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母苦家事忙
作品名称:瓜瓞泪 作者:田禾 发布时间:2025-04-18 13:11:51 字数:5669
父亲不但正直,而且勤劳,为了忙生活从没有偷过闲,全是起早贪黑地在忙碌——白日里参加集体劳动,早晚忙自留地。秋天里把一茬一茬的粮食、蔬菜等源源不断地往屋头搬运。搬回来让母亲收捡制作,母亲的活儿就更加忙乎。
平民百姓为了不饿肚子,为了一家人能顺顺当当过日子,父母亲每天除了忙那点工分,剩余时间起早贪黑,把精力全都用在自留地和开荒等活儿,这才是唯一的希望。
一旦没有了自留地,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包括喂猪的饲料就没有了。
自留地给我们家帮了大忙,产出了各种菜蔬。吃不完的新鲜菜怎样存放,全凭母亲打点收拾。
每到收获季节,母亲就要抢时间操劳,将各种菜蔬做成干菜或酸咸辛辣等风味不同的咸菜。晒干或趁新鲜装进罈子封存后才能长久保存,这些罈子菜成了我家生活上的保障。
各种不同味道的罈子菜能让我们开胃、填肚子。在差饭吃的年代,吃着带有各种风味的咸菜,当时并没在意它的味道,只觉得罈子菜也能度荒。现在想起来,那味道也真香美。
在困难条件下,父母亲长年计划着种植不同的蔬菜品种。若要细分,品种可就多了,可说是一年四季土里都能种出不同的可食之物。
不过,粮食类主要还是玉米为主,这不失为是仅次于大米之外的第二大主粮。玉米营养丰富,晒干或炕干了好储藏。打成面子搞成面糊,再加进洋芋或南瓜(包括野菜)等辅助物品,过荒度日实是不可或缺。
其次是高粱,到了秋天,高粱成熟时,地里一片火红火红的,这情景在张艺谋导演的电视剧《红高粱》中最为突出。不用多说就能明白,可那只是艺术加工后的场景。
其实际,那些年月在我们这儿的农村,很难找到大片大片的红高粱地块。你想啊!本来每人只有一分自留地,全都种上高粱也不会红到哪里去。
不过因地制宜,只能在适宜地块的个别地方种植小部分高粱。到了秋季,远远望去就像一团火炬燃烧在田边地角。会打算的还在中间点些葵花籽,那到秋天就更好看了,红中透出金黄色,你会误以为那是火焰中提炼出的黄金呢!
母亲她不让地角边闲着,周边或点一些低矮的豆科作物;有绿豆、不牵藤的小花豆,或者黄花、南瓜等。到了夏天或秋天什么都有了。品种多了,大筐小筐地往回背。背回来给奶奶说声,如果要卖,先给我把种子留着。
奶奶当然更懂,见别人家有,而我家没有的作物,她就要些种籽回来,丢给妈妈种去。在她看来品种越多越好,菜蔬品种多上街做生意才吸引人。这样不赚钱,还有那样赚钱。奶奶的算盘打得特别精。
母亲自然配合得默契,用不同品种的蔬菜一茬一茬地给奶奶办些赶场货。当然,母亲自己是从来不赶场的。
那时候我问娘:“你种的东西怎么自己不上街去卖,卖了也好给我买饼干吃。”她说:“你奶奶她喜欢赶场,她也干不了地里的干活儿,有她一个人赶场就够了。你一个细娃娃要用么子钱嘛,等长大了自然不差钱用。”
除了给奶奶办赶场的物品,在竹林边、屋后坎上的空地里种些魔芋、阳藿,这些都是下饭的上好菜品。
魔芋推成魔芋豆腐,炒着吃比真豆腐还有意思。
我看见妈妈推魔芋豆腐时,将一个个拳头大的魔芋端去溪水里洗净;然后用刀剁碎,再用石磨推浆,入锅煮沸熄火;再加少许过滤的石灰浆拌入,冷却后便成了一锅魔芋豆腐。
妈妈炒魔芋豆腐时,先把肉丝或肉块,最好是把鸭肉剁成大指头大的颗粒,将锅底加大火力,再往铁锅里放一铲油;待锅红油沸时,再把切碎的鸭肉倒入铁锅里,直到鸭肉被炒成金黄色。看着炒出油星子溅起时,才倒入切碎的辣椒,放入花椒等佐料。用锅铲勤翻动,炒得香辣气味四溢。
这时妈妈扭头“哈吃哈吃”地打了好几个喷嚏,直到呛出眼泪,才把拇指长短粗细的魔芋豆腐条倒入锅里;一阵快翻快炒,再加进一勺食盐,继续翻炒一阵,一锅美味魔芋鸭便出锅上桌了。
阳藿也挺好吃。那阳藿长在竹林边阴暗处,出土时,呈紫红颜色,搬起来中间大两头尖,两三寸长。清水洗净切片切丝均可。然后放油爆炒,或加进肉丝炒来吃,嚼在嘴里绵绵的。下饭尤物,有了肉丝阳藿,可多吃半碗饭。
母亲将阳藿搬回洗净,然后泡入酸菜罈中,待几天以后,阳藿在盐水浸泡中逐渐变成酸味。科学点说,主要靠乳酸菌的作用,起到完成了二氧化碳、醋酸相互转化的作用,这时的阳藿捞出来切丝炒菜,真是酸中透香,香气绵延才是最佳口味。
母亲她还要计划着根据生活的需要,新鲜的吃不完卖不完的菜蔬,该晒干的晒干存放;不须晒干的新鲜菜还得想法腌起来,不然到了下雪天就没指望了。
生蒜、白菜、包菜、豇豆等都可洗净放入酸菜罈中。泡酸菜罈首先是需要纯净的井水,这井水必须去穿洞坝的水井里挑回来。那井水纯净无微尘、清纯且甘甜。
那天然矿泉在盛夏天从不断流。打回来倒进大铁锅里烧开、冷却,然后倒进陶器罈中,再加上精盐。盐的浓度必须浓咸,盐与水比例大约为1%浓度。但妈妈做酸菜从没精确到过秤称,不大不小的上水罈,放进半碗盐;再尝尝,很咸就行了。
然后依次先放进姜、蒜、辣椒等带香辣味的作物;然后再放入别的,如青黄瓜、嫩四季豆洗净了都可往里放。放进后,罈口搭块薄膜片,盖上盖,掺上水,春夏里五到六天即酸。这时正好,炒菜香气浓郁,味道鲜美。
听娘说过,太酸的菜会融解变味,过于浓酸不好吃。
当第一茬泡菜吃完以后,酸水中还可另行加盐加菜。每当春秋季,包心菜正是收获时,母亲便又要辛苦一阵了。
每到十月来临,正是包白菜成熟时。当她加工包白菜时,先用水将菜洗净,然后切做四大块放入罈中。这时很容易泡出酸味,一两天后取出一块来,切成丝状或片状,生吃更开胃,夏吃可降暑;炒肉片肉丝均色香味美;也可做酸菜鱼等等。总之,一年四季取之不尽用之不绝。
可是,由于经常沾冷水,她的手上布满了锉一样的疹粟与皲口,还依然忍着疼痛干活儿。舍不得放手休息一会儿,总是忙到夜深,直到忙完活儿才去睡觉。
如果不用盐水浸泡的菜罈,就不用上水,把该放进的菜用些盐撒入菜中,每放一层菜,还撒些剁碎的辣椒,待快装满罈口处,加进洗干净的棕叶或苞米壳,再用长短合适的竹块把里面固定,以免罈子倒转时滑出。然后在瓦盆中倒上适当深度(约2寸)的水,将罈口朝下放入盆中即可,既不过酸也不会臭烂,长年可食用。
这样做菜大都用大头菜,也叫榨菜。大头菜没有可丢的部分,除了叶与根须另外切碎入罈,头部主要切丝、切片入罈。待食用时取出一小碗炒新鲜肉、腊肉皆可。这样炒出来,出锅时的肉香气格外袭人,令人馋涎欲滴。
除了菜蔬入罈,还可将糯米、包谷等打成面子装罈。每到秋季到来,苞米成熟时,妈妈便要开始做辣椒面子。在我们家乡,辣椒称“海椒”。做辣椒面的俗名叫“海椒面”。
做海椒面的辣椒必须现摘现采,趁着苞米与海椒刚成熟正新鲜,原汁原味地加工出来才好吃。这时苞米成熟,辣椒也红了,全家人都会忙碌一阵。
只见奶奶在剁辣椒,妈妈在大石磨上推包谷面。推完,用竹筛筛出秕糠,留下细面待用。
这时,奶奶的红辣椒也剁碎了,交给妈妈拿在小石磨上推成浆。然后再将包谷面子倒入大盆中,再倒入辣椒浆,放些盐,拌匀装入菜罈中。这种拌匀的辣椒面,大约装满八成即可。然后用苞米壳或棕叶、棕片将罈口空出的部分填满封严。
此时,父亲也来参与,挖回最纯黄的糯泥巴,在青石上揉搓着,揉成一团圆砣用来封盖菜罈。
当我见父亲揉搓泥巴团时问他道:“老爸还玩泥巴浆干什么呢?”
他笑笑告诉我道:“你若想要吃海椒面,就不要光想着玩泥巴。等会你就知道我用这泥巴砣干什么了。”
于是我要看个究竟,在旁凝神静气地呆看着。
只见他要用黄泥巴封菜罈子。先经过锤打,待到锤糯了后,做成一个比罈口略大的泥球,等待母亲将海椒面装入罈中时,用油纸封严,再将滚圆的泥球往罈口上一放,便将罈口封得严严实实。
大概此时罈内一片真空,与外界空气隔绝,让海椒面发酵约10天后便可食用。
密封完了罈口,他直起腰,见我还在旁看着。笑着说道:“记住,以后你也会这么干的!”
当时我心里在想,父亲往日里强迫我读书,说以后才不与泥巴打交道,这会儿又让我记住拌泥巴;往日我拌泥巴时,你又骂我没出息,这原来都是凭你们大人讲什么是什么,孩子左右都不是。
直到后来安家立业了,才明白父亲的苦心。让你不干的事,是教育你走正道、不贪玩;让你应该学习的东西,是为你将来长大有本事,哪怕当时觉得没用。比如,现在在城里我虽用不着拌田里的泥巴,但对于做咸菜,这些知识使我能派上用场。当我想吃酸菜时,无须再去请教别人,在记忆深处掏出照做,技术现成得很呢!只管搬出来随便用上,便成了美味。
父亲最喜欢的罈子菜是豆豉与臭豆腐。臭豆腐在我们这里叫“霉豆腐”。其实臭与霉是两回事,做霉豆腐又是一项内容,但千万别连起来叫。叫臭霉豆腐那就真的臭不可闻也。
父亲虽爱吃霉豆腐,但还得母亲去做来才行。母亲做出的霉豆腐,父亲说像吃皮蛋。
我原来不吃霉豆腐的,经父亲笑着这样一说,我便用筷子沾了点尝了尝。果然,闻着不咋样,吃在嘴里那味道别具一格。虽说不像皮蛋味,但比皮蛋还香了不少。后来还真成了我离不开的菜肴,只要看见霉豆腐,便想起母亲淘心费力地做霉豆腐的辛苦。
母亲做霉豆腐时,我问:“为什么要让它长霉?长了霉不就是烂掉了?怎么烂了还可以吃?”
母亲只会做,真要她讲出道理,她怎么讲得出来?她笑着从侧面说道:“干什么都要有霉,没霉哪能行啊!你以后长大了娶媳妇还不是要霉(媒)呀!‘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做霉豆腐无霉哪还叫霉豆腐?”
母亲做霉豆腐几乎要忙两天时间,从泡黄豆开始。黄豆在外地称大豆,而在我们家乡称黄豆。
当让黄豆吸满水分,泡得胀鼓鼓之时,母亲将石磨洗刷干净,右手推磨,左手一勺一勺地将泡胀的黄豆往磨孔里添加。霎时间,无数条白珍珠般的豆浆,变成无数银色线条从石磨缝里飞流而下。
费了半个时辰终于磨完了泡胀的黄豆。此时,白净如玉般的豆浆装满一大盆,然后将豆浆倒入大铁锅里煮开。待煮熟后,再用纱布包袱滤掉老渣子,雪白的豆浆从包袱纱孔倾泻而出,与豆渣分离开来。
母亲又将滤出的豆浆再次倒进铁锅,然后倒入磨成粉状的石膏水,或是均匀地撒些石膏粉,再用勺子轻轻搅动;再在锅底适当加温,让豆浆不冷不烫;母亲用手审试着温度,只见一锅豆浆水渐渐地集结成豆腐脑。然后再用竹筛,将纱布包袱牵开,倒入豆腐脑,滤掉水分;隔一夜打开来看,便集结成了一整块豆腐。
母亲拿来菜刀将豆腐划作长、宽为二三寸左右的块状,只等进行下步程序,让豆腐发酵发霉。
这时,将去头去尾的稻草放进箩筐里做成窝,然后将豆腐块进一步切成小块。母亲左手拿着豆腐块,摊在手掌上;右手拿菜刀,将豆腐块横切竖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依次放一层豆腐块在草窝里,然后再铺一层稻草。直到把豆腐全放进草窝,再覆盖上稻草保暖。
在温度催化下,让豆腐长毛发霉,再过几天霉就倒了;倒了霉的豆腐,表面就像老鼠皮,这时它的形象难看,暂还不宜吃。要想吃上喷香的霉豆腐,还须进行下一步加工环节。
接着,母亲将准备好的红辣椒炕得枯焦。然后找一块布,包住枯焦的辣椒揉搓成碎末,加入花椒面、胡椒面、五香粉、食盐,一起拌匀备用。
母亲用竹筷将发酵好了倒过霉的豆腐,一砣一砣地从草窝中取出;放入装满辣椒面的瓷盘中滚一滚,让每一砣霉豆腐都均匀地粘满辣椒面,再将它放入陶器或瓷罐中,渗入碱水;这碱水是油菜秸杆烧灰过滤而成。倒入罈罐内将霉豆腐泡起来;再倒进一斤白酒,然后密封,再过三五天便可食用。
经过发霉再加工的霉豆腐,这时吃起来会格外香。每顿开饭前,父亲念叨“怎么没皮蛋哎”,母亲便不声不响地拿着盘子将霉豆腐装了出来。看着数量不多,了不起一两块。吃的时候,只用筷子头蘸了一点点放进嘴里,换个口味就够了。然而,两块霉豆腐足够全家人下饭用。
看着大家吃完碟中的霉豆腐,母亲脸上便露出满意的笑容。
豆豉比臭豆腐的做法略为简单点,只将黄豆煮熟透,冷却后,上山割回豆豉叶一小捆,洗净,放入纸箱或木箱中,横顺上下铺满,然后倒入煮熟再加了盐的黄豆;然后放炉火边,经过十天半月的发酵,变成浆黄色即可。再取出拌上辣椒面、八角粉、胡椒粉等五香佐料入罈。
入罈有两种方式,一种叫干豆豉;一种叫水豆豉。干豆豉可以炒肉丝、肉片,都有别具一格的风味。而水豆豉泡好后不再炒菜加工,只能加生葱或拌生香菜、鱼腥草也可,吃起来别有风味。
我印象最深的罈子菜,还是糯米海(辣)椒。吃在嘴里有一种微辣微酸又糯而爽口的感觉。这种罈装菜并非常年有,只有待客或过节日才可吃上一回。
每年,母亲都要种些像牛马项上的铃铛形状的海椒,这种海椒不吃辣味的都可吃几筷子。有的甚至辣中透甜,只要放进柴火中烤熟,然后用手撕成碎块放入盘中,加盐加佐料、味精、酱油,拌匀便成了一道美味冷盘菜肴。
秋天,正是红椒收获之时,也是糯谷收获时。每到这时节,母亲就要做一罈“糯米海椒”。做成后煎来吃,比吃荷包蛋更有风味。糯米海椒微酸且糯,沉香可口,比直接吃糯米粑粑有滋味多了。
我曾问过妈妈:“糯米海椒虽然好吃,就是难做,为什么还要做?”
母亲说:“要想吃哪样都不难。只要勤快,勤才快乐;懒不得,懒就得不到好吃的东西。”
其实要做也简单,见母亲将鲜椒晒蔫备用。但做糯米海椒无须撕烂,先从尾部去掉把柄,从孔洞中取出籽粒,便成了海椒袋子备用。
再将晒干的糯米打成面子,稍加水、食盐,拌湿能捏成砣状即可。然后一勺一勺地往辣椒袋里灌满,还要用筷子头扎紧;再将灌满糯米的辣椒放进瓦罈中,离罈口留下两至三寸空隙,再用棕树叶填充至罈口。然后盖严封实,与外界空气隔绝,让其在里面发酵微酸。然后放个十天半月,取出用油锅煎吃。
我最爱吃糯米海椒煎腊肉片,那香味堪比五香肉味。说来简单,我看着母亲忙乎了一天才成功做上一罈。那罈子不大不小,能装十至十五斤就行。好处是容易搬动,开罈后好取出,也不易损坏、不易发臭变质。
母亲说不出条条是道的道理,做起来一点也不手生。我问母亲:“您会做罈子菜,哪样做出来都好吃,是从哪里学来的?”
母亲笑着说:“男孩子别学,以后娶了媳妇,她自然会做来你吃的。”
现在我才明白母亲说话的意思。女孩子在娘家的时候,从懂事起,就得跟着娘学一些拿手活儿。除了鞋袜针线、浆衣洗裳、泡茶煮饭等;还得学会做菜园,做罈子酸菜;将来到了婆家才什么都会,才不求人,也才不会让人为难和让人笑话。
其实,学的东西越多就越辛苦。不是么?母亲一生很少在家里闲坐过;即使坐下来,不掐豌豆就剥胡豆,一年四季手里总不空闲,总有干不完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