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钳工失手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4-05 19:58:43 字数:4140
女警李小萍将三个初来乍到的服刑人员带到一分场一中队时,在外干活的犯人还没收工。
李指导员、朱队长、王干事都不在办公室。
她把三个倒霉蛋带到监狱大门口,打开手铐。对站岗的武警班长说:“同志,麻烦你把这三个刚来的新人带到一中队,交给梁家河。谢谢!”
武警背着枪,站在岗楼上说:“我不能脱岗呀!你说的梁什么?我给你喊一下。”
“梁家河,他是‘积委会’主任。”女警说。
于是,武警高声喊道:“梁家河!梁家河!出来一下!”
院里有人应了一声。
章林庭站在铁青色的监狱大门口,看了看门头上的五个红色大字:“一分场监狱”,心想:“这监狱可比看守所大多了。今后我要在这里度过两千五百多天,可抵上两届师范学院呢!”
不错,他上的师范学院是三年制的。七年刑期,够上两届还富余一年。
正想着,里面走出一位瘦瘦的戴夹鼻眼镜的中年男人。他不喊“报告班长”,便直接出了大门,问:“李会计,你要报表吗?今天的生产进度还没统计出来呀!”
女警李小萍说:“谁说要报表了?新来的三个犯人,分到我们中队了。你带他们进去,先发饭票,安排住宿。下午不出工,让他们学习监规狱纪。”
梁家河问:“报告政府!分到哪个分队去呀?”
“你看着办吧,哪个分队都行。”她说完,转身走了。
梁家河招呼一下,带三个人进了监狱大院。
章林庭环顾四周,发现这个监狱大院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南、北、西三面都是青砖红瓦起脊房,东面是一堵不算太高的砖墙,墙外正在施工盖大楼。
梁家河把三个人带到一处单间,让他们把被子之类的包袱放在一条连椅上。屋里有排货架,放着卫生纸、牙膏、杯子、烟卷、稿纸等小百货,俨然是个卖百货的店铺。
梁家河掏出烟盒,问:“你们抽烟吗?”边问边掏出一支烟卷,让给章林庭。章林庭摇手说:“谢谢,不会。”
马正日与张丙学是抽烟的,但梁家河反而不让。他们兜里又没钱,瘾得直流口水。
梁家河说:“你们要买烟,没钱的话,可以先赊。等发工资了再扣。”
马正日问:“坐牢还发工资?”
“发呀,”梁家河说,“每月三块零花钱。够买一条福星牌子的。”
马正日与张丙学每人赊了一盒福星烟,蹲在门边津津有味地抽起来。
“喜酒闲茶郁闷烟,”梁家河弹了弹烟灰,对章林庭说,“你不出一个月,保准得抽烟。”
章林庭说:“不一定吧。”
“解我之忧,唯有抽烟。”梁家河说:“劳改队不准喝酒,只有抽烟解闷。你捕前是干啥的?”
章林庭还没回答,马正日抢着说:“俺哥是当老师的,中学老师!”
梁家河说:“现在正是收割季节,你们来到就得下地干活,你当老师的,吃得消?”
章林庭“哦”了一下,说:“劳改,劳改,不干活还叫什么劳改呀!我家在农村,经常干农活,吃得消。”
梁家河扶了扶眼镜说:“那就好。我们以前是同行。今后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
章林庭说了句:“谢谢。”又说:“我叫章林庭,立早章。”他习惯说自己的名字时,加上“立早章”三个字。是因为他家乡那个村庄的章姓和张姓各占一半,姓氏谐音,容易混淆。所以,他们常把“立早章”或“弓长张”挂在嘴上。
梁家河朝门外喊:“李春生!老李!李副主任!”三声三个称呼。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进来一个高个子中年人。剃光头,紫红脸,厚嘴唇。
“老李,”梁家河对进门的高个子男人说,“这位是章林庭,立早章,跟我们是同行。以后咱们抱团取暖,相互照应!”
老李伸手与章林庭握了握,说:“都是落难之人,客气话我就不说了。”
章林庭点点头,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梁家河说:“老李是积委会副主任,负责大院里的纪律、卫生和文体活动。以后有事,可以找他!”
章林庭向李春生点点头,说:“来日方长,免不了打扰您啊!”
“没关系,都是替政府做事,谈不上打扰。”李春生说,“今儿我值班,快收工了,我得去维持打饭秩序。你们要饿了,快去吃饭,趁现在人少,不用排队。”说完,就走了。
三个人拿了饭票、碗筷,去食堂窗口打了米饭和冬瓜汤。端着饭菜,坐在花池边上吃。
这时,干活的人收工了,大家报数进门之后,疯跑着去拿碗筷,然后又疯跑着去排队。
章林庭看着乱糟糟的人群,他估计至少有一千多人。他们敲碗的,喊叫的,唱小曲的,很是热闹。与想象中坐牢的犯人天差地别。
他们并不关心来了新犯人。铁打的监狱,流水的囚犯,来来去去是常事。
吃了饭的犯人,都散布在大院的阴凉处,抽着劣质香烟,吹牛皮,侃大山。也有打扑克、下象棋的。
章林庭他们三个都分到一中队一分队去了。梁家河告诉章林庭,说二分队的监舍没地方睡了,一分队住的是大监舍,打地铺,还有睡觉的地儿。
晚上,走进大监舍,一股强烈的异味扑面而来。这气味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在把污垢和异味吸入肺里。人们在这浑浊的环境中穿梭,对这股异味已经麻木,仿佛它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灯光昏黄,在烟雾和异味的笼罩下,显得愈发黯淡。
据梁家河介绍,一分队的大监舍原来是二中队的小礼堂,一溜五间。“严打”期间,犯人暴增,人满为患,建房迫在眉睫。
原先,一中队与二中队各自有独立的院落。东面那堵没有架设电网的墙,就是两个中队的隔断墙。
为了缓解房屋紧张的压力,上级拨款在一中队的旧址上,建四层大楼。于是,一中队就搬到二中队这边来了。
五间小监舍,住了二分队和杂工分队。五间大通间住着一分队二百多人。
没有床,全打地铺。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铺了被褥,倒也松软舒适。缺点就是被窝里时不时地有“金条”钻进来。人走在地铺上“咝咝”作响,就像有很多蛇在稻草里爬行。
一分队大组长名叫卢志义,焦作市人。整个房间,只有一张木床放在门边,这是卢志义作为大组长所享受的优待。
当天晚饭后,集中点名,卢志义读了《人民日报》上发表的时任公安部长的刘复之写的关于“严打”的文章。
刚读完,朱队长就让大家早点休息,说明天还要出工干活。
熄灯之后,监舍里逐渐安静下来。
马正日和章林庭挨着睡。初到监狱的第一天,他们的命运就此交织在一起。
马正日自幼命运坎坷,父母早亡,靠着邻里的救济勉强长大。年少时,他误入歧途,拜了个惯偷为师,学会了偷窃的手艺。“严打”前,他在一次行窃时被警察抓住,因其未成年,被派出所教育后释放。“严打”开始,清理旧案,他还是没能逃脱法律的制裁,锒铛入狱,被判六年有期徒刑。
“淮看”的伙食很差,一天三顿南瓜粥和空心菜汤,马正日饿得脱了相,两眼深陷,尖嘴猴腮。
今晚他吃了一只馒头,一碗稀粥。他饿得仿佛比别人快。睡到半夜时,饥饿如潮水般涌来,他那偷窃的习性也跟着蠢蠢欲动。他的目光盯上了“老贼”挂在墙上布兜里的饼干。“老贼”,名叫金奇师,一个“二进宫”的狠角色,早在狱中练成了。
马正日蹑手蹑脚地起身,稻草铺就的地铺却好似故意跟他作对,每走一步都发出“咝咝”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正当他的手伸向老贼挂在墙上的布兜时,老贼瞬间惊醒,他麻利地一个翻身站起,便将马正日的手死死抓住。然后,抬手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
“小兔崽子,敢偷到老子头上!”老贼恶狠狠地骂道。
打过之后,老贼扯着嗓子叫起了大组长卢志义。两人像抓小鸡一般,各自扭住马正日的一只胳膊,将他押到正在值班的李春生面前。
监舍的人,好像见惯不惊,该睡的还在睡。
老贼在监狱里人缘极差,大概犯人们都不关心他的屁事,只有金一全抬起头来,骂了一句:“妈的!敢偷我哥!找死!”说完,又倒下去睡了。
只有章林庭,再也无法入睡。他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知道马正日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由于房屋紧张,中队值班室实际上就是一间储藏室,四周堆积着囚犯们带进监狱的木箱和编织袋。只有中间有一小块空地,放着一张躺椅。
通常,有管教干事值班时,就躺在竹椅上睡觉。如果没有管教人员值班,李春生就从门外的小板凳上,搬进值班室,占据了这张躺椅。
李春生被吵闹声惊醒,卢志义与老贼金奇师押着马正日走进来。
老贼高门大嗓地叫道:“李主任!快起来!抓了个小偷!”
李春生从美梦中惊醒,他揉揉眼睛,说:“这不是刚来的马什么吗?”
卢志义说:“马正日!”
“刚来监狱就偷老子的东西!”老贼金奇师说,“这要是时间长了,还不是连管教的枪也敢偷呀?”
李春生说:“淮滨县的犯人胆子都大!拿法绳,捆起来!”
细麻绳是现成的。犯人把用来绑人的绳索叫“法绳”,也就是说,用法绳捆绑是合理合法的。
老贼迅速拿了绳子,与卢志义一起,将马正日捆绑得结结实实。麻绳勒进皮肉里,马正日疼得嗷嗷叫,“哎呦!哎呦!疼死我了!咿咿……”他的声音尖而压抑,想喊叫又不敢高声的样子。
那声音里满是痛苦与无助。章林庭在隔壁的大监舍里听到锥心的惨叫,心中一阵酸楚和同情。他想起自己和马正日同样身处这冰冷的狱中,都是命运的沦落人。而且,他知道马正日是被生活逼上了歪路的。只是自己也是初来乍到,李春生会不会给他面子,还是未知数。
章林庭深吸一口气,从地铺上爬起来,穿上外衣,来到隔壁值班室,推门走到李春生面前,诚恳地求情:“李老师,马正日是我老乡,还不满十八岁,在看守所饿怕了,这次就饶了他吧!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章林庭特意叫李春生为“老师”,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同为老师,李春生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许会给个面子。
刚进一中队,他就听梁家河介绍了李春生,说他捕前是中学教师,教生物的。他自己是数学老师。梁家河有种“惺惺相惜”的情绪,表示今后有需要,尽管找他。所以,章林庭就对他和李春生生出了几分敬意。
李春生果然给他面子,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亲自给马正日解开了绳子,并说:“马正日,今天是看在章老师的面子,才饶了你。如果不是章老师求情,天亮了把你交给王干事,恐怕你吃了砍脖子大餐,还得关小号喝面汤!希望你接受教训,永不再犯!”
马正日没穿上衣,只穿一条大裤衩子。身上勒出几道又深又红的痕迹。这要捆绑到天亮,非勒出血不可!
马正日立即给李春生和章林庭鞠躬致谢。保证今后不再犯任何错误了。
卢志义和金奇师都没提反对意见,看来,李春生的威望还是很高的。
马正日逃过一劫,眼中满是对章林庭的感激。
从那以后,他便下定决心,要像对待亲哥一样对待章林庭。
每天清晨,马正日总是早早起身,帮章林庭打好洗脸水,打来热气腾腾的饭菜。
饭后,他又会主动拿起章林庭的碗筷,仔细清洗。弄得章林庭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也尽可能地护着他。
他承包了马正日所有的文字活动。比如,写《反逃保证书》、《年初改造计划》、《年终改造小结》。写家书(虽然他是孤儿,但村里还有几位不远不近的亲戚)。
章林庭这时也没有想到,不久之后,马正日协助他干了一件惊人的大事……