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接受任务

　　上文提到的“积委会”这个名称，读者大多一头雾水。
　　“积委会”是简称，全称是“劳动改造积委分子委员会”。
　　也就是说，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在思想改造和劳动改造中，走在众囚犯前列的“囚犯”。
　　他们可不是像现在社区的“业主委员会”，几个人一商量便成立了。
　　“积委会”成员是由各中队管教干警从囚犯中筛选出来的劳动改造表现好，有专长，有文化的囚犯。
　　当然，既然是管教干警挑选的，那肯定带有管教干警的好恶。
　　比如，善于拍马屁者，善于做表面文章者，善于拉关系和投机钻营者，都有可能进入“积委会”。
　　换句话说，进入“积委会”的服刑人员，并非全是劳改积极分子。它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组成的囚犯组织。
　　“积委会”这个组织，起源于五一农场，“严打”期间，推广到全省各个监狱。这是五一农场对全国监狱管理的重大贡献！
　　那时候，五一农场的犯人暴增一倍以上。而中队里的管教干警却没有增加。上到中队指导员、队长，下到各分队队长、干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建制和人员始终如一。
　　因此，中队管教干警就需要犯人来协助他们管理监内纪律、清洁卫生、打饭秩序、集合点名、宣传报道等狱内事务。
　　积委会协助政府管教人员维护狱内秩序，当然也有一定的实权。比如，积委会副主任李春生下令捆绑马正日，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所以，很多犯人都渴望加入积委会。为他们在狱内的危机四伏的日子上一份小小的保险。
　　章林庭跟着一分队的犯人，干了三天的农活，主要是收割早稻。
　　农场的机械化程度不高。一中队只有一台四轮拖拉机。主要用于耕地和打场。
　　拖拉机手名叫吕鹏，跟章林庭是一个县的老乡。吕鹏虽然是属于中队杂工分队的人员，但他刚入狱时也在一分队劳动，所以，有事没事就开着拖拉机帮一分队干活。一分队姚队长和张副队长对他很客气。
　　章林庭的家乡与吕鹏的家乡仅隔一条小河沟。
　　章林庭虽然不认识吕鹏，但五年前大集体那会儿，吕鹏开枪轰死一个“社员”，章林庭倒是听说过。吕鹏也听说过章林庭小学毕业考上大学的事儿。两人一见面，便成为好友了。
　　吕鹏向姚队长建议让章林庭跟着拖拉机装稻谷，姚队长同意了。
　　装车当然比割水稻和挑水稻轻松，所以，早稻割完，章林庭并不觉得累。
　　第四天的晚上，刚吃过晚饭，中队就召集三个分队的六百多人在院子里开会。
　　开会前，梁家河问章林庭：“你的毛笔字写得怎么样？”
　　章林庭笑了笑说：“还可以凑合吧。”
　　梁家河边走边说：“好，你跟我到统计室写一个会标。以前开会写会标，都是请二中队的积委会主任田间苗来写。中队送他两盒福星烟。”
　　章林庭问：“他的字写得很好吗？”
　　梁家河说：“一般化，比我和李春生写得好多了。不过，那家伙傲娇得很！请他来写几个毛笔字，还得让二中队管教队长批准了他才肯来！这分明就是臭显摆！”
　　来到统计室，梁家河拿了一叠红纸，拦腰裁成两幅。他把一张稿纸摊在桌子上，稿纸上有一条标语“一中队交待余罪、揭发同伙动员大会”。
　　章林庭选择了三厘米宽的排笔，蘸了墨，用黑体字在红纸上写下了十五个大字。梁家河“啧啧”地称赞一番，说：“咱中队写大字、写文章都赶不上二中队。章老师今后可要为咱中队争光啊！”
　　章林庭说：“尽力而为吧！其实我的软笔字写得一般化，硬笔字要稍好一些。”
　　梁家河说：“你这黑体字写得很漂亮啊！”说着，两个人把标语和浆糊拿到会场，贴在墙上。
　　又搬来桌子，摆好送话简，安装了高音喇叭。等候会议开始。
　　一声哨响，是王干事吹的。梁家河立即大声喊道：“各分队集合！各分队集合！”
　　一、二、三分队的大组长、小组长齐声呐喊：“集合了！集合了！都他妈快点！”
　　只听见一阵乱哄哄的人声和脚步声响起，六百多人的方阵迅速组成。
　　章林庭感觉到，这群年龄各异的犯人比他们中学的学生行动更迅速，更有纪律性。
　　大会场在惨白的灯光映照下，仿佛一座被阴霾笼罩的孤岛。会标“一中队交待余罪，揭发同伙动员大会”贴在主席台背后，红色的大字像一道道审视的目光，刺得人头皮发麻。
　　中队领导们表情严肃，身着制服，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他们的目光如炬，冷峻地扫视着台下的犯人，好似要穿透每一个人的内心，挖掘出潜藏的秘密。
　　台下，六百多个犯人整齐排列，寂静无声。有些人的神色充满了不安，有的低头盯着地面，试图逃避那灼人的目光；有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双手不自觉地揉搓衣角；还有的眼神游离，时不时偷瞄主席台，眼中满是恐惧。
　　这都是那条长长的红纸会标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压力。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来说，就是“亚历山大”！
　　当然，没有余罪和团伙的犯人，你即使在他们头上悬挂“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们也不会害怕。
　　会场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咳嗽，打破这令人压抑的死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紧张的氛围愈发浓烈，仿佛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大会开始之前，我先向大家介绍新来的管教队长赵队长，大家鼓掌欢迎！”主持人王干事的声音打破了平静，他指了指坐在他身边的那位胖胖的队长说。
　　赵队长在掌声中站起身，向台下的犯人微微点了点头。
　　章林庭看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因为，台上的那个中年男人就是赵科长。一位科级干部，到中队当队长，显然是降级使用。“肯定是因为曹尚飞越狱逃跑……”他心里想。
　　“下面请李指导员先讲！你们都给我记好！识字的记在本子上；不识字的记在脑子里！”王干事打断了章林庭的沉思，他掏出笔和本，开始准备记录。
　　犯人中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后又恢复了死寂。在惨白灯光的笼罩下，这场动员大会正式拉开帷幕。
　　李指导员清了清嗓子，说：“好，我先说两句。今晚的会议很重要。积委会一定要做好记录。会后，积委会要安排写一篇通讯报道，务必要发表在总场的《新生报》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生报》两三个月都没发咱们中队的消息了！”
　　李指导员很生气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大得像个总统。他一边说，还一边敲着桌子，羞得积委会成员都低下了光光的脑壳。
　　梁家河主任趁机对李指导员说：“报告政府，没发表通讯报道，是我的责任。我刑期快到头了，心里很乱，杂巴拉事儿又多；李春生副主任，方保银、蒋大勇等委员，也写过几篇，交王干事送报社编辑部了，但不知什么原因，都没发表出来。”
　　李指导员说：“你的事我知道。你可以布置一下任务，让初中以上文化的每人写一篇稿子，也不一定非得是通讯报道，诗歌呀，散文呀，评论呀，都可以写。在《新生报》上发表一篇文章，中队奖励改造分三到五分！在大《新生报》(指省劳改局主办的《新生报》)上发表一篇文章，奖励六到十分！”
　　梁家河说：“报告政府！咱们中队来了个新人，名叫章林庭。大学生，中学教师。这会标就是他写的。”
　　三位管教干警立即回头看向墙上的会标。
　　李指导员转过头问：“谁是章林庭？”
　　章林庭立即从人群中站起来：“报告政府，我是。”
　　李指导员说：“你的毛笔字写得好，写文章行吗？你可不可以把今晚的会议写一写？”
　　章林庭谦虚地回答：“没写过这方面的东西，我试试吧。”
　　李指导员说：“你坐下吧，明天要把稿子写出来哈。好，下面请赵队长做动员报告。大家欢迎！”
　　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赵队长咳了一声，说：“根据总场文件精神，我们将在全场服刑人员中开展交待余罪、揭发同伙犯罪线索的活动。
　　“你们要积极向政府举报犯罪团伙的作案线索，并坦白个人未交代的余罪。揭发他人犯罪线索，经查证属实的，可立功减刑；
　　“坦白余罪的一律从轻发落或免除处罚。这是为了配合政府的严打运动而采取的有力措施！
　　“严打以来入狱的服刑人员，往往对严打不理解，抱怨严打判刑太重。你只要对比一下严打前后的社会治安状况，就会明白严打的重要性了。
　　“严打之前，犯罪活动猖獗。抢劫案频发，一些无业青年成群结队在街头抢劫他人财物，比如，强抢路人的绿军帽等物品；
　　强奸案件也较为突出，漂亮女生出门可能会遭到不怀好意的社会青年尾随、侵犯。还有一些人寻衅滋事，看到小情侣就会掳走女生并暴打男生；
　　“犯罪团伙横行，以‘菜刀队’为代表的黑社会性质犯罪团伙为非作歹，严重扰乱社会秩序；
　　“大案要案突出：‘二王’案件中，兄弟二人盗窃并致死4人，逃窜多省，警方长时间未能捉拿到案；
　　“还发生了六人劫持民航客机案等重大案件；民众普遍缺乏安全感。百姓出门担心被抢、被打、被伤害，女性出门更是提心吊胆，社会上人人自危，正常生活受到严重影响！
　　“严打后，犯罪活动得到遏制，打架斗殴、流氓滋扰等案件迅速减少，甚至绝迹；
　　“社会秩序明显好转。流窜长达五个月之久的‘二王’被击毙，各地公安机关摧毁了数万个犯罪团伙，抓获大量流窜犯罪人员，缴获大量枪支、炸药等违禁物品；
　　“民众安全感提升，上夜班的女工不再提心吊胆走夜路，家人被迫接送的情况也少了很多；
　　“法治观念有所树立，百姓看到了法律的威严和打击犯罪的决心，增强了对法律的敬畏，也有了一定的法治观念。
　　“说远了你们不清楚，我就说个近的。
　　“最近入狱的淮滨县看守所送来的犯人曹尚飞，捕前在淮滨、息县、固始等县境内盗窃多起，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
　　“但他入狱的第一天，就暴力越狱逃跑。武警鸣枪示警后仍不停止出逃，被武警开枪击毙。
　　“曹尚飞为什么急着逃跑？他心里肯定有鬼！昨天，总场狱政科刚收到消息，曹尚飞在淮滨城关抢夺过一妇女的手包，在固始大街上抢夺一妇女的金项链，在潢川人民银行附近抢劫取款的男子。这些余罪足以判处他死刑！
　　“他知道迟早会被公安机关查出来，所以，他才铤而走险，不顾一切地逃跑。试想，曹尚飞如脱逃成功，那是不是‘放虎归山’呀？像曹尚飞这号惯犯，有余罪没交待清楚的，应该不在少数！
　　“所以，政府要求你们，积极向政府举报犯罪团伙的作案线索，并坦白个人未交代的余罪，彻底与过去划清界线。
　　“揭发他人犯罪线索，经查证属实的，可立功减刑；坦白余罪的一律从轻发落或免除处罚。这是一次绝好的自我救赎的机会，希望你们一定不要错过！
　　“交完余罪，一身轻松！不交余罪，你带着沉重的包袱，怎么改造？
　　“如果你们被公安、法院或检察院带走了，我们可干预不了！那时候，你后悔就晚了！我讲完了！”
　　赵队长的讲话简明扼要，囚犯都不喜欢啰啰嗦嗦的，老太婆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讲话。所以，大家都鼓掌。当然，鼓掌的人各怀心事。
　　散会时，赵队长说：“章林庭留下。”
　　章林庭站在原地，有点儿紧张。因为他不知道留下的原因，生怕被曹尚飞的事件牵涉进去。
　　赵队长把章林庭叫到值班室，问：“那天发生的事，你们在中队透露没有？”
　　章林庭说：“报告政府，没有。我跟他们两个也安排了，都没有说出去。”
　　赵队长说：“做得对！敏感的事情，不要到处乱说。”
　　章林庭说：“报告政府，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赵队长说：“你说吧。”
　　“您调来我们中队，是不是与曹尚飞逃跑有关啊？”
　　昏暗的灯光下，赵队长点了点头，低声说：“不错。降级处分。你当时不但不逃，还对我进行了施救。幸亏我醒来得早，鸣枪报警，武警中队才及时阻击了曹尚飞，没有让他越狱成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得谢谢你。”
　　章林庭心里一热，说：“其实我很内疚，没有早点提醒您。曹尚飞在看守所里说过，监狱里关不住他。只是我没想到他敢袭警！”
　　“是呀！世事难料，我们都不是神仙，你也不要内疚了。”赵队长说，“指导员安排的写通讯报道的事，你没有困难吧？”
　　“报告政府，保证完成任务！”章林庭胸有成竹地说。
　　“好好干吧！”赵队长拍了拍章林庭的肩膀，转身走了。
　　章林庭站在原地，望着赵队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心里想：“这个管教干部还挺有人情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