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首提建议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4-15 09:51:32 字数:4465
在被毁坏的工具中,铁锹首当其冲。
不是锹柄断了,就是锹口卷了。维修,就得不断“点货”。
囚犯们把索要吃的、喝的、抽的,称为“点货”,不知是哪个地方的方言,在监狱里流行开来。它的使用概率超过了“不知道”之类的常用词汇。
章林庭点货把存折点得仅剩一角五分钱,连一盒“福星”牌烟卷也买不到了。
维修工具太频繁,也耽误了章林庭抄写小说的进度。
两天过去了,还没有抄完。第三天上午刚出工,章林庭就趴在桌子上开始抄写。
中午收工,章林庭把损坏的工具用绳子捆了,拉到杂工分队去。
吕鹏正在杂工分队拆卸拖拉机。章林庭问:“你这是拆了拖拉机卖零件吗老乡?”
“没酒没菜,拖拉机光坏。”吕鹏头也不抬地说。
章林庭说:“五年前,你在大队(村)里当拖拉机手的时候,就是这德性吧?”
“没错,”吕鹏嘴里叼着烟卷,抬起头来,口齿不清地说:“有菜没酒,拖拉机不走。没酒没菜,拖拉机光坏。干咱这一行,不缺‘点货’的!”
“哈哈,”章林庭笑问道,“谁给你点货?指导员还是队长?”
“是你们分队的张队长,”吕鹏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炫耀道:“看看,要不要来一支?”
章林庭说:“美的你!张队长凭啥给你点货?你以为你是谁呀?”
吕鹏说:“你别不信。他要等大星期拉一车煤球回家。我说拖拉机坏了。他就扔一盒大前门给我,让我抓紧时间修!”
“奥,我就说嘛,平白无故,政府能给你点货?”章林庭说着,转身追赶大部队去了。
李小萍早已急不可耐地在监狱门前等候。
她目送最后一位犯人入了监,也没有看见章林庭,便问姚队长:“章林庭是越狱逃跑了,还是被法院带走查余罪了?”
姚队长说:“你这孩子是盼着我们分队吃瘪呀?这个人一不会逃跑,二没有余罪!”
“你怎么这么肯定?你了解他多少?”
“我不用了解,一眼就看出来了。”
“老队长阅人无数,火眼金睛啊!”
话音刚落,章林庭就小跑着来到了。姚队长开玩笑说:“你再晚来一步,李干事非关你小号不可!”
李小萍说:“我有那么不讲道理吗老队长?”
姚队长笑笑说:“你这么着急忙慌地找他,啥事呀?”
李小萍说:“他是我的徒弟,要跟我学文学创作。我先让他给我抄三年书,练练基本功。第四年开始教写作。”
姚队长说:“我听赵队长说,他挺会写文章的。你俩指不定谁教谁呢!”
“当然是李老师教我啰!”章林庭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小说底稿和抄写稿,递给李小萍。
李小萍接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漂亮!非常漂亮!简直是书法艺术!这么好的字,喧宾夺主,谁还看小说内容呀?”
姚队长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夸奖人呢!”
“那是因为我没有碰到值得夸奖的字!你看这字,与铅字的没有区别吧?”
“你的字也不差啊!不管好看不好看,倒是很独特的嘛!”
“老队长别取笑我了。不过,我要一下功夫,保证一年内赶上他的字!”
“哈哈哈,好好!”姚队长含蓄地笑着离开了。
章林庭正要进入大院,被李小萍叫住:“哎!你慢着,还得写信封呢,形式与内容要统一嘛!”
“信封带来了吗?”
“在办公室里。”
“那就等晚上收工再写吧,我得进去吃饭,迟了耽误出工啊!”
“不行!我一会儿回家路过邮政所就得邮寄。迟了怕赶不上下一期了。”
章林庭只好随李小萍来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立即浑身不自在。因为这是他在监狱里第一次单独面对一个年轻女警。
李小萍拿出一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扔在桌子上,又将《人民文学》的封底摊在章林庭的面前,说:“按照这上面的地址写。”
章林庭坐在椅子上,抚摸着信封,没有马上写。
李小萍催促道:“抓紧时间呀!你不是急着吃午饭吗?”
章林庭说:“报告政府,我有一个建议,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就说吧!别婆婆妈妈的!”
“我觉得您这篇小说应该投向本地区文联主办的文学月刊《报晓》编辑部。”
“为什么?”
“因为本地作者投本地杂志,同等质量,会优先发表。像《人民文学》《十月》这种国家级的文学刊物,大部分都是向作家约的稿,不知名作者的自由投稿,可能没有多大发表的机会。”
“那你具体说说,在《人民文学》发表文章难在哪儿吧!”李小萍说。
章林庭略一思考,慢慢地说:
“现在《人民文学》的主编应该是王蒙先生。
“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的难度,主要有以下几点:
“竞争激烈。《人民文学》作为中国文学界的权威刊物,知名度高、影响力大,每天都会收到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投稿,稿件数量众多,竞争极为激烈。
“标准严格。该刊物对稿件的质量要求非常高,在文学性、思想性、创新性等方面都有严格的标准和考量,只有极少数稿件能够达到其发表要求。
“风格匹配难。《人民文学》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定位,投稿作品需要与刊物的整体风格相契合,否则即使作品质量不错,也可能因风格不符而难以发表。”
李小萍说:“原来这样啊!难怪我投的稿子,一篇一篇地退回来呢!我怀疑他们连看都不看,就填写了退稿信给退了!否则,怎么写了那么多,一篇也没采用呢?"
李小萍找到了没有发表小说的理由,心理平衡多了。因而对章林庭的建议表示接受。
她说:“就按你说的办吧!只是我这篇稿子,题材新,主题深,往地区级的刊物上投稿也太可惜了。”
章林庭在心里骂道:“这女人太他妈自恋了!你这篇小说别说投《人民文学》,投本地区的《报晓》也未必能够发表。”
但这只是他心里的话,嘴上却说:“从文本上看,写得还不错。先投《报晓》试试吧。如果连地区级刊物也不能发表,就是您的作品有问题了。您不妨弄一根头发夹在稿子里,看他们看还是不看!”
李小萍说:“这个点子好!听你的!《报晓》的地址你知道吗?”
章林庭说:“知道。我的一个同学名叫董雅,就在编辑部工作。直接寄给她,可能会快一些处理。”
李小萍点头同意,说:“就这样吧!赶快写好信封,我马上去邮政所投寄。”
于是,章林庭写下了《报晓》的地址和董雅的名字。
李小萍问:“这名字是个女编辑吧?”
“是的。”章林庭回答。
“多大年纪?”李小萍问。
“和老师您差不多大吧。”章林庭说。
“这么年轻就当上编辑了?不会是走后门进去的吧?”李小萍质疑。
章林庭说:“人家已经在国家级刊物发表几篇小说了。其短篇小说还上过《小说月报》呢!当编辑没有真本事是不行的!”
《小说月报》是写作者都知道的小说选刊,能上那种文学刊物,都是成熟的作家。
李小萍佩服地说:“厉害!这样的人我倒要拜访拜访!你回头给我们引荐一下!哎?你俩关系好吗?”
章林庭没有回答。他与董雅是同班同学,他们那所大学是省内的,并不怎么有名。
那时,刚刚恢复高考,考生们对大学的名气并不十分在乎。
章林庭有较严重的偏科。他写起文章来妙笔生花,历史事件如数家珍,政治观点剖析深刻;
可一看到数学的微积分,物理的受力分析、化学的复杂方程式,就仿佛深陷迷障,公式定理成了难以破解的密码。
这是他没考上名牌大学的主要原因。
而董雅恰恰跟他一样,理科差得更离谱。这也是他们刚入学就有共同话题的背景。
董雅自学生时代便投身小说创作,时常在校刊《视野》发表短篇小说。
临近毕业,她在某省刊《春风》发表的校园中篇小说《送你一枝梅》,更是被《小说月报》转载,一时间声名鹊起。
章林庭同样热爱写作,只是主攻散文随笔,作品常见于校刊与杂文刊物《随笔》等。
在写作的道路上,他一直努力追赶董雅的步伐,却始终稍逊一筹。
尽管如此,共同的理想让两颗心越靠越近,爱意在心底悄然滋生。
一天夜里,应校刊编辑部邀请,他们参与校刊年度好文章评选活动,结束时已至深夜。
返回宿舍楼,两人在楼道分别时,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这一抱,饱含着对彼此的欣赏与对未来的期许。
毕业后,董雅顺利进入本地区文联,成为《报晓》的编辑,而章林庭则无奈回到家乡,在一所乡镇中学里任教。
起初,他们还通过书信保持联系,分享生活点滴与创作心得。
然而,城市与农村几百里的距离,如同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随着时间流逝,曾经炽热的情感逐渐冷却。
一个冬日,章林庭写了一个万字短篇小说《我的“牛友”》,寄给了董雅。
十天后,董雅回信,让章林庭去市里面谈改稿事宜。
章林庭如约而至。
两个人在编辑部相会,先谈了一些各自家庭情况。董雅告诉他,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地委办公室的秘书。姓蔡,名叫家有。
她说得自然,章林庭也听得自然。好像两个人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
董雅说,她在城市里虽然工作顺利,但总觉得生活少了些激情。她的写作也陷入了瓶颈,虽然在省级刊物发表了几篇小说,都没有引起反响。她感叹,再也写不出像学生时代那样出彩的作品了。
章林庭则讲述了自己在家乡的生活,平淡却也充实。他虽然没有放弃写作,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教学上。写作也是与教学相向而行,多是写一些语文教学论文和与学校生活有关的散文。《教师报》《校园文艺》《教育导报》都发过他写的论文和散文随笔。
外面下起了细碎的小雪,天地间一片朦胧。
最后,他们谈到了短篇小说《我的“牛友”》。小说写的是,一起放牛的一群少年,在大集体改制后各奔东西的故事。小说是大集体崩溃的挽歌,是农村改制后,农民的生存状态。
董雅转达了主编的修改意见。她说:“我觉得挺好的。可主编说基调有点哀伤,结尾应该积极向上。你就按主编的意见改吧!”
章林庭埋怨地说:“这么抽象的意见,你在信上一并说了,我就省了这趟路。结尾积极点,这谁不会啊!”
董雅撒娇似地说:“人家不是想见你一面,说声‘对不起’嘛!”
“见一面,我也想。”章林庭说,“说对不起,就没必要了!你能找到一个更合适的对象,我真得很高兴啊!”说看,眼睛里蓄了满满的泪水。不知是伤感,还是喜悦。
这时,雪花由小颗粒变成了羽毛状。章林庭起身告辞,董雅要留他吃饭,但被他婉言拒绝了。
他说:“明天要期末考试了,下午必须赶回家。如果雪下大了,信阳至罗山段的九凸十八凹无法行车,那就糟了。”
董雅只好撑着伞送她到长途车站。
他们撑着花布雨伞,可挡不住飞舞的雪花。它们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从不同的方向和角度袭击着他们的衣服,发出“嗽嗽”的轻微的撞击声。
去往偏远小县的班车鸣起了长长的呼唤,章林庭说:“再见了朋友。”
“再见了,保重。”董雅轻声说,转身离去,似乎在揩着眼泪。
章林庭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幕中。
他深吸一口气,雪花飘进他的嘴里,凉凉的,带着一丝咸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我的“牛友”》发表在《报晓》1982年的第二期上,这是章林庭的小说处女作。
写好信封,章林庭站起来说:“报告政府,我得吃饭去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李小萍说:“以后不许喊‘报告政府’,一个人怎么能代表政府?”
“那我喊什么呢?李干事?李警官?李会计?李老师?”
“就李老师吧!”李小萍说,“一朝拜师,三年学徒,你明白吧?你要给我抄三年的稿子!”
章林庭说:“行!三年抄写期满,还有四年,你得教我真本事了。”
“这个自然,”李小萍说。
章林庭走到办公室门口,李小萍喊道:“徒弟,等一下。”
章林庭站在门外。
李小萍拿出两本稿纸,说:“请你把我这一篇《十月》杂志的退稿也抄写一下吧,我准备另投省级刊物《莽原》试试。”
章林庭看了一下标题,也是写劳改农场的短篇小说《月牙湖边》。
“月牙湖”是一分场监狱北部的一条狭长弯曲的湖,因其状如月牙,故名月牙湖。
这时候的章林庭,还没有感觉到抄写员的烦恼。他正好想多干点活儿,以对抗初来乍到的寂寞和孤独。
于是,他很乐意地接过李小萍的手稿和方格稿纸,夹在腋下,朝监狱大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