂下放两年多了,粮食问题仍难解决,集体的大面积土地仍不能增产粮食,始终解决不了差饭吃的现状。尽管也有自留地,可哪怕父母亲从早忙到晚,生活仍然紧张,总是凑合着过日子。
咱们家长年累月没有吃顿纯粹大米饭,饭里都要拌上洋芋、红薯等辅助食物。每顿吃饭时,父亲老是说:“这日子哪时才能翻身吃顿饱饭哟——”
妈妈打趣道:“十多年前就翻了身的,你还要翻啥子身嘛!要想翻身,就去坐街上吃商品粮,那里才不会差饭吃,也不会日晒雨淋。”
父亲接过话题道:“那是王麻子吃波丝糖——莫响(莫想:地方歇后语)。我这辈子注定是农民了,要想吃商品粮,只有盼儿子们努力才有希望。”
娘道:“指望儿子哪曾说起,不如趁早找份挣钱的活儿。街上人光吃商品粮,不吃别的还行呀?吃什么都得靠咱农民。你上街打听打听,事在人为,路是人走出来的,去撞一撞运气嘛!”
经娘这样提醒,父亲还真就上街去寻找事情干,他要去找一个可翻身的路子。这出路并非是求人把农村人转成居民户口,这辈子再想吃国家的商品粮是万不可能的。父亲的想法是:供销合作社、食品公司、粮管所都可以去打听,每年总有些加工的品种可以承揽,别人不愿干的事,就承接过来干。
父亲他还真没有白跑,听熟人说食品加工厂每到立冬节前后,便要灌一批香肠——准备年货。他找到食品公司负责人,负责的同志说:“每年收那么多猪小肠,正在找内行人加工。不过质量要求相当高,做出来要符合质量要求,才能让你做。”
这一下难住父亲了,但他曾经见过娘做过香肠,只是没有亲手做过。但他装得内行的样子说:“解放前,我们家世代做香肠买卖。并且有秘方,这秘方从不传人。”
经他这么一说,还就打动了那位领导的心。他说:“好吧!就相信你一次。不过,还得订合同,大体有几点要求:
“一,卫生要达标,将猪小肠打整干净、利索。
“二,要求炕干,无霉变、味道要好,香味要足。
“三,每领十斤材料须做六斤成品,干香肠视为合格。
“四,春节前全部完成交货任务。
“虽如此,另外还得先做出样品来,检验合格了今后才能继续加工。如果质量不过关,那我们之间就自动终结。”
父亲如获至宝,提着可以做十斤香肠的原材料回家了。母亲一看就明白,说道:“连饭都吃不上,你还要做香肠啊?这些肉和小肠又是从哪里弄回来的嘛!一辈子就知道办你的下酒菜。”
父亲回道:“哎呀!肯定不是偷来的、也不是讨来的。你把它打整成香肠,我自有用处。如果做成功了,咱们家就天天有活儿干。要过不了关,咱们家连饭都吃不上,还搞啥子下酒菜?”
母亲说:“好多年没做香肠了,我哪还记得起来嘛!”母亲一边说,还是接过父亲手中的肉和小肠进厨房了。
这回父亲他放下了男子汉架子,要向母亲学习做香肠。他知道,仅靠母亲一双手加工,一定忙不过来。
这回该他听母亲安排了。母亲说:“你既要做香肠,先去砍几根斑竹;既要做架子挂成品香肠,又要做几把竹刮子。猪小肠还得翻过来,用竹刮子刮干净,刮得越净越薄越好。”
父亲道:“刮薄了怎么行?不会减轻重量吧?”
“除非不要质量,你就别刮它。但是,只怕香肠质量不过关,交不脱自己还能吃得完呢?”
母亲简单一句话,便让他记起了食品公司那位领导曾经说过质量第一的话。说道:“那不行,该刮的就要刮,质量要求第一,万万不能马虎。你是师傅,师傅说了算。”
说完,便去后山竹林中砍了好几根斑竹回来,一是做刮子,二是做挂香肠的架子用。
这时,母亲已将猪小肠全都洗净,然后用父亲刚做好的竹刮子仔细地刮。
父亲看着母亲刮猪小肠的动作,尽管几年没做过香肠,但她那双手依然是那样轻巧、熟练地用竹刮子轻刮细刮。
她一边刮一边给父亲絮叨着:“这道活儿一点不能马虎,手重了会把肠子刮穿,用力轻重不一,使肠子厚薄不均匀。肠子刮得好的,香肠灌好后,肠壁会透明,里面装的瘦肉馅全都会看得清清楚楚。”
父亲觉得,这还不简单。接过母亲手中的活儿非要实践一下。
他拿起刮子仔细琢磨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办法来;他将竹刮片放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手掌经过多年拿工具干活儿,磨出的老茧皮像锉一般粗糙。能不能用手掌锉小肠?也许快得多呢!
他举起手掌正要往小肠上锉,母亲忙叫停。她说:“虽然你手上老茧粗糙,但见了水后他就会变软。就是茧子不变软,也刮不了猪小肠。小肠里是啥东西?附着的是又滑又粘的东西。粗皮能刮小场,还要你做竹刮子干啥?一行伏一行——竹子刮香肠。没听说过手上的茧子刮香肠的,你别打懒主意了。”
还是实践经验效果好,父亲拿起竹刮子,渐渐地便掌握了窍门。见我和弟弟在旁观看,把竹刮子交在我手上道:“你也来学学,等下次把猪肠子领多了的时候,你也好回来帮忙干。”
不挑不抬,除重活我不能干,见了大人干手头上的事,我觉得没什么巧。自信地接过刮子,却不知生疏得不是一点点,那肠子滑不溜揪地,还夹杂着大股难闻的脏器味。
父亲见我笨手笨脚的,便拿过肠子与刮子道:“这个活儿比读书狠了吧!不过是让你尝尝劳动有多苦的滋味。还是去学习吧!你做这两下子,我稍微忙几下就做出来了。”
平日里父亲一脸严肃。可心里只盼着儿子有出息,将来永远也别像他那样干农业,仍然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食不果腹,还过得特别辛苦。细想,他是希望我和弟弟永远别走他的老路。
现在想起来,父亲的严厉正是最有效最实在的爱,倘若没有他的严厉,就没有我的现在,虽然没当过干部,但也曾是盖章拿钱、敲钟吃饭的职员。
生活紧张的年代里,最差的是油水,市场上没有肉卖,人们很少吃肉。那一年只有我们家在做香肠,这香味儿飘得满院都是。每天都有人前来参观看热闹的,来观赏做香肠的有好人也有歹人。父亲却忘了“常常防火、夜夜防盗”和“须防仁不仁、莫信直中直”的古训。
一天夜里,全家都在熟睡中,做成功的香肠却出事了。
父母睡到天亮一早起来,只见门户大开,检查所有的东西都在,单单当天做的香肠却不知去向。
父亲半晌没说话,母亲气得直念叨:“是哪个背时的强盗不顾人家死活,咱们是加工,又不是做来自己吃……”
奶奶却忍不住,在阶沿上指手划脚地骂不绝口。她骂起来没半天收不住,直差把偷香肠的人惹出来对骂才好。她大约是估计偷香肠的人离得不远,也可能就是本院子里其中的某个人。
可是,院子里的人全都前来关心;有的甚至同情我们家拿什么来赔偿。有的鼓励奶奶狠狠地骂,要骂得强盗家里将来绝了人种大家才高兴。否则,将来不定哪家杀了年猪,还会有人光顾觊觎。强盗小偷几乎成了院子里家家痛恨的公敌。
盗走了香肠,有人提醒,赶快去向派出所报案。父亲这才回过神来,几乎是跑步去派出所的。
派出所所长听说给食品公司加工的香肠被盗,便马不停蹄带着人及时赶来了。前后现场做了侦察手段。对盗窃犯留下的脚印拍了照、印了尺码,按尺寸断定小偷大约是男人,高矮约一米六五以上……
他们并不局限于本院子里的人,而是分头去上下几个生产队都做了细致调查。
半天以后,终于查到了蛛丝马迹的明显线索。在失盗的早上天刚亮时,福宝山边小队的放牛人曾经见过一男子,天刚亮时,那人背着背篓快步上福宝山去了。
侦察员们跟踪追击,查访到那个男子就是福宝山的人。那人姓黄,因几年前盗窃行为被判入狱,最近刚刑满释放,顺路光顾了我们家。
还好,事有转机,在侦查人员顺滕摸瓜下,案子很快破了。当侦察员去到他家时,他还在睡大觉呢!所幸他还未煮来吃,香肠也完璧归赵。
十分庆幸,我们家不用赔香肠了。奶奶后来说:“看来是自己错了,猜贼不是贼,原以为是附近的人偷了香肠,结果强盗其实在山那边……”
父亲道:“以后遇事别着急上火,幸亏是新社会,共产党真好。要是在旧社会,哪里还能物归原主呢?还是派出所的同志有办法,咱们不该蚀财。我们得烧高香啊!”
当这一季香肠做结束,因为做的香肠受人欢迎,彻底取得食品公司的信任。刚干完两个多月,可是,春节一过就不再加工香肠了。
父亲与食品公司成了老熟人,这时公司领导又动员他干二发生意——加工豆棒。这样一来,一年四季都有活干。不仅赚取加工费,而且豆渣还可做牲猪饲料,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年,我们家的灶里早晚烟火不断。熬豆浆、揭豆皮、卷豆棒。奶奶与我的父亲母亲早晚忙得不亦乐乎。
家里除了我和弟弟是学生没任务。父亲母亲负责磨豆浆、过滤、煮豆浆、揭豆皮、卷豆棒、烤晒豆棒等一条龙环节全包,做成了成品,每十天半月去交一次货,又顺便领些黄豆回家。
父亲砍回斑竹与木条,划竹块削竹签、揭豆皮、裹豆棒。又在屋门前搭起了很多木架。我不知他搭来干什么用,便好奇地问:“还这么早老汉就准备晒叶子烟了?”
父亲说:“这回搭木架可不是晒烟的,等会你们就知道了。”
木架搭好了,父亲叫我和弟弟道:“来嘛!把裹好的豆棒给我拿出来。”
我和弟弟才明白,搭架子原来是要晒豆棒用。我们连忙争先恐后地把挂在屋里的豆棒取出,一根一根地递在父亲手中。他将豆棒均匀地摆放在竹架上,要趁着太阳把它晒干。
这一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挂晚收,如果天气好,豆皮一天即干。而豆棒须连晒三五天不等。反正每天有越来越多的豆棒要挂晒,早晚我们都得搬进搬出。直到下雨天,我们就没事干了。
天有不测风云,有时蛮好的天气,忽然天变一时;一会儿福宝山那边的乌云便窜了过来,马上就会雷电交加;让我们全家突击性地抢收豆棒进屋。有时豆棒晒得多的时候,上了三几百根豆棒,抢收进屋最快需半个小时,还需全家跑动才行。
收进屋了,但父亲还得继续辛苦,想办法把室内升温。便是在堂屋里搭起竹架子,再生炭火烤豆棒;同时要不停地照管、翻烤。
如果不生火烤,时间久了豆棒就会变酸、发霉。食品公司不收霉变产品,交不掉那损失可就大了。当年粮食那么紧张,霉了或烤坏了,哪里去找黄豆来赔偿损失啊?
父亲不得不小心翼翼,他搬了张土改分得的地主的太师椅斜躺着,晚上几乎不睡觉地守着炭火,有时还将豆棒翻来覆去地烤干才放手。
他干什么都要讲究质量,按照食品公司的要求,不折不扣、一丝不苟地照章办事,总要让食品公司满意放心。
每天这么劳累,看到的豆棒豆皮却舍不得煮来尝尝。我实在忍不住了,悄悄在妈妈耳边说道:“什么时候煮点让全家人尝尝也好?”
我偏不说自己想吃,却把全家利益放在前面。妈妈笑笑道:“我们都不想吃,明明就你一张嘴最馋。”
说罢从锅边豆皮上撕下火柴盒大一点给我,说道:“不放盐看你能吃多少。”
我高兴地连忙接过,用两指尖高高提着;那刚结成的豆皮,还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盈盈豆香,令我满足地塞进口中;一下舍不得嘴嚼,噙在口里细细品味。感觉柔软清香,细腻爽口,滑而不涩。整个口腔顿感舒适及了。比起吃野菜不知强多少倍。
母亲见我们喉咙伸出爪爪,决定也让全家人都尝尝豆腐脑。
说完,到了满锅豆皮快揭结束时,大约还剩下一大瓢豆浆,便放些石膏水,一会工夫,那豆浆变成了豆腐脑。母亲将它舀出来再加工。
只见她先将锅里放一勺油,再加进干辣椒面;当辣椒面渗出一股香气时,连忙倒进豆腐脑,再加两勺盐和葱花段,白中透绿,看上去一青二白,还略透点油黄色。这时才起锅。
我连忙将豆腐脑再泡进米饭中,吃进嘴里那才真叫饭香味美。
吃完后,父亲才讲话:“以后把任务完成了,若有剩余,那时让你们也吃顿豆皮煮腊肉,那才叫香呢!”
说到吃腊肉,为时尚早,刚买回来的小猪叫接槽猪。这喂它的任务是奶奶的专业。除了帮助加工豆棒,奶奶不用说,她最心疼圈里的猪,豆渣煮熟后,她一定要亲自提着潲桶去喂它。她几乎要亲眼看着猪崽长大。
倒完猪潲,奶奶用手抚摸着小猪的脊背,然后用食指与大拇指张开作为尺子般,从尾部掐至头部印了长短。她每天都会这么量。我好奇地问:“奶奶为什么每次喂它都要掐它的脊背?”
奶奶说:“只有每天都掐掐长短,它才会长得快呢!”
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没有科学依据,只有迷信成份。但我当时深信奶奶说的话是真理。之后,每当奶奶提着潲桶喂猪时,我便上前开圈门,伸开手指先把小猪掐一遍,然后记住它究竟增长没有。心中默念着,小黑猪,快长大。
总之,到了年底时,小猪已长成了一头壮猪。我渴望的最想吃豆棒炖腊肉就快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